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弟弟”离开的第三天
谭江月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敢惊动他。
他面上的笑意当真是很轻松啊,就好像他在谭府的时候是拘束又压抑的,出了那片天地,又自在起来。
他笑起来时嘴角尖得精致,偏瘦的脸颊也微微鼓起来,两侧齐整的鬓发也轻轻晃了晃,很可爱。
她却越发迷惑了,为什么,他更想要待在外面呢?
谭江月一直在想。
于是穆渊就看见对面的姑娘一点点儿慢慢挪了手臂过来,用手帕捏了一块糕点,而后又慢慢送进……帷帽里面。
猝不及防一咬开,里头的糖心流出来,她又急急忙忙仰头。
这下子,不太像个姐姐了呢。
现在是个坦白的好时机,穆渊几度想要开口告诉她,他不是江年,也没有失忆。
可她吃糕点的时候那种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竟让他不想打断,上一次早膳时便发觉了,她吃东西时格外专注,就像兔子精化为人形之后吃上了第一口人类饭食,那种享受又珍惜的模样。
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但他下定决心下一次一定告诉她。
送走了谭江月,穆渊难得的感到了惬意,倚在窗前悠悠地喝茶,从半开的窗棂往外瞧,陇西的雪比京城下得大,飘飘摇摇好似没见它停过。
也不知京城的故人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穆渊这样想着,嘴角难得泛起的笑容也消散殆尽。
“哒哒——”有人上来了,脚步声有些重。
穆渊倏然望过来,目光里犹带几分锐利,来人浑身一僵,很快生出几分恼怒来,“你这小子,快些下去,有人找你呢。”原是猪肉铺的儿子。
穆渊点点头,抬脚走过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听见那人嘟囔道,“都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你喊我一声,怕是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是个经历单薄又生活无忧的孩子,面对穆渊这样冷淡的人实在不知道怎样相处。
“姓朱。”穆渊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落了落,“谢了。”
那猪肉铺的朱家小郎顿时笑呵呵的,态度立马友好了些,“原来你知道啊,你应该是什么哪家的公子哥儿吧?楼下那个找你的小姑娘打扮得可真精致……”
穆渊下楼去,只觉得书铺不比先前亮堂,高大的马车停在门口,挡住了外头的天光。一个衣着光鲜的女童正牵着丫鬟的手四下张望,瞧见他来立马眉开眼笑,脆生生喊道,“哥哥!”
一旁的掌柜正小心打量着女童,听见这声喊,身子也跟着抖了抖。
女童没留意掌柜的震惊,委屈巴巴地张口,“哥哥怎么不回家呀?”
穆渊暗暗蹙眉。
“是不是有坏人不让哥哥回家呀?”女童四下寻找,目光落在掌柜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控诉,“是不是你不让哥哥回家?”
掌柜的身子抖得更厉害,因为他认出来了,这个小女娃不是太守的小女儿谭玉珑是谁?
“怎么会,可真是冤枉小的了……”
谭玉珑却不理会他,撒了丫鬟的手哒哒哒跑过去抱穆渊,却被他一根手指抵住了额头,谭玉珑呆呆地看他,乖乖地没有再动。
穆渊收了手指,蹲下身,一字一顿极认真地说,“我不是你哥哥。”
“……”
谭玉珑愣愣地眨眼,而后眼眶里很快冒出泪花来,“哥哥……你就是珠珠儿的哥哥……”
一时间,书铺里回荡着小孩子嘹亮的哭嚎声。
“我真的不是你哥哥,你回去吧。”
听到这哭声,掌柜的慌得手足无措,穆渊却半点不心软。
“哇啊啊啊——哥哥……”
穆渊头疼道,“你以前一直没有哥哥,不是过得好好的么?”为何如今为了个哥哥闹得没完没了。
谭玉珑打着哭嗝儿回答他,“我……嗝,用一个月的零嘴换的……嗝,哥哥。”
而后眨巴着泪眼看他,再次强调,“一个月呢!”
穆渊一时间无言以对,也不知谭玉珑舍不得的是哥哥还是零嘴了,“你先回去,我考虑考虑。”
谭玉珑听不出其中敷衍的意思,只当他真的要好好考虑,立马重重点头,“哥哥你一定要回家啊!珠珠儿等着你!”
