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25章
姜桃还不知道其他两房看她定了亲还不够, 正急着给她定婚期。她眼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绣桌屏的活计。
绣庄掌柜得的那一盏桌屏是她早些年在庵堂那会儿绣的,图案是松鹤延年贺寿图。
而她那时候绣出来是为了义卖筹款, 根本没想过要凑个成双成对, 一盏桌屏就把老松和双鹤都给绣满了, 不然若是绣的少一些,另一盏再补充一些对称的图案就方便很多。
现在总不能再绣个一模一样的。而且她也怕和过去的自己绣的太相似, 会惹来祸端。
要模仿的像,但最好又有些细微的差别, 让老行家看了都觉得似是而非、拿不准, 确实是个挺难的活计。
所以姜桃在构想图案的时候才会花那么多时间。
后头她想通了, 没必要拘泥于非得是一致的图案, 最重要的是凑个贺寿吉利的意头。
她决定绣一副观音像。观音坐于莲台之上,飘于老松之上,两盏桌屏的图案凑成上下一对, 比起对称的图案更有意境。
而且过去的她虽然什么都绣过一些,却唯独没有绣过佛像——如她师父说的,她心境有碍, 绣出来的东西过于匠气, 就表现不出神明的那种超脱淡然。
现在她觉得自己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倒是敢于尝试了。
一天一夜之后, 姜桃的观音小像终于完成。完成品的效果竟比她预想的还好——绣像上的观音法相庄严, 面目慈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曾经在庵堂里待过的时间太长, 绣出来的观音如庙宇内的神像一般, 给人一种怜爱世人的感觉,叫人看着就想捧上诚心供奉。
后头她累的过头了,和衣睡了两个时辰才起来接着进行收尾工作。
因为剩下的时间还算充裕,老松这样的图案她也是烂熟于胸,做活的时候又开始胡思乱想——
她那恩公说过两天就会来送聘礼。
虽然这‘两天’只是个大概的时间,但想来肯定是会在年前送来的。
晚些时候姜杨来给她送吃食,见她没绣几针就会抬头朝门口看两眼,便蹙眉道:“家里没来人,就算真是来了,我也会进来知会你的。与其你这么分心盼着,不如一心一意先把活计做完。等你休息好了,就是你在门口守着,我也不再说你了。”
姜桃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说她哪儿就盼着了,就是一直低着头累着了,抬头看看外头的风景,放松一下眼睛罢了。
姜杨哪里信她的鬼话,但见她累的面色发白,眼底下更是一片浓重的青影,就也没有戳穿她,走到他身后给她轻捶肩膀。
“早知道这活计这般累人便不让你接来做了。你前头生的病到现在也没有好爽利,这两日就睡那么一会儿怎么能行?往后不要操劳了,我都说了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就是了。”
他这话虽然唠叨,语气也不善,姜桃听了却也很受用。就像她知道姜杨为了他借了银钱,又辛苦抄书累倒了会难受一样,姜杨这也是实打实地心疼她。
姜桃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说知道了,等手里的桌屏绣完,往后便能轻省一些了,再不会这么不顾身体了。
正说着话,姜霖带着雪团儿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了。
他苦兮兮地撅着小嘴说:“姐姐,我拦不住雪团儿,它非要找你。我都和他说了你有事在忙,没工夫管它,它非是不听。”
雪团儿虽然和小姜霖这新认识的伙伴要好,但到底最依赖的还是姜桃。这两日姜桃忙着做活,怕它在屋里闹腾,就让小姜霖一直带着他在外面玩耍。不过玩归玩,雪团儿一天都没见这她,说什么都要进来寻她。
姜霖在门口拦了一下,被它扑了个满怀,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这才不敢拦了,只能把它带进来。
雪团儿进了屋就直奔姜桃,姜桃忙把针线收起,抱起它一通揉。
这小家伙自打来了姜家之后也没吃几顿好的,也就是一开始吃剩下的野鸡肉,后来小姜霖吃鸡蛋的时候,会把蛋黄拿出来分给它吃,其余时候还是吃些豆饭饼子这些不怎么好的东西。但就是这么养着,肯定是比在山里面挨饿受冻的强,不过几天的功夫,雪团儿就大了一圈,皮毛越发柔软,油光水滑地摸着比缎子还顺滑。
近距离地亲热了一阵后,姜桃觉得自己可能是用眼过度,开始眼花了,她居然看到雪团儿白色的皮毛上隐隐地有一些黑色纹路。
而且雪团儿的长相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脑壳更大更圆了,牙齿和爪子都越发尖利。尤其是那爪子,虽然雪团儿对着她的时候很小心地收了起来,但是那偶尔露出的一点尖尖,尖锐地让人瞧着都不由心惊。
姜桃疑惑着到底是自己眼花了得厉害,还是雪团儿这几天确实是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正要再细看,两个不对付的弟弟又开始打嘴仗了。
姜霖噘着嘴老大不高兴地说你这人真坏,让我不要来打扰姐姐,自己却偷偷来。
姜杨因为前一天刚说话伤了他,便好声同他解释道:“我只是来看看她,为她捏捏肩,并没有打扰她。”
姜霖不服输,一边挤到他身边,要把他挤开,一边说:“我来这儿也不会打扰姐姐啊。不就是捏肩膀,难道我不会吗?从前我也经常给娘亲捏,娘亲还夸我手艺好呢!”
