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相提并论
“你是怀疑, 朝婉清与魔界之人有所勾结?”
常云眉头紧皱, 始终没有放开,在听完了易云长老的猜测后,既没有否认, 也不承认, 直接另转了一个话题, 问道:“温纶如何看待此事?”
易云一点变通, 犹疑道:“掌门……是怀疑游隼之女暗中使坏?”
药宗宗主温纶一出关便得知了曾经最信任的友人兼下属游隼去世,虽知是他自找, 心中总还是有些微词的。
不过这是常云的决议, 更何况玄宁真人的弟子又因此逝去,温纶自知, 若是不给个交代,惹得玄宁那疯子的脾气上来, 提剑把他药宗主峰扫平都是轻的。
温纶重罚了药宗相关人等,又严惩了曾对盛鸣瑶口出恶言的弟子, 一番操作下去, 到是真的将药宗风气改过来了许多。
随后,温纶所为的第二件事,就是将游隼独女,游真真收入门下,亲自教导。
游真真在盛鸣瑶手底下几次受挫, 加之父亲身亡一事给她打击不小, 一来二去, 人都变得疯疯癫癫。
如果不知道她曾经做的那些事,乍一看,到是真有些命运坎坷,身世凄楚之感。
温纶做出了这个决定,传了出去,对之前那些事并不清楚的弟子们,反倒交口称赞起了他的仁义。
无形中,很是为温纶增添了威望,反倒更显得玄宁不近人情起来。
常云坐于正殿上首,面上带着笑,心里将所有事情串联了一遍,颇感微妙。
无论是整顿药宗风气,还是收养医治游真真,对于那些不知情的外人而言,温纶的行为无可指责。
但在知情人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偌大的宫殿内除去宝物灵材外,只有常云与易云两人,空旷之中,又被手旁案桌上精细无比的浮雕衬得有几分荒凉。
常云目光落在一处勾勒着百花的浮雕上,脑中思考着温纶出关后那些举动的用意,只是他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又开始走神。
萱儿以前到是很喜欢这样的繁复华丽的浮雕,在自己还不是掌门之时,就爱来正殿。
如今,正殿不改往日庄严,但是自己已经不是仙尊广任忠厚老实的大弟子了。
而曾经对自己无比崇拜的独女,如今也不想认自己为父了。
莫名其妙,常云竟是忽然升起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的破败感。
对于他这个修为的修士,有这样的预感,可不是好事。
“此事我已知晓。”常云捋须,不动声色道,“眼下不好无故抓人,反倒打草惊蛇,且等玄宁、芷兰那边审出了结果再说。”
玄宁曾为那一位徒弟,不惜以下跪折辱自己的方式来求得宽恕——这件事,每每想起时,由令常云心惊动魄。
这一次,轮到被他护着了这么久的朝婉清,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常云长叹了口气:“罢了,我们一道去惩戒堂看看吧。”
或许真的是年纪上去了,哪怕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十余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容貌也看不出分毫瑕疵。然而常云自己也觉得,他已经没有年轻时说一不二的魄力了。
般若仙府在外人眼中花团锦簇,人才济济,只有常云这个掌门才得知其中的艰辛。
站得越高,盯着你的人就越多,稍有纰漏,就会铸成大错。
正如他手旁雕工无比精细的浮雕。
毁去,总比创造容易。
易云心知常云已经下了决定,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便依掌门所言吧。”
……
……
惩戒堂·
惩戒堂的隔间一如既往的狭小拥挤,配上昏黄闪烁的烛光,给人心理上更大的压迫感。
不仅如此,这堂内尤为寂静。
起先,朝婉清听着妖兽的怒吼时,还会瑟瑟发抖。
除去不适之外,更多的是对曾经坠落下苍破深渊的恐慌。
在听见朝婉清闹着要调换牢房的消息后,正累得心忙意乱丁芷兰扯起嘴角:“嫌吵?那好,就给她换到里面去。”
好巧不巧,最里面那间牢房,正是曾经的盛鸣瑶呆过的地方。
“甲”字号房,名为锢风,这还是曾经常云给惩戒堂细细划分重建时,玄宁顺手提的名字。
兜兜转转,竟是让他的徒弟成了此间常客。
莫大的讽刺。
丁芷兰心知不能做得太过,更何况,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即便她真的瞧不起朝婉清娇娇弱弱的做派,也厌恶她总是倚靠旁人来换取利益的作法,丁芷兰也还不屑在这种时候,用卑劣的手段整治。
她丁芷兰好歹也是曾经的落星仙尊广任的弟子,还不至于如此无耻。
真要比较,就该如同盛鸣瑶那个孩子一样,站在擂台场上,光明正大地都上一场。
丁芷兰先是想起过去那个会跟在她身后打下手的小姑娘,又掠过了她论道时的疏狂不羁……最后落在了万道会武时,盛鸣瑶带着从容笑意,不卑不亢的模样。
初时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玄宁这两个徒弟未免差得太多。
不其然间,丁芷兰到是与常云想到了同一件事。
上一次,为了保住盛鸣瑶,玄宁不惜下跪……这一次,为了朝婉清,玄宁是否会做出更大的牺牲?
