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京(4)
竹门开了。
一个身披青色大氅的男子被小童推着出来, 轮椅顺着竹屋前头的斜坡往下走,木质的滚轮在雪地上摩擦出吱吱声响。
他这样坐着, 甚至比谭江月稍矮一些,但神态却不显得狼狈,眉眼清隽,目光温和,嘴角还含着一丝笑意。他打扮得也简单, 发上仅有一根白玉簪,但周遭的侍从见了他便一齐低下头来。
谭江月没料到此时的穆浔竟是不良于行的, 有些怔怔地看着他,那种想要逃跑的感觉随着穆浔的靠近越发强烈, 但脚底偏偏就跟黏住了一样。
上辈子的谭江月不止一次想要逃出穆家, 可她总被严密看守着, 好不容易寻到一次机会,也很快被找到。找到她时, 穆浔也是这样笑着,伸手摸着她的头说, “月儿不要乱跑了。”
她只感到通身的寒意。
再看穆浔那含笑的眼,谭江月心底冒出丝丝颤栗,但她更想找寻前世被掩盖住的真相, 遂强迫自己站定了。
这个看似温雅的男子, 一定有着最深的秘密, 所以才娶了故人之女, 不放她走, 却又从来没有碰过她。
眼前便是一只豪华的囚笼,但里面有她想要的东西,她要在门合上之前拿到。
“月儿。”他出声唤,语调有些像爹爹喊她时那般的温柔舒缓,但谭江月只感觉到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
她没应,穆浔也不在意,嘴角仍含着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谭江月面上逡巡过一遭,见她生得和江回有六七分的相似,嘴角笑意越发真切了。
“浔叔叔来得太晚,叫月儿受苦了。”他抬手朝谭江月招了招,“月儿过来,让浔叔叔看看你。”
他的姿态就如同一个长辈,谭江月背上炸起的汗毛慢慢地乖顺下来,她尽量自然地走过去,走到穆浔的轮椅前,垂着头,没有看他。
“月儿长大了,以前小小的一团,现在已经是个漂亮的姑娘了。”穆浔轻笑一声,伸手想要去碰谭江月。
谭江月想也没想便避了过去。
“……看来月儿不记得浔叔叔了。”穆浔又是一声笑,倒没觉得尴尬,“先进屋吧,外头冷。”
小童又推着他往回走,谭江月慢吞吞地跟在后头。
屋里炭火烧得很旺,暖融融的,隐约有清淡的茶香。
穆浔没假下人之手,亲自在案前煮起茶来,“月儿从小身子就不太好,如今路途奔波,还是先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说话。”
一边煮茶,一边又吩咐童子去取些糕点来,“隔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月儿的口味有没有变,便一样来一些。”
糕点上桌,他又说,“月儿不要跟以前一样挑食便好。”
这话一出,一旁默默降低存在感的穆渊隔着帷帽看了谭江月一眼。
“现在……不挑食了。”
谭江月终于肯开口与他说话,穆浔笑意更浓,手里茶壶一倾,一线茶汤入杯。
他将茶杯往对面轻轻一推,而后对一旁坐在椅子上休息的穆汶说,“你先去隔壁,我有话对月儿说。”
穆汶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才掀开布帘往隔壁去了。
“还有这位……”穆浔看着谭江月身边的穆渊,有些拿不准他是仆人还是什么,毕竟也没有仆人穿着这样精细的面料,还在主人面前戴帷帽的。
“这是我弟弟,江年。”谭江月介绍说。
便看到对面的穆浔微微睁大了眼,“江年?”
“嗯。”
穆浔再看穆渊,眼里便藏着一抹审视,默了足足十个弹指的时间,才说,“既然是年年,那便不用出去了。”
穆渊悄悄攥紧了手,他熟悉小叔,自然知道他这样的眼神已是不信任。
却不晓得是哪里不对,这样早地惹了他怀疑。
“年年为何戴着帷帽?”穆浔笑着饮了一口茶,状似随意地问。
谭江月也凑到穆渊耳边,悄声道,“年年,可以把帷帽摘下来了,汶公子也走了。”
谁知穆渊只是摇头。
穆浔笑了笑,没再为难他。
而谭江月也将心中疑问按住不提,她看着穆浔,觉得他们之间若要展开一场心平气和的谈话,首先要确定一件事才行。
谭江月问,“浔叔叔四处寻找金钗之女,应当不是想要娶妻吧?”
这话一出,穆浔哈哈大笑,原本清雅的长相,也笑出几分爽朗来,“傻月儿,在你心里,浔叔叔是这样的人?”
谭江月心道,这可难说。
“月儿都踏进了我的屋子,还不知道我是在寻你么?”