姜杨也不肯让,说你这站着还不到姐姐肩膀高,小手也更是没力气,能捏出什么花样来?从前不过是娘亲哄你高兴罢了。
两人眼瞅着又掐上了,姜桃的放松时刻宣告泡汤,把雪团儿往地上一放,又把两个弟弟往门外推,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么吵下去她才是彻彻底底地被打扰了。
小姜霖嚷嚷着让姜杨先走,姜杨被他嚷得心里的愧疚一点儿都没了,非要和他一起走。
姜桃一个头两个大的,偏手上的活计还不得停,实在抽不出工夫来治他们两个,只对雪团儿说一声快把他们赶走。
她本也是随口一说,没指望雪团儿真就那么灵性。
可雪团儿还真像听懂了一般,两只前腿直立而起,在姜杨和姜霖的后背上一人拍了一下,虽然它没伸爪子,但那力道却是很大,一大一小两人都被拍了一个踉跄,然后被它半推半拱着弄出了屋子。
屋里瞬间清净了下来,姜桃也终于能继续下针。
又是一夜过去,翌日清晨天刚亮的时候,姜桃手里的桌屏已经完全绣好。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起身吹灭了油灯,就立刻动身出发。
出门的时候,她才发现雪团儿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睡在屋门边上,原来竟是守了她一夜,也难怪那两个不省心的弟弟之后再没来寻她。
姜桃把它放进屋里去睡,自己则出了姜家。
虽然此时天色尚早,但因为村里人都起得早,年关前也正是到处采买年货的时候,去城里的人倒也不少。
姜桃搭了牛车,在车上颠着差点儿就睡着了。
等她到达芙蓉绣庄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绣庄也不过刚刚开门,掌柜的正在一边清点账目,一边指挥着伙计洒扫。
看到姜桃出现,掌柜的是既吃惊又高兴,忙从柜台后迎出来道:“姑娘来的好早,真是个守时的人。”
姜桃抿了抿唇,淡笑道:“和您约定了今日要把绣好的送来,早一些总比晚一些好。”说罢就把桌屏递了上去。
掌柜的赶紧先拿帕子擦净了双手,然后才敢接过细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掌柜的嗫喏了几下嘴唇,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当然上回姜桃送来的帕子已经绣的很好,但那些图案到底普通,针法也是最常见的针法,就好像让一个满腹经纶的举子去作童生试的试题,那自然是能答的很好,但考题浅显,纵然本事再大,也发挥不出十一。
可眼下这幅桌屏不同,那是完全没有半点儿藏拙,出尽了本事的。
那一棵老松树干纹理清晰、松针根根分明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那观音像仙气飘飘,不染凡尘。
掌柜的虽然鉴赏眼光独到,却不会说什么溢美之词,只觉得此刻这般捧着那观音像便是亵渎了神灵,便连忙把绣图放下。
“好本事,真是好本事啊!”掌柜一边夸赞一边忙不迭多瞧了几眼,让伙计赶紧把绣图装裱进桌架里,又从柜台里取出银锭,交到姜桃手里。
姜桃接了沉甸甸的银锭正准备告辞,却冷不丁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下去,扶住了柜台才站稳了脚。
掌柜的吓了一跳,忙让伙计搬了张椅子给她坐下,又亲自沏了热茶来,询问要不要送她去医馆。
姜桃喝了热茶就舒服了不少,忙说不用,只解释道:“想来是我这两日睡得太少,今天一大早又没吃朝食就出了门。倒是麻烦您了。”
掌柜的说不必客气,又试探着询问:“姑娘说睡得太少,难道说两次送来的绣品都是出自你手?”
姜桃本就是要和这绣庄长期合作的,便承认了。然后掌柜的对她态度越发恭敬,同她攀谈起来,问她师从何人,学了多久。
姜桃便依旧拿出在姜家时的说词,说自己从前并不会这些,因前些时候生了重病去庙里祈福,偶然在梦中所学。后头回家尝试了一番,还真就学会了。
这样的说词或许旁人就信了,但这掌柜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心中不信,以为她是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家学渊源,便没有多做探究。
他们正说着话,店里的伙计突然都停下做活,齐齐整整地站在门口作揖喊‘少东家’。
他们的声音刚落,店内便走进来一个身着宝蓝色素面湖杭夹袍,外罩狐裘大氅的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八九岁,模样倒是生的白净清秀,却是一手摇着折扇,一手转着拇指山的玉扳指,一副纨绔子弟做派,进了来便颐指气使地催促掌柜道:“我这便要启程出发了,让你寻的那另一盏桌屏呢?可找人做好了?”
