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首领宰番外·情人

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教堂外陈列着无数黑色轿车, 身着黑衣, 胸口别着白色花朵的人们站在大殿上,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着头保持缄默，只有神父用低沉的嗓音念着悼词。

“死亡不是令人悲伤的事情, 我们的□□死亡了, 我们的灵魂在天上与父相聚……当我们张开臂膀时，大地收下了这个空虚无意识的躯壳, 但现在这个灵魂已经远离尘世，进入了永恒的光辉……（注①）”

“……此处永眠着他人深爱的女孩，愿上帝怜悯她的灵魂。”

唱诗班的赞美诗和竖琴、管风琴一同响了起来，空灵悲伤的乐声盘旋在圣厅中, 位于正中的雕塑——手持利刃的大天使米迦勒低垂的目光中似乎也隐隐流淌着几分悲悯和忧伤。

站在前方的黑衣青年沉默着, 阳光从红色透明的玫瑰花窗透进来，在他黑色发丝上撒下几缕柔和清澈的光晕。

他修长的身形越发清瘦，略微低着头，劲竹般挺秀的身影仿佛被狂风压得有些弯折。

他的胸前没有佩戴白色花束, 只在赞美诗结束后, 随手从花坛中折断了一枝沾着晨露的红玫瑰，轻轻放在了棺木中。

尽管棺木中没有遗体。

或许是太过用力，玫瑰茎上的次刺入了他苍白的指尖, 瞬间沁出一颗血珠。

但他并不在意。

做完这一切后, 他像是完成了一件长久以来的心愿, 不再停留, 转身走出了万神殿的穹顶。

教堂外的天空蓝得如同一块澄澈的宝石, 阳光灿烂，碧树成荫，风中时不时飘着几片粉白的樱花瓣，踏青的小学生跟在老师的身后打打闹闹，一切都生机勃勃，气候逐渐变暖，正是尚好的初春时节。

距离海上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过去不到三天，横滨所有机缘巧合目睹过的人都被下令封口，原本会导致无数人死亡的灾难最终以一条游轮爆炸和两条性命的消逝作为终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似乎都已经是最小程度的牺牲了。

“……太宰先生。”白发清秀的少年从教堂中走出来，“仪式快结束了。”

黑衣青年淡淡道：“让他们都回去。”

“还剩下献花致礼。”

“所有人，现在，离开这里。”他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极轻极浅的厌倦，声音低沉，“不要打扰她的沉睡。”

“……我明白了。”中岛敦沉默片刻，“此外，我们在目标地点找了三天，没有发现渡边一树的踪迹……或许是跟随游轮一起沉入海底了吧。”

“不，他一定还活着。”黑衣青年说，“继续找。”

“是。”中岛敦应了一声，他犹豫了许久，开口道，“太宰先生……以当时炸|弹的计量，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杏小姐，或许并没有感受到痛苦。”

中岛敦说完就后悔了，有一个词叫做“感同身受”，但其实世界上永远没有谁能和另一个人感同身受。说清水杏死的时候或许并不痛苦？说她走得很轻松？她在爆炸的一瞬间灰飞烟灭，大海茫茫一片，他们连她的尸骨都没能找到，想要安慰生者所说的话，在已逝之人面前，显得如此没有说服力。

可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萦绕在心间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颓败感。

黑衣青年冰雪般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个很浅很轻的笑：“敦君，谢谢你。如果不介意，请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巍峨的高塔传来空灵的钟声，白鸽们扑楞着翅膀飞向蓝天，路边生着几簇白色雏菊，在风中轻轻摇曳。

***

第一次见到清水杏，她正坐在高高的圆椅上，心不在焉地趴在前台的桌子上玩手机，时不时看向门的方向，浅绿色凉鞋挂在她纤细小巧的脚踝上，似乎随时会掉下去。等见到他怀里的猫咪时，她那张清纯绝俗的脸上立时扬起一个开心的笑，眼睛也弯成了两弯小月牙。

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除了那张像是长在他审美点上的极美容貌外，她在他眼里，和其他所有的普通女孩都没有区别。

和她聊天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她看的书不算多，但也涉猎不少，说到感兴趣的话题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说到不了解的话题也不会不懂装懂，只是露出个懵懂的笑，发自内心地赞叹：“太宰先生好厉害！”

太宰后来再见到清水杏，她已经因为经营不善流落街头。

她被房东赶出了门，怀里抱着猫咪，肩上背着个不大不小的背包——这就是她全部的家产了，她坐在长椅上，挠挠头，又低头看了看长在身上的猫，小猫咪也抬头对她喵了一声，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太宰从这副场景里看出了点相依为命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仅不同情，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清水小姐怎么在这里？”

少女看见他，眼睛顿时亮了亮，她对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完全没有防备心，直接就把自己流落街头并且身无分文的事告诉他了。

“你今晚就打算住这里吗？”

太宰问。

横滨的夜晚可算不上安全。

清水杏撸了撸猫，小声说：“我也没地方去呀。”

后来再回忆起来，他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她那副惨兮兮的样子就像是只流浪在外没人要的小猫咪，他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