谭江月忍了又忍,想起前世荒唐的婚事,终是直截了当地问,“所以浔叔叔不会娶我?”
这下不只是穆浔错愕,一旁的穆渊也诧异看来。
谭江月却没觉得羞臊,因为此事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穆浔很快恢复常态,修长的指尖在案上敲出哒哒两声,“月儿曾说要嫁给浔叔叔,现在还记着?”
谭江月忍了又忍才没有转身就走,她挤出一个笑来,“浔叔叔,你说,不会娶我。”
“月儿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是长辈,又年长你十六岁,怎么可能……”穆浔揉揉额角,笑意无奈,“我知道,最近因为找寻金钗女之事,我的名声大抵不会好听了,可没想到月儿你也这般想。”
“好,我以后不会这么想了。”
也许是时机发生了改变,她提前三年见到了穆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如前世那般。
她暂且相信他一回。
而穆浔还怕她胡思乱想,便说了句重话,“我若有那等心思,叫我入畜生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谭江月一直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前世,半晌,答,“好。”
这番对话过后,谭江月比初来时放松许多。
“浔叔叔,茶也喝了,糕点也吃了,我这就要带着年年进城了。”谭江月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穆浔问她,“月儿这是要回江家?”
谭江月点了点头。
穆浔叹了口气,“月儿,你们暂时不能回江家。”
“为何?”谭江月抬起眼,注视着穆浔,她期盼着他能说出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直指前世被掩埋的真相。
穆浔垂着眸,稍稍思索之后道,“回江家,会有危险。”
“什么意思?”谭江月差点按捺不住站起来,上辈子他也这么说,“回江家会有危险”、“逃出穆家会有危险”,却从来不与她细说。
到后来,她便有些觉得,这是他囚住他的借口。
“月儿,你从小好奇心旺盛,我担心……”
谭江月冷静看他,“你若不说,我马上进城。”
闻言,穆浔再一次审视谭江月,只见她眼里都是超出年纪的沉稳,若非容颜尚且稚嫩,便不像个孩子了。
这样的眼神,一定经历了很多。
“原本的此时此刻,我该在谭家,听从他们安排,老夫人让我嫁给谁我便要嫁给谁。”
谭江月两只手按着桌子,有些急于证明自己并非昔日那个天真单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可现在我出来了,就算汶公子没有来陇西,我照样能走到这里。”
大概觉得这样急于证明的姿态也会显得不可靠,谭江月强迫自己放松了身体,两只手重新放回膝上,“浔叔叔告诉我的所有,我都会放在心里思量,不会急冲冲去改变什么。我深知人力有所不及,怎会冒冒失失以身犯险?”
“而且事关我与年年的前路,还可能事关爹爹……浔叔叔,我有权知晓。”谭江月正色看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然后她看到穆浔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眼里染上些心疼,“看来,月儿当真长大了。”
谭江月并不动容,重申,“对,请浔叔叔不要拿我当做孩子看待。”
穆浔与她对视,似乎还在衡量。
终于,他开口说,却是对穆渊,“……年年,你先去隔壁,我有话对你姐姐说,等会儿,还有话单独对你说。”
谭江月看了穆渊一眼,点点头,“年年,你先过去。”
待穆渊走了,谭江月才说,“你不信他。”
穆浔笑了笑,“他不在我面前露脸,我怎敢轻易交付信任?月儿确定,他是真的年年吗?”
“他的玉佩合得上,而且和小时候一样对音律十分敏感。在谭府的时候,我曾弹琴给他听,只弹错一个细微之处,他便抬头看了我一眼。再者,他别别扭扭的时候也和从前一模一样,喊我姐姐的时候,也有小时候的影子。虽然长开了一些,和小时候的样子不太像了,但种种细节都证明他就是年年。”
谭江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末了终于反应过来,“浔叔叔知道年年走丢过?”
穆浔笑了笑,点头。
心里却觉得她根本没有想过刚刚那个孩子不是江年的可能,所以才这般,一点点相似的细节都抓得牢牢的。
“怎么知道的?”
穆浔答,“这个问题,和月儿方才的问题,我只答一个。你若是想要知道年年……”
谭江月哪里肯干,立马道,“别说别说,我要知道为何江家危险。”
穆浔小啜一口茶,朝谭江月招招手,“月儿过来些。”
……
门帘之后的穆渊听不见二人说话的声音,只从缝隙中看到谭江月慢吞吞挪到穆浔面前,又慢慢低下头,附耳过去。
穆浔背对这里,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他伸手轻轻把手放在谭江月的头上。
穆渊抿紧了唇。
“小叔对月儿妹妹真好。”一起偷看的穆汶嘟囔了这一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无聊地玩起桌上的摆件来。
而穆渊还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