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不死蛊(下)
易桢从来没有进过别人的坟墓。
更别说是逃命逃进别人的坟墓了。
她对帝王陵墓的唯一印象就是“找到古董要上交给国家”。
还有, 盗墓小说里写, 盗墓贼都是按照风水学书上说的来破解墓穴机关,所以建设自己陵墓的时候, 一定不能按风水学来。
没想到, 昭王也是这么想的……
大约他害怕,打开他墓穴的人里面有精通风水学机关的大佬。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就此故去, 他还要返生的。所以他的陵墓完全不是一个正常帝王陵墓该有的样子。
怎么形容呢, 昭王的陵墓, 就差直接在墓穴大门上贴“进来就搞死你”的警告。
易桢他们一行人的速度不慢, 一路上又没停过,几乎是半盏茶就到了昭王陵墓门口。
“进去吗?”范汝问。
姬金吾点头:“法阵阵眼必定在陵墓之中, 不将这个法阵毁去, 我们是不太可能离开这里的。”
易桢看了一眼禁闭的厚重大门:“好像推不开?”
范汝上前看了看,点头说:“是的,里面用机关扣死了,从外面很难打开。”
易桢说:“我可以进去试试看, 要是没问题, 就出来带你们。”
姬金吾有点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确实也没有更好、更快速的办法,虽然有些懊恼自己的修为不高, 但是还是强行压下了这份懊恼,集中注意力去想办法。
易桢见没人反对, 义不容辞地点了点头, 瞬间化成了几缕白色的雾气, 消失在了原地。
她到底还是不太能够熟悉地掌握“化雁”这门技术,距离控制得有点问题。在陵墓中现出身形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想象中的墓道中,而是……
在一个很常规的女性房间里。
就是,很普通的,小姐闺房的那种感觉。
因为她距离控制的不好,甚至是直接站在了床前的脚榻上。
床的帘帐放了下来,易桢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别人在,犹豫了一下,掀开了帘帐。
易桢看见了奄奄一息的阿青。
易桢:“……”
等等等等,阿青好好在回阳城的万方船上待着。
所以这里躺着的是?
答案呼之欲出。
姬金吾寻找了十三年、能够解开他蛊毒的,陈清浅。
床上的女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一点血色都没有,单薄又瘦弱地躺着,好像还有点发育不良。若不是正好有一缕发丝垂在她鼻子前面,被微弱的呼吸反复吹起,易桢也没发现她还活着。
草。
这怎么搞。这姑娘看起来自己活着都困难,怎么给姬金吾解蛊啊。
这个小房间里静得可怕,好像时间都凝固了。
这位传说中的陈清浅,看起来真的一碰可能就要断气,易桢甚至不敢碰她。
可是就这么离开,待会儿不一定能找回这个地方来。她刚才真的没什么感觉。
就在易桢犹豫的时候,床上耷拉着眼睛的单薄柔弱女子忽然微微睁开了双眼,一点一点看向了她。
易桢:“……”
虽然和阿青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这姑娘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
她好像,在恨着什么东西。
陈清浅只能勉强看清很近的东西,好在易桢就站在脚榻上,她能够看清楚。
她用尽全力,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救、救我……”
易桢听见她说话,连忙俯下身子去,急急忙忙地问:“我怎么救你?”
陈清浅已经顾不上来者是谁了,她已经在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中搁置了许多年,哪怕是给她个痛快也可以。
“我的右……膝盖……有个疙瘩,割开它……喂我……”陈清浅断断续续地说。
易桢毫不犹豫地掀开她的裙子,摸到右边膝盖的部位,细细摸索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小疙瘩,然后用匕首割开。
陈清浅的血流得很慢,随着暗红色的血流出来了一只小小的蛊虫。
易桢:“……”
草,同样是南岭圣女的后代,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这位陈小姐真的敬业,用自己的身体来养蛊虫。
易桢用了悬空咒,隔空轻轻捏起那只小虫子,然后喂到了陈清浅尽力张大的嘴里。
小虫子飞快地爬进了她嘴里。
然后陈清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好了起来。
她的脸色变得红润,嘴唇开始出现血色,眼睛也能完全睁开了,甚至抬手把自己鼻子前的那缕头发给捋到耳朵后面去了。
陈清浅坐了起来,急切地问易桢:“现在是上元积年哪一年?”
“上元积年1831年。”易桢答道:“你是叫陈清浅吗?”
陈清浅点点头:“你认识我?你是姬金吾派来的人?”
