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得偿所愿
也不知道沈漓安站在那儿等了多久。
即便是苍柏, 也没想到这位久负盛名, 实则内里软弱不堪的‘仙府第一公子’沈漓安,真的会放下身段, 踏入那片无名坟地。
更没想到, 他竟真的信了自己的话, 将那坟墓一座一座地掘开。
盛鸣瑶视线下滑, 落在了沈漓安的双手上。
本该弹琴握笔的修长指节上沾满了尘土, 总是整洁到毫不出错的仪表也添上了几分狼狈, 偏偏沈漓安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他也不看苍柏, 目光执拗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
怎么也甩不掉。
昨日那话, 本也只是盛鸣瑶顺势而为的刁难挖苦,她压根没有想过,沈漓安居然真的回去一个一个地掘开坟墓,就为了那一句话。
值得吗?
盛鸣瑶不知道值不值得,只是忽然觉得好笑。
但凡沈漓安这份坚定来的早一些, 自己与他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冷淡的关系。
这么一想, 盛鸣瑶倏尔笑了出声,见周遭来往之人都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盛鸣瑶面色如常,丝毫不见窘迫。
她牵着苍柏的手上前两步, 在沈漓安面前开口, 眉梢上扬:“所以呢?沈公子此番来寻我, 所为何事?”
沈漓安微怔, 在触及到盛鸣瑶的目光时,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反观盛鸣瑶,她目光坦荡,不仅不躲不避,嘴角还挂着疏离客套的笑意,就像是——
就像是对待一个曾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沈漓安心中苦涩难掩,随后他自嘲一笑,原本想要伸出的手终究是收回在了袖中。
“沈某此次前来,是想归还一物。”
沈漓安说着话,眼神又不由望向了盛鸣瑶。
这一次,不等他的视线落在盛鸣瑶身上,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苍柏上前一步,直接挡住了沈漓安的视线。
“既然如此,道友不如随我们上楼说话。总也好过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反倒无端招人揣测。”
苍柏笑容清浅,话语妥帖,只是将盛鸣瑶的身影遮了个结结实实。
猝不及防被人挡住了视线的沈漓安不好再去看盛鸣瑶,到正好得了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从开始时,就一直站在盛鸣瑶身旁的少年。
少年眉眼生得极其精致,乌发红唇也不显得女气,浓墨重彩的外貌非但不让人觉得艳俗,反倒因眼尾的那颗泪痣,更显得矜贵。
他站在那儿,午后的光透过屋檐回廊,深浅不一地落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斑斑驳驳,就连普通的光线也被少年的气息所染,变得贵气。
就像是往日繁华落下时,散在天边的余晖。
这样的人不像是修真者,反倒容易被人错认成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少爷。
就在沈漓安冒出了这一想法后,面前垂眸不语的少年蓦然抬头,狭长上挑的眼眸中似是翻涌着浓墨,而后又在对上盛鸣瑶的脸庞时变得温柔乖顺。
他在骗人!
也许他就是用这样虚假的模样,欺骗了自己的师妹!
在一瞬间,沈漓安握紧了暮春笛,他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愤怒:“若是瑶……她愿意,便依公子所言,我们上楼详谈。”
盛鸣瑶挑眉,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苍柏与沈漓安交锋,心中涌现的种种思绪变淡,她垂眸摇头浅笑,没有拒绝苍柏伸来的手。
两人手掌交叠,无声相视一笑,默契与亲昵尽在不言之中。
沈漓安看得心中一刺,狼狈得别开脸,不去看面前这令人恼怒的景象。直到上楼后,他才缓和了脸色。
这间客栈的上房之所以被叫做上房,除去楼层高、视野好之外,还因为其内里空间面积极大。
也不知桂阿有意无意,留给苍柏的这间上房,更是大的不可思议。
甫一进门,还不等沈漓安开口,就见苍柏与盛鸣瑶在短暂的对视后,从容转身离去,脸上还留有一丝未褪去的温柔笑意。
刺得沈漓安生疼。
“你……现在过得好吗?”
沈漓安似乎抬手想要拿起茶杯,又终于放下,他的眼神也不敢去看盛鸣瑶,干巴巴地说出了这句开场白。
在盛鸣瑶面前,他一点也不像曾经那个笑语晏晏,从容不迫的第一公子沈漓安。
“很好。”
沈漓安默了默,又问道:“刚才那人是你的道侣吗?”
他知道盛鸣瑶如今定是不愿自己再叫她‘瑶瑶’‘师妹’的,然而要让沈漓安突然改口,重新将他们二人间划出那一道泾渭分明的线来,沈漓安也不甘心。
于是,他索性就模糊着称呼,绝口不提。
盛鸣瑶顺着他的话点头,在余光瞥见转屏后的身影时,眼中浮出了一丝笑意:“道侣?”她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拖长了语调,见那身影僵立不动,才笑道,“是我的道侣,他叫苍柏。”
坐在对面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连念到那名字时都染上了几分不自觉的温柔缠绵。
那个名为‘苍柏’的少年郎,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真是叫人羡慕又……嫉妒啊。
沈漓安垂眸,掩在茶桌下的手握紧,终是缓缓松开。
“如今是拜师大荒宫——他们待你可好?”
