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年关将近, 年味越发浓郁。
宫人们忙碌着, 将大红灯笼挂在树枝上,给肃穆冷淡的皇宫添起几分生机。
谢容推开窗, 将这抹艳色尽收眼底, 紧张又雀跃。
快了, 很快了。他默默地想着, 仰着头看随风摇摆的红灯笼,缓缓吐了口气。
那些微热气在寒风中化作白雾,旋即又消散干净。
除夕夜,宫中设宴, 君臣同乐。
一年里难得有这样的欢腾日子。
陛下没来, 群臣按着官职地位,在内侍的指引下一一落座, 就着点心小果, 先畅谈起来。
当今陛下后位无人, 上无太后太妃,下无皇子公主, 其他皇族也早被清理了个干净。
于是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 沉砚便坐在了龙椅左下方首位。
沉砚平时表现的“平易近人”,君子如玉, 没什么污点。
虽身处高位, 众人也不怵他, 见陛下没来, 便三三两两凑过来, 和他说话,趁机拉一下关系。
沉砚微微笑着,温和有礼的笑容里深藏着疏远和冷淡,只是他掩饰得很好,众人并未察觉。
这数月来,小暴君不知在暗自琢磨些什么,隔三差五地就爱往相府里赏赐东西。
字画古玩,金银珠宝,什么都有,看架势是恨不得把皇帝专属小金库都挪到相府里来。
政事上也是他说什么便允什么,几乎不会反驳。
给众人造成了一种陛下十分倚重他的错觉。
对此沉砚宠辱不惊,波澜不动。
小暴君给什么他就接什么,该做什么也做什么,只是再没私下进宫面见小暴君。
沉砚本以为这些大臣是来打探这个的,然而出乎意料,他的同僚们关心的是……
“相爷可有心仪的姑娘?”
“不知何时才能喝到相爷的喜酒呢!”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这般有福气,能得相爷青睐哈哈哈……”
沉砚在众同僚里周旋自如,言语间滴水不漏。
心里却不由得狐疑猜测,这群同僚都在想什么,莫不是想从他婚事上下手,折腾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被关心婚事的不止他一个。
众臣套不出相爷的心上人之后,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仍旧是礼部尚书起的头,很忧愁地讨论起陛下的纳妃大事来。
“陛下后宫仍旧空缺,无人可为陛下开枝散叶,这可怎么办啊!”
“这下半年也不见陛下纳新人,后宫里原有的那些也没什么动静……陛下就算纳个男妃也好啊!”
“男妃不成,那些个少年郎又不能替陛下开枝散叶。”
“……”
沉砚听了一会,几乎都要认不得“开枝散叶”这个词了。
他想起小暴君半夜里抱着被子滚下床的往事,又想起小暴君“检验”时慌慌乱乱的模样,心说你们的陛下自己都稀里糊涂呢。
纳妃嫔,纳了半夜当床架子,拦在床榻边不让陛下掉下去么。
不过说来也怪,皇子们到十四五岁时,便会有人去教导人事,怎么小暴君看起来还是不太懂的样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又被周围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打断。
众臣已经讨论到要不要再重新整理一个选秀花名册给陛下送去了。
这建议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同。
沉砚想起上一回给小暴君递花名册,试图自荐入宫结果被毫不留情驳回的场景,眸光微敛,一丝不痛快油然而生。
……连他都入不了小暴君的眼,这些个小少年小贵女,还不是被拒绝的份。
沉砚轻轻搁下茶杯,屈指叩了叩案几,嗒嗒两声响:“行了。”
声音温淡,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他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得仿佛毫无私心:“陛下不喜人论及此事,诸位慎言。”
众同僚立时止了声,互相望了几眼。
他们原本还打算拉拢一下相爷,让相爷亲自上折子和陛下说这事呢,陛下近来很倚重相爷,说不准会听相爷的建议。
不过现在看起来这法子是行不通了。
于是这话题在短暂的讨论后,无疾而终。
好在宫宴很快开始,谢容踩着点到场,动了第一筷子之后,底下众臣们很快便跟着觥筹交错起来。
谢容端着架子,神色淡淡地坐在高处,偶尔夹几筷子菜吃。
这等场合,菜肴摆盘摆得漂亮,远比好吃重要,这满桌案的菜,看着色香俱全,尝进嘴里却少了滋味。
谢容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好在他来前先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倒也不是很饿。
原身向来不耐烦参加这样的活动,每次参加都是面无表情。而群臣也识趣,不会没眼色地凑上来找不痛快。
谢容算着退场时间,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坐在高位一览众山小,这感觉还挺不错。
谢容一眼就看见了群山中格外端正隽秀引人注目的那一座。
自相府一别,他就再没和沉砚私下单独见过面……上早朝时倒是常见,不过距离隔着远,除了讲政事,也没机会说别的话。
……他也不知道要和沉砚说什么。
谢容看着沉砚发呆,看了一会,发觉沉砚的侧脸也是如此温隽好看,鼻挺唇薄,下巴弧线流畅又完美。
