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继国夫人的到来让气氛更为剑拔驽张。
但是甫一观到自己丈夫口吐血沫的惨状, 饶是继国夫人也呆了一下。
可惜的是一旁的神黎却面不改色,一点愧疚心虚感都没有。
而见到继国夫人, 继国家主先是愣了好半会, 而后愤怒再次爬上了他的脸, 那是更深刻的情绪,比被神黎打碎了牙踢折了骨都来得更猛烈。
他不顾伤痛飞快地爬起来,愤怒地抬起另一只手指着继国夫人:“以前!你为了这个小子和我翻脸!现在还要为了一个外人和我翻脸吗?!”
唇齿间的血染红了继国家主的武士服, 他咬着牙,怒视自己的妻子:“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妻子!”
见他还能这般怒斥,继国夫人也是同样怒道:“妾身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
“但在这之前你还是我的妻子!你有考虑过我吗?!”继国家主那黑褐色的瞳孔里燃着怒火, 竟晕出几分血色, 像那寂寥战场上的残阳。
他红了眼眶,不知是伤处的疼痛还是被愤怒灼伤到了:“我才从战场回来你就要为了个外人和我拼命是吗?!从以前到现在, 你就不能多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吗?!”
说着这话时,他像一头挣扎的凶兽般吼得很大声,那院下松枝上的雪落了一块没人注意,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出, 而继国夫人被他吼得一愣间正要开口时却猛得咳了起来。
神黎赶忙将她扶住。
继国家主一噎, 好似因这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瞬间没了言语, 但是他脸上愤怒的表情没变,甚至因此多了几分憎恨的意味,他吐出一口血沫:“算了!反正你一直都这样!我习惯了!”
语毕,他垂着那条腕骨扭曲的手,憎恨的目光由热转冷看向了神黎, 继国夫人立马抱住她,警惕冷然地盯着继国家主。
继国家主持兵目光冷冷的,周围持刀张驽的都在等待他的命令,但是片刻后,两边僵持不下,他气得面无血色,最后终是拂袖走人。
待盔甲刀弓乒哩啪啦的士兵都撤走离开后,院子的长廊一下安静了下来。
岩胜神色悸悸地抬起头来,有些仆人上前来拉着他让他赶紧上药。
继国夫人在这一瞬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软下身来,仆人们和岩胜一惊,但是继国夫人只是虚虚地微笑着:“不用担心,只是累了而已。”
她刚说完,神黎已经一把将她拦腰穿膝抱在了怀里就要往她的和室走。
但是走前她依旧留意到了那个游离在众人之外的小影子,他依旧拿着那些纸牌,姿势都没变过一下。
不知道是他□□静了还是怎样,明明身处中心,还穿着一袭绯色亮眼的衣衫,但是那孩子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他。
短短的时间里,士兵仆人们来来往往的影子匆匆忙忙层层叠叠,但好像都只是他那双空渺得可怕的瞳孔里的一抹掠影。
那些在他眼前毫无停留、转瞬即逝的剪影像那即将摔死的飞鸟,在与天际交错的那一刻转瞬分离,然后消失坠毁,什么都没剩下。
但神黎的目光像一道肆意的风,穿过了那些忙忙碌碌招呼岩胜的人影,拨开了那些喧闹的影影绰绰,准确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站在原地朝他唤道:“小家伙,快过来。”
冬日的风穿过了格栅门倒塌的和室,里边摆放的插花在黯淡的日光里摇曳。
半晌后,那孩子才后知后觉地动了——他将手中的纸牌松开了,任它们飘落在木廊上。
神黎看见他站了起来,脚下看都不看就避开了那些方才溅上的血,然后慢慢地穿过匆匆的人隙,上前来牵住了她的衣角。
自始自终,他的目光都看着她。
神黎满意地笑了,抱着继国夫人走。
回到自己清冷的院落,在无他人的情况下,神黎怀里的继国夫人突然开始簇簇地落泪:“妾身知道的……知道的……他很辛苦……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妾身无法原谅他……”
神黎一听知道她是在说继国家主的事,这一点她插不进,便也不好说什么。
很显然夫人也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她抹了抹眼泪,反倒问神黎:“神黎,刚才对不起,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神黎好笑道:“没事,夫人,我才应该说对不起,打了您丈夫。”
说是这么说,但神黎一点愧疚的心也没有。
虽然是夫人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父亲,但对神黎来说也就仅此而已。
若非他有着这样的身份,神黎下手可还就不会这么轻了。
当然,如果他再敢动手她照打不误。
只不过,唯一做错的是……
神黎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边神色讷讷的缘一,又想起方才岩胜的眼神。
……她不该当着两孩子的面动手的。
下次应该暗地里揍才对。
神黎心里这么作了判断,面上对继国夫人温柔地笑道:“夫人今天这么护我,真的十分感谢。”
闻言,继国夫人只是敛着眼睫,轻轻靠在了她肩上微笑道:“应该的。”
继国家主一回来,继国家的氛围一下子都压抑拘谨了起来,更何况他正气头上,这会仆人们言行间都小心翼翼,没人敢惹他,生怕犯了他的怒。