掌柜的也恭敬地唤他一声‘少东家’,又说已经寻到了,伙计正在装裱,马上就能弄好。
那少东家不悦地‘嗯’了一声,而后目光落在了姜桃身上,问掌柜的说:“年掌柜,这是谁?为何坐在我家店里?看穿着也不像买得起我家东西的人,是你家亲戚?”
年掌柜歉然地对着姜桃笑了笑,对着那少东家解释说这正是来送桌屏的绣娘。
偏她不说还好,一说那少东家就跟炸毛猫似的,折扇‘唰’地一盒,气道:“我让你寻人绣另一扇桌屏,却不是让你随便找人糊弄我的!这丫头看着比我还小两岁,她能有什么本事绣出苏大师爱徒那样的绣品?一点小事都办不好,难怪你这么些年只能拘在这小城的秀坊里当个掌柜!”
年掌柜几次想出声解释,但那少东家却连珠炮似的把他一通数落,让他根本插不上话。
姜桃这时候便起身告辞,又谢过年掌柜的热茶,半个眼神都不带给那个暴躁少年的,揣着银子置办年货去了。
少东家楚鹤荣看着她居然就那么施施然走了,脸上呈现出了震惊之色,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人这么明晃晃地无视了,然后就更生气地对着年掌柜道:“你说她什么人啊?一个给我家做活计的,还敢不理我这少东家?她以后再送绣品来,你不许收了!”
年掌柜讷讷称是,其实心里倒也清楚他这话只是气话,并不用放在心上。
芙蓉绣庄隶属楚家,楚家富甲天下,名下产业不计其数。楚鹤荣是家中受宠的幺子,在他十五岁生辰的时候,这芙蓉绣庄就被楚家当家做主的老太太送给了他。别看这少东家脾气火爆,炸丨药桶似的,一点就着,其实心肠倒也不坏。不然也不会每次来查账都知道这城里的分店不怎么盈利,都只是嘴上骂骂,却也没有辞退伙计或者干脆换了他这个掌柜,连店内众人的月钱都没有削减过一回。
而且年掌柜也心虚,因为说起来楚鹤荣弄丢了年礼、需要临时找其他东西来凑数这事儿,也有他的责任。
前段日子楚鹤荣费了好大功夫,从关外弄来了一头雪虎。那雪虎世间罕见,能通人性,普通白虎根本不能和其相提并论。而且更难得的是,那还是一头怀着孕的母老虎。
楚鹤荣带人马不停蹄地从关外赶回,途径这里便再此休整,顺便查账。
当时楚鹤荣心情大好,对着年掌柜还道这雪虎虽然可贵,但最宝贵的还是他肚子里的那头小老虎。传闻这罕见雪虎幼时个头娇小,毛白胜雪,如猫儿一样讨喜,长大一些后才会现出花纹,从像小猫儿的模样转为完全的老虎样,变得威风凛凛,睥睨山林。这样可贵的珍玩异兽,定然能讨得他祖母的喜欢。免得府中其他兄弟老笑话他不擅经营,一事无成,芙蓉绣坊偌大的一个招牌,到他手里就开始连年没有盈余。
年掌柜看他高兴,陪着他多喝了两壶酒。
没想到当夜那雪虎就发动生产了,下头的人喊醒了年掌柜,却喊不醒醉酒的楚鹤荣。
年掌柜也不敢让人用冷水泼他,只能指挥着下头的人帮着接生。
可这自古只有给人接生的,谁给老虎接过生?谁又敢给老虎接生?
年掌柜和下头的人都急的乱成一团,冷不防那母虎居然撞开了牢笼,趁着夜色就往外奔去。
时值宵禁,路上没有行人,倒也没有发生什么伤人的惨案,可年掌柜带人一路追去,却看那雪虎竟能如猫儿爬树一样,轻而易举地爬上了小城里并不算高的城墙,就此遁去踪影了。
他们可没有办法爬过城墙,只得空手而回,等着天亮再做其他打算。
第二天一大早,楚鹤荣酒醒了,听说自己的年礼丢了,立刻带着人往城外去追。
追查了一天一夜,他们在山上找到了那只因长时间绝食而形销骨立、又生产过后的虚弱母虎。可那母虎运回来没两天就断了气,那小老虎更是不翼而飞,再不见半点踪影。
楚鹤荣这才没了办法,得重新想办法弄年礼,于是才有了年掌柜让姜桃做桌屏这一遭。
后头桌屏装裱好了,楚鹤荣也没多瞧,让小厮收了起来就往京城赶去。
回程的路上至少要八九天,他这趟回去肯定就是赶不上除夕了。但没有办法,他弄丢了年礼,如何敢回府呢?
他在这小城里找了一堆礼物来凑数,让年掌柜准备的桌屏只是其中一样。所以虽然已经知道年掌柜找了那么个小姑娘来绣,楚鹤荣倒也没有真的上心、动怒。
而且苏大家是他家老太太的至交好友,数年前痛失爱徒之后就住在他们府中。年掌柜就是找再厉害的绣娘,都不可能瞒过苏大家的眼睛,他不过是再凑一盏,成一个讨意头的双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