第72章 第七十二回
次日, 大雪。
魏祈仍是卯初时睁眼,轻轻挪开秦欣和搭在他肩上腿上的手脚,几乎秉着呼吸下了床, 照旧没有叫在外面守夜的宫人进来伺候,自己慢条斯理的穿好了衣裳, 推开板壁出门去。
孙鲁早早就等在外面,先给他递了杯温热的茶,“皇上。”
魏祈喝了口茶, 这才稍稍醒神,偏过头来吩咐道, “叫宫人把火龙烧的更旺一些。”
“奴才明白。”
没走两步, 魏祈又道, “新进宫那批上好的栀纸回头你送来。”
因那批栀纸十分金贵, 送进宫是要在除夕宫宴上留用于帝后赐福, 孙鲁不得不多问一嘴, “都送来吗?”
“嗯,朕月初收起来的那套笔墨也一道送来。”魏祈说完,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着眉头想, 上了轿撵, 行至半路,才猛然想起他老早之前就给了秦欣和一对极品镇纸, 那里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而一直悄悄打量他的孙鲁, 见他舒展了眉宇, 方才小心翼翼道,“那栀纸,去年皇后娘娘说用的好,怕是今年也得用,皇上瞧着是不是,也送一些到仁明殿去?”
魏祈抚了抚怀中的手炉,轻笑一声道,“别了,叫她知晓又要记朕的仇,抓到机会就阴阳怪气,朕可不受这个罪。”
孙鲁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并不意外,只在心里想着,果然,看人下菜碟儿这种事就算一国之君也避免不了,这若换做是皇后阴阳怪气,别说坐在那受罪了,他扭头就走都算好的,保不齐一两个月都不踏进仁明殿半步。
轿撵一起一落,到了慈宁殿。
魏祈来给太后请安,正巧魏遘也在,他穿着银红大袄,松绿绫裤,圆圆胖胖的,像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孩,规矩礼数则与秦欣和一脉相承,都是马马虎虎的,勉强能糊弄过关,“遘儿给皇兄请安。”
魏祈笑了笑,偏过头来看向坐在对面的太后,“许久没见,遘儿个子长高了不少。”
太后也笑,微微弯腰,把魏遘抱到了塌上,搂在怀里说,“他这么大,正是一天一个样。”
“书读的如何?”
“他哪里会读什么书。”太后满眼疼惜的看着魏遘,一副对小儿子极度溺爱的模样,“从早到晚的就知道跟宫女太监们疯玩,再一年就七岁了,连字都识不得几个,可比皇帝小时候差远了。”
魏祈挑唇,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母后怎知儿子小时候是如何?”
太后顿时哑口无言。
因她生魏祈时伤了身子,足足调理了两年方才缓过来些,又赶上宣统帝派人到平凉追杀他们一家,母子被迫分散,就这么到魏祈五岁,永昌帝起兵谋反,把长子领到了战场上,一晃又十年,魏祈成了太子,而她身边有了魏遘。
魏祈虽是她亲生骨肉,但从小到大没有养在身边几日,母子情份很是淡薄,而魏遘出生后,已然天下太平,永昌帝极其爱重魏遘,她也把魏遘当成眼珠子,片刻不离其左右,几乎在魏遘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
所以,她便是拼上一切,也不能看着魏祈有了太子后,就把她的遘儿驱逐到边地,不能看着她的遘儿沦为丧家之犬。
太后稳了稳心神,笑着说道,“先帝常夸你,自小就聪慧过人,八岁时想出的计策就可力压一众军谋,哪里是遘儿这般在宫中娇养长大的孩子能比得上的。”
魏遘听到她的话,抬了抬头,又很快低下去,默不作声的摆弄着胸口挂着的寄名锁和护身符。
“遘儿毕竟身为皇储,自要有做皇储的能耐,母后切不可太过娇惯,该让他仔细读书,早明事理的好。”
“皇帝年富力强,让他再多玩几年也无妨。”太后仍是一副慈母作态,仿佛确信自己的孩子将来必不会错了,无需担忧小时候溺爱而坏了他的性子。
魏祈心里十分清楚,私底下太后比谁都看重魏遘的课业,只是在他面前故意装作如此罢了,不过怕他忌惮魏遘,防备魏遘,暗害了魏遘。
多说无益,魏祈起身道辞,太后也没有留他一同用早膳。
……
不到巳正时分,秦欣和就收到了来自魏祈的“创作”大礼包,最上等的纸,最上等的笔,最上等的墨,样样都是拔尖的好东西,若拿这些东西在除夕夜宴上写一笔字,赏赐给王公大臣,那也是非常体面的。
用来写话本儿,实在暴殄天物。
秦欣和犹犹豫豫了半天,还是没舍得落笔,换上了自己平常用的那些,大笔一挥,先写了三个字。
承安传。
景仁帝、宣统帝、永昌帝皆是谥号,魏祈的承安帝则是年号,如今是承安二年末,在过半个多月就是承安三年,虽然魏祈登基只有这么两三年的功夫,但能写的素材还是挺多的,比如他穿麻餐素的为先帝守孝一整年,力排众议废除连坐之罪,文县水患亲临烟阳,收复东部失地等等。
然而秦欣和写下标题后,却不知道怎么写后面了,尽然全讲正派的实事吧,会显得有点假,跟晋史也没什么区别,哪有人听说书爱听史实的,可也不能太跳脱了,有损帝王威严,“编辑”那一关就过不去。
纠结半响,决定暂且放下,先拿那上好的栀纸练练字。
不过多时,高明进到书阁内,“主子,刑部那边有消息了,小秦大人用过两服药后病已大好,今早提审也并未受什么刁难,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秦欣和慢条斯理的写下“天道酬勤”的最后一笔,颇为满意的笑了笑,“刑部那帮人倒是很有眼力价。”
高明有些不解,“主子这是何意?”