易桢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陈清浅看了她一眼:“就是知道。”
她从床上坐起来,对易桢说:“好了,你带我出去吧,我去给姬金吾恢复正常。”
易桢:“外面很危险。”她快速地给这位陈清浅小姐简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陈清浅冷哼了一声,刚才易桢在她眼里看见的那种决然的恨意又出现了。
她看起来还很小的样子,比阿青还矮,被停滞了生长一般。但是她脸上露出的表情,绝对不是一个少女能够表现出来的。
“我先带你出去?”易桢问。
陈清浅摇头:“我现在又不想出去了,我要去杀人。”
易桢愣了一下。
陈清浅伸出光洁的手臂,快速地比划了一下,然后在小臂靠右的地方划了一刀,从里面取出一只半死不活的圆形蛊虫,彻底把它捏死了。
那个伤口还比较深,但是她手臂上的伤口立刻痊愈到只剩下一半。
无间良蛊。
陈清浅说:“帮我和姬金吾说声对不起。但是他如果要为自己觉得不平,建议他去找昭王。我也是为了自己活下来而已。”
易桢轻声问:“什么?”
陈清浅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不用压着声音,这附近都没人,这里是放玩意的仓库。”
易桢看她要走,有些急切:“你待会儿再去杀人。你刚才说了去帮姬金吾解开不死蛊的!”
陈清浅茫然地问:“什么不死蛊?他什么时候中了不死蛊?被种不死虫的难道不是我吗?”
说着,她从喉咙里捏出一只暗绿色的蛊虫,这只暗绿色的蛊虫身上,就是她刚才指挥易桢放进自己喉咙里的那只极小的蛊虫。
那只极小的蛊虫吸血吸得饱饱的,暗绿色的蛊虫已经完全瘪下去了,就差最后一口气。
陈清浅把那只暗绿色的蛊虫扔在地上,一脚踩死了。
“和我玩不死虫?”陈清浅有些洋洋得意:“老娘玩不死虫的时候,你还光屁股呢。”
那只暗绿色的蛊虫就是不死虫?
易桢已经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了,好在陈清浅拍了拍手,简单几句话,飞快地把她要说的事情告诉易桢了:
“1813年的时候,我来到北幽皇宫,皇后很喜欢我,经常让我给她讲故事。所以得宠的娴妃就把我从皇后那里抢走了。”
“1814年,娴妃去世了。我就被白养在宫里,不离开皇宫,是为了躲避南岭的追杀,不想像母亲那样被他们杀掉。可是过了几年,大约1817年的时候,昭王偶尔看见了我,觉得很生气。”
易桢问:“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长大了。”陈清浅说:“我才十几岁呢,当然会长大。可是昭王认为喜欢我的娴妃死了,我却还能长大,所以他很生气。”
“但是他又不想杀我。因为那个时候他念叨着要复活娴妃。娴妃又喜欢我,他希望娴妃复活之后,我还能哄娴妃开心。”
“于是,昭王就让巫女用不死虫,把我的状态凝固在了临死的那个刹那。昭王还想让我醒过来,所以并不是先让我濒死,再下不死虫。而是直接用不死虫导致我濒死。”
陈清浅摊了摊手:“昭王这个狗娘养的,是真的很想留下当初的一切,连我当初住的屋子都一模一样搬下来了。”
陈清浅笑了:“他就是没想到,我是南岭圣女。只要有人帮我,我立刻能从膝盖里拿出不死虫的天敌,从濒死状态恢复过来。”
易桢其实……并不太关心她怎么回事,易桢只想知道姬金吾到底中了什么蛊毒,能不能解开蛊毒好好活下去。
陈清浅的语速非常快,噼里啪啦的,说了那么多话,也只过去了一两分钟。易桢甚至没有找到任何机会插话。
这位陈姑娘,可是被强迫这么生不如死地躺了那么多年,她竟然还有说有笑的。
不知道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强大,还是干脆已经疯了。
“不要急。姬金吾已经恢复正常了。”陈清浅拍拍她的肩膀,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同生共死蛊已经解开了,他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了。”
易桢重复道:“同生共死蛊?他中的不是不死蛊吗?”
陈清浅的表情放空了一瞬间:“啊,我当初好像骗他是不死蛊!因为他那种板板正正、又严肃又认真的小男生,就是很适合骗一骗嘛!”
易桢:“……”姬总中蛊之前,真的是一个“板板正正、又严肃又认真”的小男生吗?