而继国家的仆人们对神黎不算热情了,看见她总是避着走,就连平日里与她关系最好的厨娘现在说话都只与她小声说。
她一下子就成继国家最不待见的人了。
嗯,一朝少爷的恩人变主人的仇人,这管饭管钱的老板永远是天的道理还真是千万年不变。
但这一点都影响不到神黎,因为神黎压根不在乎这些也不怕他。
非旦如此,她当天半夜还偷偷潜过了九曲回廊去找了岩胜。
岩胜身为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大少爷住的房间就是不一样,是很规矩的和室,又大又宽又暖,檀木的清香隐隐约约,打开门时院里还能看见一棵春樱待开的树。
但是他房间里的东西也少,有的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神黎去到时他已经睡下了,睡姿十分规矩,她没有点灯,凭借着良好的夜间动态视力踱步到他身边,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一下子竟就这么惊醒了。
那个孩子的第一反应是去摸盏点灯,当然,不排除他是想要摸就近的灯盏来砸她这个不速之客,但总之,是神黎轻轻嘘了声制止了他。
察觉到是她,岩胜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回去,他在暗得只能瞅见彼此轮廓的黑暗中又躺了回去,带着一点被吵醒的不快起床气出声道:“干嘛?”
和想象中的声音不同了,因为脸颊被打肿了,他说话都变成了一股口齿不清的嘟囔了,隐约还伴随着几声扯到伤口时难耐的吸气。
神黎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擦了药吗?”
“擦了。”他音色淡淡地答,言语间的困意一下子就没了。
这么暗,神黎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伤怎么样了,便摸着黑小心地去触碰他的脸,但是即使她再小心翼翼还是碰痛了他。
“好疼!就不能轻点吗你?”对此,他压低声音恼怒地挥开了她的手。
神黎收回手,托着下巴笑道:“看起来挺精神的啊你!我还以为你会躲在被子里哭呢。”
“我才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他淡淡地说:“而且习惯了。”
神黎为他后边这句话沉默了几秒,片刻后,她又笑道:“我今天打了你父亲诶,你为什么给我求情?
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没什么,不想血溅当场而已。”
“是不想我受伤呢?还是怕我反过来杀了你父亲呢?”她微眯着眼笑。
“……”
这话在夜里经由神黎轻飘飘地说出来时听起来就有些惊悚了,但是神黎没等到岩胜回答,就继续笑着说:“今天你那样做以后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不好的境地哦,你父亲要是介意记恨你的话那可就糟了,你不怕吗?话说你父亲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他倒是答得快且平静,昏暗的房间里,神黎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到他看着天花板时淡然而寥寥的目光:“但是我知道他会杀人,而我不希望他杀你……”
神黎怔忡了一下,随即软下嘴角轻挑的笑意。
她看到了黑暗里的一点微光,细细一看才发现是他眼里的光亮,他说:“我会去和我父亲说过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但是神黎突兀地打断了他:“我打算离开了。”
闻言,他一惊,惊得侧过头来激起了一阵枕头与被褥的细微摩擦。
但是对上神黎垂下来看他的眼睛,他好似又觉自己反应过度,便又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别了过去,只是声音也有闷:“……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神黎为他接受这么快而感到赞赏。
想来他也知道,今天这一出,继国家主肯定不会让她继续呆在这里了,一定会赶她走的。
就是不知道,这赶的方法,是好是坏。
神黎笑道:“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啊,放心,没那么快,如果走了话以后有机会也会回来看看你的。”
如果真的被赶,又想留下来的话,靠强硬点的手段也不是不行,比方说把某人杀……咳,打住,虽说可以,但神黎本也不打算多留,最近这个时间也差不多了。
只是可惜了。
“不能在你家过年了。”她用轻快的语气说。
闻言,裹在被子里的孩子闷声不语的。
好半晌了,他才说:“……那你走后要时不时写信告诉我你去哪里了。”
神黎眨了眨眼,正想问为什么,他就轻声道:“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在哪里,然后去找你。”
小小的孩子躺在被褥里与她聊天,像极了他们初见时一同被绑在马车里的情景,他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以后我有能力了,或是继承这个家了,我就想把缘一接回来,我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你的话,我……我……”
神黎听他“我”半天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好笑,许是她出口的笑声刺激到他了,他当即拔高音量一本正经道:“我会养你的!”