“要不要跟我走？”

清水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危险的邀请，她只是眨了眨眼，眼巴巴地望着他：“那……我可不可以把猫咪老师也带上？”

——就是这么简单。

清水杏当上他情人的过程就这么简单，没有惊心动魄，没有一波三折，一切都恰到好处，水到渠成。

但——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的。

早在第一次见面，太宰治就调查清楚了她的身份，她的来历，包括她身体里藏着‘书页’包括她被人操纵的人生，被随意修改的记忆，就连她和他的相遇都是被人精心设计安排。

她体内躁|动的本源力量，只有他的异能“人间失格”能够克制。而等到这股力量彻底被驯服的那一天，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和他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死局。

这个女孩生命里唯一存在的意义——竟然是死。

太宰漫不经心地想，带着一点点不在意的怜悯。

因为，他并不喜欢她。

清水杏实在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子，简单得就像是一张白纸，喜怒哀乐一眼就能被看穿，爱哭爱笑爱撒娇，就像一只可爱又娇气的小猫咪。

第一次他其实不太温柔，她已经疼得啜泣了，却还是忍着，泪盈于睫。他还很坏心地问是不是弄疼她了，她只是羞红了脸，躲进他怀里反过来小声安慰他：“太、太宰先生……我只有一点点疼，也不是很疼。”

她眼里水光莹莹，一点也没有怀疑他在故意弄疼她，水灵灵的眸子里全是对他的依赖和信任，看起来很惹人疼惜。

太宰微微一怔，心里翻涌那点恶意，慢慢变成某种更为复杂的情愫。

清水杏不会掩饰自己，什么都写在脸上。太宰长了张很好看的脸，所以从小到大都不缺明恋暗恋他的人，成为港黑首领后，投怀送抱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所以他太了解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了——她的亲吻、脸红、微笑、害羞，胆怯，全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字——“我喜欢你”。

她喜欢他。

甚至再直白点说——她爱他。

这也……太可笑了。

清水杏不知道她的“太宰先生”留她在身边，不过是打算等时机成熟就杀了她拿回剩下的那一页“书”。

他只是把她当成可供利用的道具。

可清水杏呢？

她还傻傻地信赖他，崇拜他，觉得自己能遇到他已经耗光了余生的幸运。

她喜欢他什么呢？

好看的脸？温柔的性格？上位者的权势和财富？

还是他对她的好，让她误以为他是个好人？

这种“喜欢”，轻薄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太宰想。

他觉得很有趣，很愚蠢，很想试试她所谓的喜欢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所以他开始换着法子欺负她，一步步逼近她的底线，变本加厉地对她做很过分的事，得寸进尺地对她提很过分的要求，再用玩笑似的口吻恶意满满地哄诱她：“不是喜欢我吗？喜欢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如何？”

他明明知道她脸皮薄，承受不住他做的事提的要求，很多时候她都又羞又无措，抽抽噎噎的一直哭，却永远不会反抗他，不会拒绝他，总是很乖很乖地顺从他。

哪怕他真的玩得过火了，她也只是红着眼睛不理他，都不用送礼物，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好了。

她这么娇气的，小公主似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肯这样委屈自己了？

——无非是太喜欢他。

[对你喜欢的人，就能忍让到这种地步吗？]

太宰冷淡地想。

他觉得这样的她很愚蠢。

却也觉得这样的她……很惹人怜爱。

哭泣的时候很惹人怜爱。

吻他时轻颤的眼睫很惹人怜爱。

睡着后因为怕冷躲进他怀里的样子也很惹人怜爱。

三个月过去，她体内躁动的力量已经平稳下来。按照计划，太宰早就应该杀了她把剩下那页“书”拿出来。

可他迟迟没有动手。

他从来不是个做事犹豫下不了决心的人，拖下去对谁都没有意义，他明明知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当她像只小猫咪一样依赖地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会没有办法推开她？

为什么没有拒绝她？

为什么没有推开她？

为什么……会伸手抱住她？

为什么？

清水杏酒量不好，几乎说得上是一杯醉，和中也喝醉了就耍酒疯不同，她喝醉了以后总是安安静静的，问什么答什么，只说真话，而且最妙的是第二天醒来，她记不住昨晚喝醉后自己说了什么。

太宰治不想再拖下去了，一把枪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太复杂。灌醉她，再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候开枪就好了——清水杏甚至连痛苦的时间都不会有，她什么真相都不会知道，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杀过多少人，不会知道自己被清洗的记忆，不会知道自己悲惨的人生，甚至不会知道她爱着男人一直在利用她，亲吻她的时候想的是如何杀了她——她会在甜蜜的梦境中死去。

夜空繁星点点，晚风凛冽，喝醉的清水杏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绯红的脸蛋埋在他黑色的外套里，目光懵懂，一声一声地叫他“太宰先生”。

她叫一声，他就应一声，两个人都没有不耐烦。

到了最后，他还有一个问题想知道答案。

他半敛了眼眸，侧脸有种迫人的俊美，太宰嗓音温柔低沉，问她：“那天晚上，清水小姐为什么会答应跟我走？”