蛊毒让他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了。
虽然陈清浅的语速很快,但是易桢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很快理解她的意思。
大意就是:
姬金吾当初并不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是陈清浅嫌他三句话不离自己的胞弟,故意用蛊虫让他睡过去的。
陈清浅当时才十二三岁,极其顽劣,又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刚从母亲那里得来一个同生共死蛊的母蛊,听说用在双胞胎身上有奇效,所以,直接将同生共死蛊的两只子蛊放了出去。
同生共死蛊,最开始就是一对互相隔绝的双胞胎,为了联系对方而创造出来的。子蛊蛊虫会自动飞度一切障碍,寻找双胞胎中的另一个。
为了姬金吾不对身上的蛊虫印痕起疑心,她就骗他,说他是从悬崖上摔下来了,不过不要担心,她已经用不死蛊把他救回来啦。
她后来还和姬金吾通了几年信,观察自己下的同生共死蛊怎么样。
上元积年1817年,陈清浅被昭王强迫进入濒死状态。不死虫起效很快,她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只想到了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
她将养在自己手臂里的那只同生共死蛊的母蛊,用真修将它左半边身子毁掉一大半。
不死虫很快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身上的时间凝固了,所以那只同生共死蛊的母蛊也凝固在了那一瞬间。
“同生共死蛊的蛊虫是完全对称的,左边是兄长,右边是弟弟。”陈清浅说:“只毁掉左边身子的话,平衡就会打破,左边变得弱势,他的天资、生机……一切,都会被右边的蛊虫吸走。唔,确实是会痛的,抽血都会痛,他这样肯定也会痛的啊。”
“这不能怪我呀,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不这么做,他就不会满世界来找我。”陈清浅笑着说:“你看,你就是他派来找我的。没有你,我还在那床上半死不活地躺着呢。现在也没力气去找昭王那贱人报仇。”
易桢听得麻木,秘密这么轻飘飘地在她面前被揭开,她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不要慌啦。”陈清浅笑意盈盈地看她:“刚才我把蛊虫杀掉了,同生共死蛊就会毁掉,他的一切不会再被吸取了,他变回以前那个样子了。”
易桢摇头:“他不会变回去了。”
她很气,气得脑子嗡嗡地叫,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嘴巴被人堵住了一样。
落日的余晖在危险的大海里挣扎,太阳已经快要被淹死了。
易桢从来没有那么想杀掉某个人。她现在,就想杀了面前这个长着楚楚可怜面容的陈姑娘。
陈清浅咯咯地笑,说:“我生不如死地在宫中秘阁中躺了这些年,昭王最后还决定让我陪葬呢。他那个时候好像又不喜欢娴妃了,说要等皇后复活,然后把我送给皇后。所以我现在去找他报仇啦。”
她明显不正常了,易桢想她一定是疯了。
好像为了佐证易桢的猜测一般,陈清浅忽然眯着眼睛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他?”
易桢:“……”
陈清浅笑着说:“你的手都摸到剑上去了,你恨我恨到想杀死我。你要是不喜欢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共情?”
易桢的手指都攥得发白,强忍着情绪,话语轻飘飘的,像浅浅写在纸上:“他做错了什么?”
她还在强自按捺自己的情绪,害怕自己因为冲动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情来。又害怕陈清浅还在说谎,姬金吾身上的蛊毒根本没解。
陈清浅有些不耐烦了,她开始恼这个把她救活的姑娘了,语气变得有点阴恻恻的:“都说了不是我的错,要不是昭王我会这么做吗!你为什么要责备我!大家应该一起把昭王搞死啊!不搞死他谁也活不下来!”
易桢还没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阿桢?”
姬金吾的声音。
他的声音向来是从容淡定的,可是这句试探性的话却充满了不安和忧虑。
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怎么把门打开的?
易桢身后是没有门的,门在陈清浅那边。在易桢怔愣的这短暂一刹那,陈清浅飞快地消失在了门后。
易桢忍不住要去抓住她,可是陈清浅显然十分熟悉这附近。可能她躺着的这些年,都在一遍一遍地揣摩,自己是如何被抬进这里来的,要是能逃该怎么逃。
陈清浅瞬间就逃不见了。
易桢强忍着不生气,往刚才听到声音的方向走去,遇到障碍物就直接“化雁”飞过去。
她抬眼就看见了姬金吾。
姬金吾的眼眶都有点红,看见她的瞬间就扬起了嘴角,可是他的表情不像是要笑,而像是要哭。
他还穿着那身黑底金绣的披风,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抿了抿嘴,遥遥望着她,也不敢过来抱抱她、牵牵她的手,最后只是说:“……你活着,阿桢。”
刚才被陈清浅气昏了头,忘记他还在等她的消息。
易桢愧疚得难受,心里沉甸甸地压着什么,快走几步,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长着坚硬笔茧的手,因为他总是在工作,一个人承担那么多,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他那只手被她握住,有些战栗,僵着不动,过了几秒钟,似乎想回握,可是又在惧怕什么。
易桢低声问:“你身上还痛吗?”
这是真切的关心,好像他痛的话,她就也跟着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