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捡到“弟弟”的第一天
令安十二年冬,连日的大雪为陇西郡披上一层厚实的白。
巍峨的城墙将呼啸的风沙阻拦在外,城池内的雪花嬉戏般回旋,已经入了夜,不少酒家亮起灯火。
城北寒水巷的四海客栈里,来不及赶回家的商旅三三两两凑成一桌,饮酒划拳,吹牛打屁,深夜的年关透出一些刻意的热闹劲儿来。更夫敲了三更,人声依旧喧闹,这喧闹不能细品。
店里的小二忙碌不停,掌柜却抛下满堂的客人,急匆匆出去了。
街道上马儿嘶鸣一声,扬着前蹄急停下,想来里头的人很是着急,一路疾驰而来。
“二姑娘。”掌柜堆起笑脸躬身相迎。
马车前头坐着的黑衣侍卫跃下马车,撑开纸伞,而后撩起了厚实的轿帘。掌柜悄悄地抬眼瞧,隐约瞄见马车里坐着一位少女,身披海棠色羽氅,膝下露出月白的裙角,用细致的金线勾勒出几朵西府海棠,华丽又优雅。
少女起身,弯着腰肢从马车里头出来,掌柜不经意一抬头,瞧见了少女的容貌,黛眉匀长,长睫美目,只十二三岁的模样,已经漂亮得不像话。乍一眼看去,只觉她生得白净如雪,两颊粉润,唇瓣色泽甜红,像雪顶上的梅。
掌柜慌忙低下头,心里不住地想,乖乖,这位郡守府的二姑娘生得也忒好,难怪见过的人都说她是郡守府三位姑娘里头最标致的。
随即却暗暗啧嘴,想着少女的身世,觉得可惜。眼见少女抬眼朝他看来,掌柜连忙止住胡思乱想,殷勤道,“二姑娘,你交代的事情我们都仔细注意了,这不,那得了消息立马就告知二姑娘,半点拖沓也不曾……”
谭江月的目光落在掌柜身上,声音很平静,袖口里的手却攥紧了,“掌柜的,那人在何处?”
掌柜拱手道,“小的这就带路。”边走着,又忍不住开口,“不知二姑娘寻这枚玉佩有何作用?那小孩本是打算将玉佩押在我们这里,换一间屋子住着,后来不知怎么竟改了主意,现在正躺在马厩里呢。不过小的自他拿出那枚玉佩起便留意着他了,绝不会平白让人跑了,只是不知那枚玉佩是否就是二姑娘正寻的……”
谭江月面上挂着点笑,心中却焦急如火灼烧,眉头也暗暗蹙起来。
掌柜的还在说,“那玉佩确实是一尾鱼的形状,这样的玉佩也实在不少,不过小的这段时间以来也只见过一枚玉佩的鱼眼睛是嵌的红玉……”
谭江月轻轻吸了一口冷气进去,雪花贴上她的脸颊,冰冰凉凉,身旁的侍卫默不作声地将纸伞倾斜得更厉害。
今日究竟是得偿所愿,还是空欢喜一场,谭江月加快了脚步,耳边掌柜的话音隔着寒风传来。
“二姑娘,莫非那枚玉佩是被那小孩盗了去?若真是如此,哪里需要二姑娘亲来,小的去将玉佩拿了,亲自送上郡守府就行。这寒冬腊月的,二姑娘坐在家中吃年夜饭就成了,这些事自有我们来操劳……”
这掌柜实在话痨,谭江月心里着急,两颊越发泛红,澄澈的眸子也染上急切,一张口,在寒风中呼出一团白气,“掌柜的,请快些吧。”
她真的,一刻也等不了了。
究竟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又是否安好?
“好嘞,就在前头。”掌柜偷瞧了谭江月一眼,只见少女娇嫩美丽,十足温柔好涵养的模样,只当自己方才听见的那点不耐烦是错觉。
掌柜果然加快了脚步,只是心里不断地盘算,那块玉佩究竟是何来历,让这位千金小姐深夜来寻,以及自己能在此事中得到怎样的好处。这位太守府二姑娘虽是继女,却也能拿出不少好东西。
越走越僻静,隐约可见一处马厩,掌柜笑着奉承,“马厩脏污,二姑娘还是莫进去了,小的将那孩子弄出来就是,二姑娘这样金贵的人物,怎可去那样的地方污了鞋底?”
他不知,越是说马厩脏污,谭江月便越觉得心口发紧,遂轻轻摇头,无论如何都要亲去一趟了。
客栈的马厩里拴了七八匹马,正甩着尾巴低头吃草,臭烘烘的。听见脚步声还侧了马头过来瞧人。
谭江月脚步一顿,攥了攥手心,而后抬脚往里走。
“哎,二姑娘这是何必,我们这马厩味道重得很,你何必亲临呢?”掌柜堆着笑走在一旁,心中渐生疑窦,什么玉佩这样重要,叫谭府二姑娘不仅深夜出门,连马厩这样的脏污地界也要踏入?