“很好。”盛鸣瑶听见这话,不自觉地想起老狐狸田虚夜,想起嘴硬心软的汲南,想起大荒宫的许多人,眼角眉梢都松快起来,连语气都变得真切,“他们知道我以前的事,也都待我很好。”
沈漓安不知想起了什么,听了这话,整个人到是松弛了下来,轻声说道:“那便好。”不等盛鸣瑶反应过来,他又对着盛鸣瑶微微一笑,转变了话题:“今日这茶,不如由我来冲调。”
盛鸣瑶眨眨眼:“随意。”
茶道精妙繁复,倘若是初学者做起来定是手忙脚乱。
沈漓安不同。
作为沈家出身的公子,‘风雅’二字已经烙印进了他的骨髓,一举一动间,风姿尽显,就连放在茶盘上的花形茶宠都因他的浇灌,而变得格外夺目。
茶叶在壶中打着旋儿,浮浮沉沉,最终又落于底端。
如这世间的一切喧嚣,最终都会归于寂静。
盛鸣瑶看久了,也就觉得稀松平常,反倒又想起之前苍柏笑着给自己买糖葫芦的模样。
说起糖葫芦——
“沈……”
在听见这一称呼时,沈漓安动作一僵,竟是直接将茶水溢出了杯外。
他入茶道百年,这是第一次做出这样失态的事。
盛鸣瑶窥见他惶然落寞的神色,又想起曾经在夜中的那番谈话,终究没有开口伤他第二次。她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话题:“你可曾将糖葫芦的方子交给过一个世代买果脯零食的小商贩?”
沈漓安很快恢复过来,顺着盛鸣瑶的话一想,温和道:“确有此事。忽然提起,难道是你也遇上了?”
“不止遇上,还买了一根。”
盛鸣瑶接过了沈漓安递给她的茶杯,笑得随性张扬。
室内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如今又被茶香冲淡,愈发清新自然。
在这样的环境中,饶是愁绪满腹的沈漓安,也觉得轻松许多。
盛鸣瑶感受到他情绪的放松,揶揄道:“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爱云游四方,又放下身段,与贩夫走卒混在一起了。”
因为你。
沈漓安记得,曾经的盛鸣瑶说过,道,是千千万万无以计数的天下人的道。
所以他才打算亲自去看看,这些人的生活,看看他们的‘道’。
至于糖葫芦——
“你也是大方。”盛鸣瑶抿了口茶,打趣道,“自己的方子就那么送给那人了?”
沈漓安摇摇头:“不止一个,我送给了许多人。”
还是那幅温润纯然的样子,到让盛鸣瑶不止说什么好。
反倒是时刻注意着盛鸣瑶神色的沈漓安一晒。
“你……”
“算了。”盛鸣瑶放下茶杯,“我们也别这样‘你’来‘你’去了,若是不介意,直接唤我阿鸣,或者盛姑娘、盛道友,都可以。”
沈漓安弯了弯眼睛,立即改口:“阿鸣。”却绝口不提让盛鸣瑶叫自己什么。
他想要盛鸣瑶仍和曾经那样唤自己‘师兄’,可也知道,如今的盛鸣瑶绝不愿意开口,纵使叫了,也不过是勉为其难。
在世间上,沈漓安最不想勉强的人,就是盛鸣瑶了。
他微微低头,摩挲着茶杯口,出口的话语温和清润:“你之后是要前去乐氏秘境吗?”
“是啊。和苍柏一起。”盛鸣瑶也不避讳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
一开始,盛鸣瑶想去乐氏秘境,不过是想要磨砺自己,为日后去九层梦塔一探究竟做准备。
而就在昨日,当她得知,苍柏的眼睛被作为阵眼放在了那秘境之中,那乐氏秘境,就更是非去不可了。
不为别的,哪怕只为了拿回苍柏的眼睛,也该去走一遭,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最后,沈漓安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盛鸣瑶刚想伸手去拿,就听沈漓安低声问道:“他……对你好吗?”
“很好。”盛鸣瑶一想起苍柏,嘴角立刻浸润着笑意,“不必担心,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他有些不同寻常……但我知道苍柏很好,对我也很好。”
她眉宇间往日的疏狂不羁仍在,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份羁绊。
确实很好。
得到了回答的沈漓安微微一笑,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打扰,就此别过。”
自始至终,他都没问盛鸣瑶是否见过玄宁,也没问盛鸣瑶之前为何要欺骗自己,说她已经死去。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了。
盛鸣瑶将他送至门口,随口问道:“乐氏秘境开启,你亦会前往吗?”
沈漓安拂去了衣袖上的褶皱,语气轻松:“看情况吧,也许宗门有些事,就不去了。”
他这么一说,盛鸣瑶才想起般若仙府有魔界之人混入一事,耸耸肩,打趣道:“你在外游历,没事吃点糖葫芦,或是大发善心给人留下方子——这听着也很有趣。”
沈漓安心知她在宽慰自己,温和地抬眸,对着她弯弯眉眼,道:“当然。”
他知道此去一别,或许即将经年不见。
他也知道今日一过,将东西归还后,自己与盛鸣瑶之间,就再无纠葛。
但是与盛鸣瑶现在过得开心相比,其余的事情都无足轻重。
比如,交给旁人做糖葫芦的方子不是怜悯,也不是大发善心,只是那时的沈漓安心中有一个微弱的期盼,期待盛鸣瑶坠落山崖后没有死,期待活着的盛鸣瑶还能吃到自己当时没来得及给她做得糖葫芦。
沈漓安走出客栈,风声在他耳边缭绕,岁月回环,依稀能辨出过去的那声‘师兄’。
这样很好。
自己也算是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