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剧本二十六号
事情在向着更糟糕的方向极速坠落。
说实话, 太宰治对你足以称得上很好很好了。每天都有精致华美的衣物、昂贵稀有的珠宝、美味可口的食物, 撇开见不到外人,不让你自行活动之外, 你的生活,和以往好像没什么区别。
而这恰恰是最令你痛苦的一点。
在日复一日令人沉溺的情|事中, 你原本就不算坚定的内心越发脆弱不堪, 你很想恨他,却根本做不到。更不用提每次从噩梦中惊醒, 发现自己被睡着的男人搂住腰抱在怀里时,你心里涌上的第一感觉,竟然不是痛恨和厌恶, 而是心安。
而你痛恨这种心安。
可是, 人或许能操控自己的语言、表情、动作, 却唯独操纵不了感情。
你惶恐地发现, 你克制不了自己。
被他困在身边,连自杀的可能性都没有留给你, 却还要在这种折磨中,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底原本就沦陷的领域逐渐失守。
你骗不了自己。
不管有过龙头战争记忆的清水杏对他抱有怎样的恨和怨怼, 没有那份惨烈记忆的清水杏,毫无疑问……是爱他的。
而在你人生中占据绝大部分比例的都是后者,你只能艰难地从每晚的噩梦中汲取恨的力量来苦苦坚守, 可是身体的记忆不会骗人, 握住手指的时候就想要拥抱他, 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就想要亲吻他。和取出后再重新植入的记忆相比, 它是如此地自然深刻,那是你多年来已经写进骨髓的习惯。
可你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
如果说下不了手杀人,还勉强能得到理解和支持,那么明明得到全部记忆后,还是无法克制爱上他这种事……又该怎么辩解?
你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时候,哪怕一次又一次不同寻常的困倦反胃也没能引起你的警觉,直到定期来别墅检查你身体的医生告诉你——
你怀孕了。
盖棺定论。
你来不及思考别的,第一反应是恳求医生暂时不要告诉太宰,再给你一点时间。来给你检查的医生非常为难,他不敢冒着开罪港黑首领的风险,但看你苍白脆弱的样子又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勉强表示最多能帮你瞒两天,两天后就算你不说,他也必须如实呈报。
你同意了。
他离开以后,你被铺天盖地的恐慌淹没了。
你怎么能有孩子?
你怎么可以有孩子?
与其他伴随着爱和希望降生的宝宝不同,它是绝不会被父母任何一方祝福和期待的存在。
两天时间。
两天之后,你就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你只有两天时间考虑,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可是,哪怕理智上再怎么清楚你应该做出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
但只要一想到这个小生命在你腹中酣睡,你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它很惹人怜爱。
***
这是横滨一家年代久远的教堂,坐落在城市的边缘。
它的外形是典型的罗马式建筑,钟塔巍峨,拱门高阔,横厅和中殿纵深交错,红色透明的玫瑰花窗旁是形状规则的小孔,黄昏到子夜,落日余晖,晨星破晓,都透入其中,流淌过无数或温柔或绚丽的光,从外表看,整座建筑极其高大雄伟,浮华昳丽。
教堂内厅足足可供容纳六千人,合奏圣歌的竖琴和管风琴空灵圣洁,圣诞夜子夜弥撒时,楼塔钟声会穿得很远很远,随着放飞的白鸽,将喜悦、祝福、宽恕一同洒向整座大地。
这是举行婚礼和葬礼的场所。
日本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有的事在哪里都可以谈,有的事只适合在适合的地点谈,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地遵循,没有例外。
所以这个见面的地点,实在有些特殊。
一片寂静中,黑衣高个子男人穿过仿造罗马万神殿的穹顶,进入中门。他步伐不疾不徐,此时已是深夜,除了窗外寥落的星光和草丛中微弱的虫鸣,再无其他的存在。
教堂正厅两旁摆放着亚当和夏娃的雕塑,正中的十字架上方是耶稣受难图,从左往右围绕在侧的是七大天使,分别依次是加百列,乌列,拉斐尔,米迦勒,拉贵尔,沙利叶,雷米尔。
作为天使军最高统帅的米迦勒位于正中央,他手持利刃,垂眸看着祷告的信徒。
黑衣青年穿过大厅,约他相见的人似乎极为了解他的喜好,坐下位置的右手边就是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冰块在酒里沉浮,撞击杯面发出清脆声响。
然而黑衣青年的意趣似乎全不在此,他站定在米迦勒的雕塑面前,微微仰头,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兴味。
此时恰逢一缕微弱的星光透过教堂墙壁上无数小巧的孔洞照射进来,静静地洒在青年的面容上,像是有无数星河流淌其中,他的脸白皙明澈得仿佛透明。
“约在这里见面,是我冒昧了。”
说话的人从雕塑的阴影后走出来,他是个穿着神色和服的中年男子,整体气质显得平易近人。然而当惯了上位者的人,再如何掩饰锋芒,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时,气场也足以和普通人划清界限。
“无碍。”黑衣青年微微仰着头,“我的部下们一有空,也常会结伴来这里祷告。”
“是寄希望于用金钱洗掉自身的罪孽,日后能上天堂?”