多年经商的直觉叫掌柜的心下有些紧张起来,默默擦了一把虚汗,不自觉离谭江月更近了些,还未走几步,便被身后的黑衣侍卫伸手拦开,而后那侍卫沉默地走到了掌柜原本的位置,高大的身躯将掌柜与谭江月隔开。
掌柜讪讪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瞄了谭江月一眼。她走得有些急,带起一股清淡香气,还未来得及嗅个明白,很快被马骚味儿盖了过去。
这样美丽洁净的小姑娘,实在与马厩格格不入。
他说的那些话,倒不全是奉承。
谭江月走到了最里头。
这马厩简陋,只有三面挡风的土墙,另一面支着竹竿,马厩顶上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偶尔漏下一些雪水,马儿们冻得挤挤挨挨缩在一起。
此时角落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埋在干草堆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来,乌发遮了大半脸颊,看不清面目。
前头便是客栈大堂,这里也能听见些许喧闹、欢声笑语,餐桌上的酒香肉香一缕缕飘过来,热闹的年关与寂静的深夜、食物的香气与马儿的粪便,仿佛只有一线之隔。
谭江月蓦地顿住,而后迟滞地走近一步,厚实的鞋底踏在地面上,发出轻轻一道“嗒”声。
睡着的男孩仿佛被惊醒,倏然睁开眼来。
月光有些昏暗,只见男孩额发凌乱,半睁着眼睛看过来,眼眸黑不见底,暗沉沉的全无神采。
她的心口重重一跳,一股酸涩横冲直撞。面上却没显出什么,只静静看着男孩,月色下,眼尾越发红了。
沉默得仿佛凝滞,男孩只短短地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双眸子暗沉沉,月光也只照进了一瞬,很快又重归沉寂。
男孩微微偏头,这是一个带着躲避意味的动作。
谭江月放轻了呼吸,不敢惊扰他,只小心地打量,小男孩虽脸蛋脏污,但依稀可见眉眼精致,鼻梁秀挺。幼时的江年很有几分婴儿肥,脸蛋软软嫩嫩圆乎乎,可年年若长大些、瘦一些,多半便是这般模样。
这便是她自幼失散的龙凤胎弟弟江年,娘亲改嫁那年走散的。
他和爹爹一起,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昔日的欢声笑语也一并远去了,如今再见时喉咙仿佛堵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跟着娘亲锦衣玉食,而她的胞弟却流落在外、缺衣少食,在年关之夜孤零零地与马为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心里便如同被钝器一击,闷闷地痛起来,痛中带了酸意,酸意冲到鼻间、冲到眼眶,将她的眼眶染得通红。
年年……
谭江月慢慢蹲下身来,华丽洁净的裙角扫地,平视着男孩,月色下眸光温和如水。还未来得及张口,便看见男孩眉头一动,黑眸里透着警告,在她面上刮过一眼,而后别过脸去,侧对着她。
男孩浑身都透着抗拒意味,若他手里有刀戟,定要在他与谭江月之间狠狠划上一道,以示井水不犯河水的。
气氛一时凝滞。
谭江月设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景,软乎乎的弟弟扑进她怀里,打她一下,咬她一口,怪她没有早点找到自己,可从未想到真实的情形会是这样,弟弟不复幼时软嫩可爱,生出浑身的尖刺来,越扎人,越叫她心疼。
掐了掐指尖,她飞快地思索着如何降低男孩的戒心。她本可以慢慢来,只是男孩脸颊绯红,大概是发了高烧,连他冰冷的目光也迷离了几分,她能等得,他等不得。
谭江月的目光落在男孩被雪水浸湿的棉衣上,只见两肩和衣襟上是大片大片的深色,他正抱臂缩肩微微发颤。哪怕性子再如何敏感多疑戒心强,总逃不过本能的求生欲才是。
于是打定主意,正要吩咐侍卫谭七准备热水热食,便听见另一道声音打破僵持。
“二姑娘真是好性子,待这乞儿也这般温和客气。”掌柜的话语和神色都透着一股子为贵人着想的傲慢,“若是他偷的玉佩,那就——”
“掌柜!”
掌柜的话未说完,谭江月断然出声呵斥。
年年已经满身抗拒,还被这污蔑兜头盖下,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软化他!
谭江月两颊泛红,牙关紧咬,向来温和的人难得横眉怒目,气得心口发疼。
果然,男孩撩起眼皮朝他们看来,漆黑眼眸染上戾气,嘴角轻轻一扯,仿佛在无声嘲讽。
原本警惕生人的目光,已变为对进犯之人的敌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各位新老读者你们好哇~
这篇文文的男主出场年龄比较小,大家先不要着急,咱们养一段时间就长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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