这下神黎呆了,顷刻,她笑得前俯后仰起来:“哈哈哈哈!”
“笑什么!”结果对方一点就炸,瞬间恼羞成怒起来:“就你的饭量,谁养得起你?!”
神黎压下笑声压得很辛苦:“是是是!哈哈哈哈!”
她可以感觉到岩胜生气郁闷的目光正往她身上扎:“你是在嘲笑我吗?我是认真的。”
大抵是神黎笑得太过分了,他的表情反倒淡了下来,他的目光甚至没看她,不知落在哪里,那是一种平静到有些恍惚的神色:“从那天开始,就这么决定了……”
奈何他说的太轻了,神黎在笑也没听轻他说了什么。
“没有嘲笑你。”待神黎终于止住了笑声,她微微垂首对上那孩子黑暗中微微发亮的眼睛,如同雪夜山间那个生病的夜晚一样:“我只是觉得,你认真得太过可爱了。”
神黎笑着说,也不去思考或否认一个孩子可爱的承诺,反倒伸出小拇指来:“那拉个钩?以后我没饭吃了你养我?”
他一愣,眸里随即带上点淡淡的笑意,伸手来和她拉钩。
到底是小孩子,拉过钩竟然还兴致高高地念起了可爱的咒语:“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骗的人要吞千根针。”
这个毒咒不管怎样损的都是他,但神黎也没戳破,只是一边开玩笑说:“我也不是喜欢吃白饭的,到时可以当你的护卫。”
“才不需要你当护卫。”他猛地坐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我想变强,变成世界第一强的武士,不强的话我现在身为继承人就没有价值,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的,然后保护你们的,老师!”
说着这话时,眼前这个孩子无论眼睛还是嘴角都有发自内心的淡淡的笑意,他眸光璀璨地注视着她,这一声由这些构成的“老师”一经吐出,神黎不觉恍惚了一瞬。
当下心情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却笑着问了一句:“岩胜你想成为的武士只是指阶级还是一个身份?或是其它什么东西?”
岩胜很显然没想到神黎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好像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没说上来。
但神黎却不追问他,反倒笑着将他轻拥进了怀里:“不管怎样都好,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成为武士,只要你能成为你自己想成为的人就好。”
“做自己想做的事,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只要无愧于自己的心与灵魂。”她微笑地轻蹭着这孩子散下来的柔软的发丝,突然觉得自己能遇上这孩子真是太好了。
谁能想到呢,本来开玩笑的师生游戏到现在来真的得到了句真心实意的承认,那随机胡编乱造的流派到现在来也还真的创造了几招教给了他。
神黎从来没真正当过老师这类的教导角色,或许身为神威神乐的姐姐,她是起这样的作用,但是对于他们俩,她总是失败,做得不够好。
到现在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带给了他们什么,有的话,又是好的还是坏的呢?
而现在,若是,她真的能带给这个孩子什么好东西的话,她真的愿意很高兴接受这一声“老师”:“作为老师,我相信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武士的。”
这孩子,若是有一颗想保护的心,一定可以的。
神黎将柔软的目光留在了黑暗里,将温柔的笑语留在了孩子的耳边:“我会一直以你为傲的。”
待到神黎走时,那孩子害羞地躺在被子里,神黎忍不住嘱咐了多一句:“要和你弟弟好好相处哦。”
他躺在被子里,用被子掩住了半张脸,也不管会触到伤口,嘟囔着说:“知道了,笛子刻好了!我明天就可以送给他了。”
神黎看着他亮亮的眼睛,微笑地与他道了声晚安。
不过这一晚她才高兴点,没想到第二天继国家主就动作迅速来赶人了。
神黎再见他时,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厉且绝然:“我经历过无数场战争,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从昨天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你有着杀戮者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神黎:“我终于可以当个成功的教育者了!”【bushi
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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