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hapter 8

醒来以后，我久久无法回过神。卧室里, 早已飘浮起无数颗泪珠, 是被夜空遗忘的星星。想起梦中他衰老却美丽的眼睛, 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心脏再度被尖锐的疼痛覆没。

虽然只回想起一部分的记忆, 却还是感到了这份感情的沉重与来之不易。

前世的我出身平凡，身份低微, 无论是头脑还是学识, 都远远比不上蓝伯特, 他却从未在意过我平凡的出身, 和贫瘠的学识。到后来, 我容颜老去, 皮肤皱纹横生, 他也未曾改变过对我的态度。最重要的是，他教会了我如何看书, 如何思考, 如何提升自己，带我走进了一个全新而宏阔的天地……若是没有他, 前世的我一生都将庸碌无为, 至死都无法体会爱情的意义。

突然觉得之前对前世的评价有些草率。假如，前世的我是一个平凡到普通的女人，只需要在蓝伯特的庇佑下，安然度过一生即可。但是, 我并没有这样做, 而是埋头苦读, 竭力追赶他的步伐。

想到这里，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一直有种紧迫感了……是因为我害怕与蓝伯特的差距越来越大，渐渐无话可说，于是，硬生生将看书和学习逼成了本能，即使转世成另一个人，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恐惧被他丢下，想要与他并肩而立的本能，也始终没有变过。

爱可以征服海洋，爱也可以征服本能。

下午，蓝伯特过来找我。他似乎才开完朝会，穿着垂至膝盖的白色大衣，戴着黄金与红宝石制成的胸针，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子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和少许蓝绿色的鳞片。

他看我一眼，立刻看向别处，不冷不热地说道：“跟我过来。”

说完，他转身往前走去。

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没由来的有些伤感。忽然懂了为什么之前他总是问我过得好不好，总是想了解我曾去过哪些地方……当时，我以为他只是想找个能聊下去的话题。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想了解，我前半生每一个被他错过的细节。

走在他的后面，回忆起梦境的情形，我忽然也很想问他，这些年……不，这几世是如何度过的。从海洋到陆地，从一个文明到另一个文明，一定是个非常非常艰难的过程，他却没有提过只字片语。心脏不禁越发疼痛，当他征服海洋后，却没有等到我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还有，我死后，他是不是真的……随着我死去了。

我闭了闭眼，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

与在陆地北国时一样，他的威严极重，海洋北国的子民们看见他，就像看见神灵一样异常激动。前世的时候，我最不喜欢和他一起巡视国土，接受臣民的朝拜。因为十次有九次，我都会变成无人问津的透明人，剩下一次，则是被大臣礼貌地称赞相貌美丽，似乎我只有长得漂亮这一个优点。

游出鱼骨城门，一条白顶礁鲨正好停靠在站牌旁，数不清的小鱼游过去，粘在它的身上。这一幕太过神奇，我禁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也许是我看的时间太久，蓝伯特侧头看一眼，淡淡地开口说道：“那些是吸盘鱼，通过搭乘白顶礁鲨，去其他海域旅行。”

这是我和他独特的相处方式。前世的我见识浅薄，很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有时候敢问出口，有时候却只敢憋在心里……这样的小动作多了以后，只要我多看一样东西两眼，他就会主动跟我介绍那样东西的名称与来历。

想起过往，我垂下头，情绪低落地说：“陛下懂得真多。”

蓝伯特看了我一会儿，侧头看向一个充满未知的远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指的红宝石戒指。下一刻，只见一片阴霾乌云般的影子朝这边游来，吓了我一跳。那是一条深灰色的抹香鲸，头部巨大，鱼尾却小而短。它摆动尾巴，游到我们的上方，温驯地停在了蓝伯特的身边。

蓝伯特走到抹香鲸的头上，朝我伸出一只手：“上来，罗莎。别怕。”

我握住他的手，站在了他的旁边。

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否完全想起过去的一切……不管怎么样，能与他再次相见，站在他的身边，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抹香鲸穿过五彩斑斓的珊瑚群、晶莹剔透的海月水母、花海般绚烂的金色珊瑚虫，绕过一道幽深恐怖的海沟……一座宏伟而典雅的城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怔怔地看着这座城堡，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城堡石墙的玫瑰藤蔓，被深绿色的水藻取代，后方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红色珊瑚群，将海水与城堡映成华美的玫瑰色。

抹香鲸在城堡前停下。蓝伯特扣住我的手腕，把我从鲸头上拽起来，往前面推了推，漠然地说道：“这就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

他松开我的手，站远了一些，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我：“如果你还坚持之前的观点，我会送你回到陆地。”

其实，看见城堡的一瞬间，所有的记忆便朝我汹涌袭来。完整的、破碎的、浪漫的、痛苦的……记忆被解封的刹那，比深海水压还要沉重的情感，几乎将我的心脏压碎。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秒内经历生死、花开花落、斗转星移……我看见自己手背逐渐攀上皱纹，迈向耄耋之年，却在眨眼间投生成一个崭新的生命。

原来，这一世刚出生时，我并没有忘记前世的一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婴儿的记事能力为零，渐渐忘掉了一些复杂的过往……只剩下植入骨子里的本能。

怪不得从小到大，我总是被恐慌与紧迫的感觉环绕；怪不得我总是想离开家乡，乘船去其他国家旅行……怪不得之前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流泪。

记忆不在了，本能却还在爱他。

看着他冷漠的侧脸，滚热的眼泪再一次掉下来，一颗一颗地飘浮在海水中。他看见那些飘来飘去的泪珠，皱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别哭了。”

但是，听见他的声音，我却忍不住哭得更加厉害。

他在海水中徘徊了片刻，游到我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明白你之前的意思，但我会爱上你，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和她是同一个人。如果你坚持认为自己不是她，我会把你送回去，直到你恢复前世的记忆。”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只能看见他深邃而凌厉的轮廓，哽咽说：“万一……这辈子，我都想不起前世怎么办？”

他态度冰冷，回答得毫不犹豫：“那就下辈子，直到你想起为止。”

“我爱你。”

他怔了一下：“什么？”

“我说。”喉咙已经被哽咽堵塞，我泣不成声地说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