“恐怕不是。”黑衣青年淡淡道,“如果真有神魔,我们这种人,死后必然也是要下地狱的。哪里还能奢望换取永恒的宁静?”
中年男人在圆桌旁坐下,如黑衣青年般抬起头,望着天使雕塑。
“很庄严不是吗?天使长米迦勒是正义的化身,目光所及容不下半点黑暗和污浊。讽刺的是,最常来教堂祷告,最渴望得到救赎的,恰恰是像我们这样满身罪恶的人。”
闻言黑衣青年低头微笑了一下,并不接话。
“好久不见,太宰君。”中年男人脸上是和蔼的笑,“老实说,虽然长达三年不曾相见,但这三年来只要一想到太宰君,我真是夜不能寐啊。”
黑衣青年微笑道:“没想到种田长官如此挂念我,实在让人惶恐。”
中年男人笑呵呵的:“我也没想到太宰君能在短短三年把势力扩大到这种程度。三年前没能下定决心取下太宰君的首级,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
黑衣青年全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他从容地坐下,上身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敲了敲装满冰块的杯口,唇角幅度不变:“谬赞。和种田长官相比,我的首级不值一提。”
他若有所指的话,让整个空间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隐匿在暗中的某些东西,仿佛蓄势待发。
一阵沉寂。
“哈哈哈哈,太宰君真是说笑了。”中年人大笑出声,打破了凝固的氛围,“放松点,大家都放松点,我啊,上了年纪就是爱开玩笑……不过这次约太宰君见面,的确是有事想要商谈。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来点音乐如何?”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教堂一角的灯突然亮了起来,钢琴、管风琴、竖琴和柔美的女声合唱交织在一起,仿佛能带给人洗涤心灵的效果。
唱歌的女孩们穿着一水的白色长裙,每个人看起来都无比青春美貌,站在教堂里,带着暖意的灯火搭配着微弱星光,纯洁得仿佛天使降临。
黑衣青年和中年男子都不再开口,安静地听着这一曲《天籁黎明》结束。
女孩们的视线全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黑衣青年,有的目光大胆直接,有的目光活泼俏皮,有的目光害羞腼腆,但无论怎样,这些女孩全留着没染没烫的黑色长发,穿着款式大致相同的白色长裙,腰间束着红色系带,全是杏仁眼,樱桃唇,一脸的娇怯,一脸的柔弱。
美得千篇一律,美得如出一辙,美得——
仿佛在复制粘贴。
至于复制的谁,毫无疑问。
黑衣青年的目光落在正中间的女孩身上,她穿着和其他姑娘别无二致的白色长裙,见他看她,她好像既高兴又犹豫,歪了歪脑袋,有些羞怯有些活泼地对他抿唇一笑。
见他看着那个女孩,似乎有点感兴趣,中年男子招了招手,白裙女孩就立刻走了过来。
中年男人拉过站在最中间的女孩:“这位是杏子小姐,松田议员的女儿,一直相当仰慕太宰君!之前松田议员就拜托我,无论如何要让太宰君和杏子小姐见上一面。”
她站C位的理由一目了然。
不论气质、容貌还是穿着,她都是最像的一个
黑衣青年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换了换两条交叠的腿,露出个饶有兴趣似的笑:“种田长官这是什么意思?”
“如太宰先生所见,无论容貌、性情、家世,这些女孩里随便谁和太宰君在一起都是天作之合。”中年男人说,“只要你愿意,内务省将会很乐意继续支持太宰君,关东地区的势力,我们可以在现在的基础上,再让出——两成。”他竖起两根手指,“如果一切顺利,三成、四成,也并非不可。”
“是吗——?”黑衣青年拖长声音,轻笑了一声,“还真是大手笔啊。”
“我们是带着很大的诚意来和太宰君交谈的。”中年男人说,“当然,这也并非没有条件。之前就听说太宰君找到了‘书’的下落——我的意思是,如果太宰君真的得到了这种涉及到世界层面的武器——还是交由内务省保管为好。”
“交由内务省保管?”
黑衣青年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所以他也就顺从心意地笑了。
中年人面不改色:“不错,交由内务省保管。如果port mafia得到‘书’的事情泄露出去,想必前来争抢、找麻烦的人会源源不断,太宰君恐怕会疲于应对……内务省也是为了你们的发展在考虑啊。当然,我们知道太宰君为了找到‘书’也费了很大的功夫,所以才会提出让出两成,甚至于三四成的势力……太宰君,你知道‘书’意味着什么吗?”