“你以为皇上前晚上来了一趟,昨晚又来一趟,是为了寒冬腊月的画风筝?”秦欣和掀开那张纸,又写别的。
高明想了一会,恍然大悟,“皇上特意连着两日来主子这,是为了给小秦大人撑腰?”
“意思差不多。”
其实,要不是魏祈昨晚提点了她那么一句,秦欣和压根想不到这茬。
魏祈说,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看,虎视眈眈的等着拿她的错处,那么同理,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魏祈看,萧甚那会,几次三司会审,拖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也未下定论,这期间魏祈没踏入仁明殿半步,摆明了是不想听皇后求情,因此那些官员才会站在秦铮身后鼎力支持。
到秦铮这里,魏祈一连两日宿在姣仪馆,又特命孙鲁亲自来送赏赐,传到宫外,那就是姣嫔兄长无端入狱,皇上心生怜惜,才会这般安抚。
刑部里尽是会察言观色的老滑头,看清了魏祈的立场,还怎么敢苛待秦铮。
所以,即便她不去勤政殿又跪又哭又送手帕,秦铮也能吃饱穿暖有大夫诊治。
秦欣和不禁暗想,她说魏祈心里长了个小算盘,是一点没说瞎。
“心有百窍……主子写这个是何意?”
“古人云,心有窍方能运思,这世上多少人活着只求个穿衣吃饭,一生都难开窍,又有多少人有窍而不通,闭塞且愚钝,而皇上,是心有百窍,窍窍通畅,不佩服都不行啊。”
秦欣和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后干嘛非要和魏祈作对,她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她不了解吗,这无异于是拿鸡蛋碰石头啊,还要拖秦家下水……
哎,有嘉兴这一茬,秦家想不下水都不行。
“眼下坊间如何了?”
高明一拍脑袋,懊恼道,“主子不问奴才差点忘了说,傅军谋不是去刑部协理此案了吗,他前脚到刑部,后脚就带人强闯贺家,把那个贺大人,还有当时说瞧见小秦大人醉酒杀人的家丁,都给押在了房里。”
“押在房里?”
“那个贺大人就关在贺大人的房里,家丁就关在家丁的房里,整日整夜的盯着他们,也不许和外人来往。”高明说到这,不禁笑,“起初刑部不是也抓过他们俩,无奈贺家老太太一个劲的在衙门前击鼓鸣冤,说刑部的人要屈打成招,百姓也都堵在衙门讨公道,刑部没办法,只好把人放了,这下傅军谋直接把他俩关在贺府里审,叫贺家老太太亲眼看着有没有屈打成招,那人都好好的在屋里待着,不缺吃不缺喝的,贺家老太太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秦欣和感慨道,“啧,这种招数,也只有傅二公子能使得出来,那狗屁贺大人官职也不低,贺家还跟萧家赵家都有姻亲,寻常刑部官员哪个敢强闯人家府邸。”
“这倒是……不过奴才有一点不明白,傅军谋这么关着他二人是何用意?不打不罚如何能让他们招供?”
“俗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这会仗着死无对证,或许心里还硬气,可关上几天,等对外面的风向一无所知那会,就该心虚胆颤了,尤其是那贺大人,他如何能信得过区区一介家丁,他害怕家丁会招供,必然想法设法的打探消息,只等他乱了阵脚,这局便不攻自破了。”
话音落下,笔墨尽收。
雪白栀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小字,那是秦欣和新作的诗,虽仅有一联,并未成篇,但她甚是满意,还特地叫高明读来欣赏。
“寒夜风吹,雪纷纷,今朝梅花,落重深。”
“不对!”秦欣和叉起腰来纠正他,“寒夜风,吹雪纷纷,今朝梅,花落重深,这样停顿才好听!”
高明尴尬的挠挠头,“主子别难为奴才了,奴才也就识得几个字,哪里懂什么诗啊。”
“没劲没劲,我要把这诗写全了,加到我的秦氏诗集里,流芳百世。”秦欣和想了想,低下头来在后面写道,“古早祸民心留痕,承安仁瑞晋安稳……”
写到这里,她突然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不行不行,这么写像个谄媚圣上的马屁精,让后人怎么想我。”
这么好的纸,光练字也是浪费,秦欣和便改而将这首诗写给她爹,虽然勉强通顺,但丢掉了第二种读法了,还是有些可惜。
寒夜风吹雪纷纷,今朝梅花落重深。
千里梯登高攀云,迎英雄叱咤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