“因为……”清水杏只说了个开头，就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处，半晌没有抬起头来，他原本以为他是睡着了，然而抚上她的脸，触到热热的眼泪，他才发现她竟然抽抽搭搭地小声哭了起来，“因为……那天太宰先生问我的时候……脸色苍白让我觉得……我如果不答应……你就要消失在风里了……”

他怔住了。

脸上温柔的神情渐渐褪去，就像褪去了伪装一样，黑衣青年不再笑也不再说话，他维持着冷漠的姿态，沉默了许久，才说：“……不好吗？就这样……让我消失，不好吗？”

清水杏抽噎着摇了摇头：“不好……”她用力抱住他，“我知道太宰先生过得一点都不快乐……但是没关系啊，我很开心，我每天都很开心，我把快乐都分你一半……如果你觉得世界很苦的话……就让我当你的小糖果好不好？我很甜很甜的……”说着说着，她有些笨拙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嘴唇冰冷，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直到她迷迷糊糊快睡过去的时候，他才伸手箍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摁住了她纤细柔弱的脖颈，和她刚才孩子气的亲吻完全不同，这个吻强势而热烈，她完全招架不住这种攻势，最后眼泪汪汪地被他搂在怀里才没有软倒。

他垂眸看着她的睡颜，他纤长的眼睫像是两片黑色的羽翼，有着即将折断的脆弱，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你自己都身处地狱……却还想着救我。

***

“太宰先生，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

“这是承诺？”

“这是承诺。”

他半阖眼帘，微笑道。

你最好不要背叛他，不要离开他，永远爱他，永远都只是他的清水杏。

***

她怀孕后更加娇气，会缠着他要他给她念故事——

“不是我想听，是宝宝想听哦。”

他有空的时候，也总不会拒绝。

“……于是小王子伏在地上，哭了。”

“狐狸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陪我一起玩吧，我现在，非常伤心。”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因为我没有被驯养。”

“驯养是什么意思？”

“这是大家都忘记了的事啊，就是，建立羁绊的意思。”

“对我而言，你仅仅和其他十万个男孩子一样，只不过是个男孩子。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

“对你而言，我仅仅和其他十万只狐狸一样，只不过是只狐狸呢’”

“可是，假如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成为彼此不可或缺的人。”

“对我而言，你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男孩。”

“对你而言，我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狐狸。”

“我的生活，是那样单调。”

“但是，假如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像阳光普照一样。”（注②）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清水杏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他静静地望着她，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稚气安静的睡脸上，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因为“书”的缘故，他接收过其他所有世界“太宰治”的记忆，但无论是其他哪个世界的他，身边都没有“清水杏”的存在。

其他世界里，没有“清水杏”这个人。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就不该存在，是她的母亲动用了一页“书”的力量才将她留在了世界上，这是奇迹——而奇迹之所以成为奇迹，就在于它的不可复制。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千千万万个太宰治，千千万万个中原中也，千千万万个织田作，所以他从不认为什么人是特殊的，什么感情是不可替代的——直到他发现，原来清水杏，是唯一的。

她是为了他量身定制的女主角，是别的世界的太宰治不会拥有的——独属于他的女孩。

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是……他的。

***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他们的结局，他会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死去，把“书”的力量都留给她和孩子，那足以支撑她们活下去。

当然，他不会让她记住他，清水杏剩下的时间都不再需要为他难过，她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地在阳光里笑着就好了。

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有的悲剧时间倒退就可以更改，有的悲剧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是错的，从他们相遇开始就错了。

就像她最喜欢的《情人》的那句话一样——Very early in my life，it was too late.

他们相遇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太晚，太晚了。

他只是没想到，原来她留给他那五张照片，才是他们真正的结局。

后来他很少再梦见她。

他知道这一辈子或许就将这样过去，逝去的永远逝去，那个哭泣的小王子，再也遇不到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狐狸。

天色已晚，港黑总部的落地窗外，绚丽烂漫的火烧云静静地飘着。

太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离开。

被他留在原地的，是清水杏生日前送他的礼物，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给她的，想不到该送什么，只好把陪伴了她很多年的《情人》送给他。

窗外一缕风拂过，书页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哗哗翻动，恰好停在故事的结尾。

“……多少年过去了，从前那个白人姑娘几经结婚、生育、写书。一天，那位昔日的中国情人带着妻子来到巴黎。他给她挂了个电话，是我。一听到这声音，她便立刻认出他来。他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突然有点胆怯，他的声音颤动起来，他说他知道已经写过好多书，他是从她妈妈那里听来的，他曾在西贡见过他的妈妈。然后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爱她，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

这是新的一年的伊始，一个普通的春天，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但他却觉得，这辈子，已经结束了。

候在门外的下属看见首领黑色外套上浸出的暗色，有些慌张：“BOSS……之前的枪伤……”

黑衣青年顿了顿，冲他摇了摇头，突然扶住墙，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脸色苍白至极，咳得仿佛没有办法再向前走一步。

***

其实不想停下来的。

只是胸前的伤口……

真的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