穆渊不置可否,“回去吧。”
于是谭玉珑乖乖走到丫鬟身边,牵好了手,一步三回头,倒是那个丫鬟不满地看了穆渊一眼,而后低头哄道,“姑娘,我们把眼泪擦擦干净,别让夫人他们瞧见了。”
这一行人甫一离开,铺子立马亮堂起来,掌柜的上上下下打量着穆渊,只觉得他虽换上了布衣,周身还是带着一股子贵气,于是压下心头的埋怨,面上作苦笑状,“这位……公子,您还是回去吧,要是上头哪个怪罪下来,小的实在担待不起,您也别为难小的了。”
穆渊早在看见谭玉珑来铺子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一番话,遂干脆地点点头,行礼道,“这些天劳你关照。”
掌柜急忙避开,“使不得使不得,您还是快回去吧。”已然迫不及待赶人了。
穆渊垂下眼帘,上楼去收拾行李。
朱家小郎在一旁看他收拾,嘴上道,“你要回家去了?所以你当真是出来玩的公子哥?”
他困惑极了,挠着下巴道,“出来玩什么不好,来做帮工?我还想在家里待着,我爹硬是把我塞进来。说什么还是万般皆什么、唯有读书高,让我来书铺把这里的书都看一遍——”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朱家小郎急忙捂住嘴往外头瞧了瞧,没见到掌柜的身影,遂松了一口气,而后凑到穆渊身边,悄声道,“你要是当真无聊,我带你去玩更好玩的。”
穆渊扫他一眼,“那不是我家,我也不是出来玩的。”他把包袱打了个结,“再会,我去对面药铺问问。”
包袱里头是到谭府那一日换上的锦衣,还有谭江月为他披上的羽氅,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并没有还回去。
“哎?你要去对面药铺做帮工?那还不如来我家待着呢。”朱家小郎急急忙忙拦住他,“那药铺最近好像得罪了人似的三天两头有人来闹事,你还是别去了,免得惹事上身。”
见穆渊顿住脚步,朱家小郎劝道,“我知道你识很多字,你要是来我家教我读书,我爹肯定非常乐意!”
当日,穆渊跟随朱家小郎走到下个街口,抬头一看,是华丽丽的门匾“朱富贵猪肉铺”,左门柱上刻着“童瘦无欺”,右门柱上刻着“物美价兼”。
刻得横平竖直完全不会拐弯,像菜刀劈出来的。
……
入夜,谭江月屋里的灯火犹亮着,她执笔蘸了墨,从从容容地落笔,自爹爹走后,写字成了她平心静气的一种方式,至今已经许多年了。
萍姑识字不多,也不懂书法,只是觉得她家姑娘写的字比以前好看许多,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硬要说,便是颇有几分状元郎的风采。
当年的江状元,可是凭一己之力在文坛里头创出个“江回体”,且慕其墨宝者众,至今还有人高价以求。
萍姑看着仅着寝衣身子单薄的姑娘,有些心疼道,“姑娘,熄了灯睡吧。”
本以为公子回来了,姑娘也就有伴了,谁料他来了又走,一个字也不留。
“萍姑,这几日年年帮我找书籍碑帖,我发现他仿佛读过不少书,我想要前朝的诗集,他立时便能悉数寻来,没有一本是错的。”谭江月笔尖顿住,有些疑惑又有些感慨,“想来年年与我失散这些年也是在读书的……我真好奇他的经历,可又不好问出口。萍姑你也知道,他还是有些抗拒我们。”
萍姑轻轻叹气。
谭江月絮絮地说,“不然也不至于离开这里。分明这里吃好穿暖,能让他不必为生活担忧。”
“姑娘,人各有志。或许公子他并不愿意……”萍姑犹豫地看了谭江月一眼。
“不愿意寄人篱下,是吗?”谭江月自然地接话,并没有感到冒犯,看着萍姑不安又怜惜的眼说,“但凡我是男儿,我也早早走了,可如今作为年年的姐姐,我倒希望他能托庇于太守府。”
“姑娘……”
“萍姑,今日有没有寄给我的信件?”
“门房不曾来说过,姑娘你问过这许多回,是在等谁的信?”
谭江月却摇摇头,眼里却有些与年龄不符的莫测,“快了。”
萍姑一时拿不准到底是什么快了。
是公子快回来了,还是姑娘快要离开谭府了?
萍姑并不多问,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姑娘自前段时日起便隐隐不安,好似在暗暗筹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