丁芷兰一面在心中腹诽,一面将自己与徒弟记载、整理的卷宗递给了玄宁。
“……剩下的那个,毕竟是你的亲传弟子,我与你同去吧。”
丁芷兰走在玄宁身侧,略提了将朝婉清调换至此的缘故,见玄宁颔首,并未对此有一丝不满,反而腾起了一丝好笑。
曾经为了朝婉清,玄宁将盛鸣瑶那孩子折腾成那副模样,眼下反倒像是两人地位翻转。
‘世事难料’这四个字,还真是意味深长。
两人都不是拖沓的性子,沿着那条昏黄幽暗的索道,一路来到了关押着朝婉清的隔间。
不比曾经在这扇门前的徘徊犹豫,这一次,玄宁冷着脸,直接将门推开。
屋内的朝婉清状态还不错。
她到底曾是玄宁真人最宠爱的弟子,有这层关系在,看押她的弟子,也不会对朝婉清多做为难。
不过朝婉清虽然没有入魔的征兆,关押她的弟子仍不敢大意,将她的手腕、脚腕以特制铁链束缚。
般若仙府——或者说,整个修仙界都对‘入魔’二字讳莫如深,朝婉清此番遭遇,也是理所应当。
若不是在玄宁靠近时,原本垂着头的朝婉清忽然将头抬起,见面前是玄宁,顿时眼眶一红:“师父,你终于来了。”
言罢,朝婉清的目光顺势落在了丁芷兰身上,她浑身一颤,活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整个人往后瑟缩,碍于铁链限制又无法移动,只能带着哭声,期期艾艾地转向了玄宁。
丁芷兰几乎要被朝婉清气笑了。
这番做派又是给谁看呢?
闹成现在这样,还不是她朝婉清自找的?
无论是逞强,将不知底细的外门弟子偷偷摸摸带入门派,还是将厉成荫那半妖收在身侧,又或是不勤加休息,被盛鸣瑶于万道会武当众打脸——
一桩一件,不都是朝婉清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吗?
年少之时,丁芷兰也曾有一位爱哭的好友,不过那条蠢鱼哭归哭,一边‘嘤嘤嘤’,一边就能把不怀好意之人用大刀尽数拍飞。
丁芷兰至今还能记得那个企图非礼她的伪君子,被红着眼眶的鱼令莺直接冲过来,劈头盖脸用大刀一顿乱拍。
最后,对方还没叫苦,鱼令莺反倒哭了起来,模样凄惨至极,顿时又收割了一波同情。
想起当时的情形,以及本想出手英雄救美的冲和子呆愣的模样,丁芷兰的嘴角就爬上了一丝笑意。
转瞬即逝,却分外鲜活真实。
正如曾经那些绚烂美好到不含一丝杂质的感情。
过去的那些记忆被丁芷兰放于回忆之中珍藏,她不总将这些过往回忆,但每每想起,都不愿放下。
玄宁余光瞥见丁芷兰的神色,也不多问,又转向了仍在流泪的朝婉清。
“……师父,我和魔界之人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我只是无辜被牵连,师父,你快让掌门把我放出去。”
玄宁并未做声,他垂下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了朝婉清身上,巨大的威压竟让她骇得一时不敢出声。
“师父……师父……”朝婉清嗫嚅着嘴唇,低下头,慌乱地避开了玄宁的目光,口中却仍不认错,“婉清没有错……你快去求求掌门,放婉清出去。”
往日清丽无双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跪坐在地上,死死地揪着玄宁的衣摆,怎么也不放手。
正巧这时,常云与易云赶到。
一见这场景,易云神情顿时颇为尴尬。
不比常云三人师出同门,他到底算是‘外人’,此时见到这番情形,只觉得进退两难。
同样的,常云心里也没底。
他是见过自己这位师弟为了盛鸣瑶如何不顾身份,抛却了以往所有的冷清与傲骨,甚至不惜受门规处罚,折辱自身。
若是对朝婉清,玄宁也能如此,常云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不知为何,常云莫名觉得,玄宁不会了。
盛鸣瑶之于玄宁,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常云勉强带入了一下自己的情感,心中仍是犹疑。
自己对亲传弟子,自己对独女,自己对旧友……
似乎都不一样。
常云总觉得又哪里不对,可他也实在想不透,于是又将视线移到了玄宁身上。
一时间,不大的牢房内寂静无声,连朝婉清都停止了哭泣,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望向了面色清冷漠然的玄宁。
师父……一定会救我的!
不过是小错而已,不过是小错而已……
玄宁被所有人注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作为般若仙府的天才,上一任仙尊广任最出色的弟子,玄宁早已习惯了成为人群中受人瞩目的焦点。
他从来寡情冷淡,如山巅雪般可望不可及,‘不动声色’四个字,对于玄宁来说,轻而易举。
今日,玄宁头一次在这种时候走了神。
不知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玄宁忽又想起了盛鸣瑶。
他刚刚得知了盛鸣瑶并未身死,还见了她一面。
明明就是前几日发生的事,却好像隔了几千年。
那日夜市上热闹的场景依稀还能在脑中浮现,悠扬婉转的戏词也在耳畔回环,当时的玄宁还觉得只要盛鸣瑶活着,那么一切未晚,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这个词在玄宁心中转了一圈,他忽而抬起头,望向了屋内更深处。
锁魔链已经被人收起,曾经被缚在那里的女子也已不见踪影。
不知为何,玄宁却总觉得自己依稀能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落在身上。
似是嘲弄,又带着锋利的疏狂不羁。
“师父,我——”
“朝婉清。”
玄宁抬起头,视线落在了朝婉清身上,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冷淡又平静地说出了一句令在场众人瞠目结舌的话——
“从今以后,我就不在是你的师父了。”
说完这句后,玄宁垂眸,右手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唇畔竟是浮起了细微的笑意。
玄宁知道身旁的丁芷兰、常云都在想什么。
无非是想看曾经能为盛鸣瑶在殿中当众下跪的自己,能为朝婉清做到几分。
只是——
“……你配不上。”
你配不上,和她相提并论。
死一般的寂静中,唯独常云灵力猛涨,颤抖着手,才在丁芷兰和易云诧异的目光中勉强摁下心绪。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般独一无二、唯恐旁人错认的情感——
五百年前,常云也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