“想想看吧,写在‘书’上的内容都将变为现实——这样蕴含着世界本源力量的武器,绝不该只是落于某一个人的手上,用于一己私欲!”中年男人说,“你有想过它会对整个世界的格局带来怎样的影响吗?”
“这么多年以来,由于异能者的起源地在欧洲,势力中心也几乎完全集中,我们一直非常被动。但如果得到了书,一切都将会不同!这是重新制定规则,划分格局的机会,各地的纷争也能看到一劳永逸解决掉的希望,那会是一个更加和平,更加美好的新世界!”
“太宰君,现在正是加入我们的最好时机。是成为和我们一起制定规则的人,还是成为被制定规则的人……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吧?”
“制定……规则?”黑衣青年玩味了下这四个字,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中年人神色变得遗憾:“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我们也只能采取特殊的措施了。”
“太宰君,作为不是攻击性异能的拥有者,说句实话,今天你选择一个人来赴约……实在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黑衣青年微笑:“这是威胁?”
“这是诚意。”
在他的示意下,松田杏子走到太宰治身边,温顺地跪坐在他身旁,把脸靠在他膝上。
与此同时,无数荷枪实弹的保镖从教堂的阴影处倾巢而出,保守估计过百,每个人都端着装有大口径子弹的重型机|枪,而此刻,这些黑洞洞的枪口全都对准了黑衣青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将瞬间夺取他的性命。
除此之外,内务省还非常谨慎地排除了数十个异能力者守在包围圈外,以防万一。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局。
“我说种田长官,在教堂里杀|戮真的好吗?”黑衣青年似笑非笑,“神在看着你呢。”
中年人笑容亲和:“想必太宰君的话,就算祷告,神也不会听见的吧?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太宰君,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黑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捏住松田杏子的下巴。
松田杏子仰起脸,楚楚可怜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似乎极为依恋:“太宰先生……”
太宰半敛着眼眸俯视她,神色淡淡:“种田长官,你们的情报没有错。我的确喜欢柔弱的女人,但不喜欢女人矫揉造作。”
“这件白裙子早就被我玷污了没错,但也不是什么人都配穿的。”
他微微笑了一下,即使被无数枪口指着,神色也非常从容淡定。
黑衣青年整个人都显得很安静,像是被隔离出的一方天地,仿佛有一股凝重的气场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那并不是错觉!
包围圈外的异能力者们惊恐地发现在这一刻,他们体内的异能竟然不受控地倾泻而出,像开闸的瀑布一样,某种能力飞速从体内流逝,有目的似的向不同的方位袭去!
数百支枪|械从枪口开始,像是有一股巨力在操纵,挤压、扭曲、折断、粉碎!数十名异能力者磅礴的能量裹上了枪|支,让它们在顷刻间变得变成了齑粉!
然而那股力量并没有就此停止,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以摧枯拉朽地姿态,将所有保镖和异能力者全部砸出了包围圈,有的撞断了白色长柱,有的撞进了墙里,掉落下些许不规则的石块。
他的手轻轻按在墙壁上,刚才掉落的石块,砸断的长柱,又在一瞬间变回原来的模样。
如果不是倒了一地的黑衣人,整座教堂,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种田只觉得眼前一暗,下一秒,他的肩上被不轻不重地放上了一双手。
那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即使绑着绷带也非常好看。
然而也是这双手,让他全身上下除了嘴外,其他部分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根本不算是战役,只能算闹剧。
黑衣青年近在咫尺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带着淡淡的厌倦。
“野心家分两种。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成功,不在乎过程好不好看,牺牲沉不沉重。另一种做着坏事却满口道义,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谎话却妄图欺骗别人。”
“种田长官,你觉得我是哪一种,你又是哪一种?”
种田沉默许久,如果说刚才一直都只是试探,那么现在这个不得不直面的事实让他嗓音低哑到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你果然得到了‘书’。”
太宰治并不否认,他点了点头,微微笑了一下:“是。而且比你们所知的情报,要早了太多、太多。”
中年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黑衣青年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种田长官,你最好不要再说什么让我加入你们大家一起制定规则创造美好新世界这种话。”
“我希望你能明白,现在制定规则的人——是我。”
七大天使雕塑,安静地看着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默然不语。
他双手插进黑色外套兜里,走过中庭。
离开拱门前一刻,身后人沙哑的声音拦住了他的步伐:“太宰君,在你走之前,请容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以你的手段,明明计划早就可以开始,为什么要一再拖延,几乎整整拖了三年?就我所知的太宰君,不是个心慈手软,下不了决定的人。”
黑衣青年劲竹般挺秀的背影,完全融进了黑暗中。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如果不是那身黑衣,他简直就像他身旁天使一样,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就在种田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听到前方传来风轻云淡的声音。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