连鬓边的头发丝都长在他最喜欢的点上。
可惜是个可远观而不可近碰的。
大概是谢容目光停留的时间有点久,原本正夹着小菜细嚼慢咽的沉砚搁下玉箸,饮了口茶漱了漱口,抬头徐徐望来。
和谢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定定望了片刻,倏而莞尔,将面前另一只盛着清酒的玉杯举起,朝谢容遥遥一敬。
尔后抵在唇边,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谢容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沉砚会突然给他敬酒,下意识端起面前的玉杯,端到一半才发现那是茶。
每个案几上都摆着酒和茶,左边的是酒,右边的是茶。
沉砚手里的玉杯,是从左侧拿的。
谢容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茶,又重新端起酒来,朝沉砚抬了抬手,才低头抿了一口。
他不喜欢喝酒,不过今天这种场合无法避免,只能让人悄悄给换了不烈的果酒。
果酒的酒味很淡,更偏像酸甜的果汁,还挺合谢容的口味的。
谢容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沉砚敬酒还是果酒好喝的缘故,只觉得方才那些许无聊感消散了大半。
他心情好了起来,放下酒杯,在众人不停歇的喧闹声中,朝沉砚悄悄地弯了弯眉眼。
……
前朝君臣欢度除夕觥筹交错,后宫里一众少年们也正热闹着。
身为陛下的过气宠儿,小宛儿凑了一会热闹,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
出了宫殿,将一众喧闹都关在里头,他才松了口气。
热闹虽好,也太费耳朵了。
他方才坐在一个格外柔媚的少年旁边,听了老半天娇滴滴的笑声,耳朵都快遭不住了。
小宛儿懒得应付人,随意挑了条偏僻小路走着,躲一时清静,也没看这路通往何方。
懒懒散散地走了好一会,才发觉方才还隐约传来的宫人嬉闹声,这会儿是一点都听不见了。
走哪里去了?
小宛儿四处打量了一会,认出这里是冷宫。
春节的热闹气氛并没能渲染到这里,树上没有挂红灯笼,只光秃秃缀着几片枯叶。
风一吹,就飘落了。
小宛儿对冷宫没什么兴趣,吹了会风也觉得有点冷了,正准备转身往回走。
然而刚一动,眼尾就扫见了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没入不远处的冷宫中。
——谁?
小宛儿警觉地转头过去,望了一会,没看见有人出来,他皱了皱秀眉,隐约觉得不对。
冷宫闲置许久,连地位最低微的宫人都鲜少涉足,谁会在这大好日子里往这跑?
躲清闲也不嫌晦气么!
小宛儿沉思片刻,果断提起衣摆,避开脚下枯叶,悄然往那边走去。
他从小学乐器,听力及其敏锐,走得近了,便听到了宫里隐约的人声……似乎还不止一人。
在又低又急地在交流着什么。
不像是躲清闲的宫人。
小宛儿身轻如燕,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小心打量着周围,绕过一个小池塘,悄无声息地走到墙根处。
终于听清了里头的说话声。
……怎么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听了一会内容,越听越震惊,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一时没留意,一脚踩到了枯叶。
清脆的枯叶破碎声乍然响起,惊得里头交流声倏地一顿,紧接着便是有人迅速走出来的脚步声。
小宛儿心说不妙,他毫不迟疑地旋身撤退,不过已来不及了。
他偏头看见冷宫旁那一池落满枯叶的冰冷死水,一咬牙,纵身便跃进了水中。
与此同时,冷宫里的人追了出来,眉目沉峻,神色冰冷,深蓝色衣摆在行走间划出冷酷的弧线。
——赫然是数月前便被谢容外派出宫、此时并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禁军大统领苏秉之!
他一双鹰眸敏锐快速地四处查看了一番,最后停留在犹自荡开涟漪的池面上。
缓缓地皱起了眉。
……
宫宴进行到一半,谢容便抽身离去。
众臣没人敢挽留,恭恭敬敬送走了陛下,就彻底放开来闹腾了。
一派欢乐融融中,沉砚轻啜了口温茶,若有所思。
他摆出了不想和人饮酒的姿态,众人便也不敢来灌他。放眼放去,就属他周围最是清静。
这些日子他有意冷落,没主动和小暴君联系,打的便是欲擒故纵的主意——这是小暴君先前用过的法子,他不过如数奉还罢了。
按着之前小暴君和梁庸平的交流,小暴君应该急于拉拢自己才是。
不过这回小暴君出乎预料的有耐心啊……
沉砚正沉吟着要不要稍微松动些态度,诱得小暴君送上门来,一个小内侍小跑着到他身边,小声道:“相爷,陛下有请。”
沉砚倏地勾唇。
他认出这是小暴君身边惯用的小内侍。
小内侍与他靠得近,一下就被他这如同冬雪消融的笑容惊到了,呆滞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沉砚拂袖而起。
朝他微微颔首后,就大步朝外走去。
小内侍急急忙忙跟上去,却因腿不够长,很快拉下了距离。
好在他的任务只是传话而已。见追不上人了,小内侍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想,怎么感觉相爷好像……有点着急呢。
君王有命便毫不犹豫赶去,相爷真是个大忠臣。
大忠臣沉砚正提着一盏宫灯,缓步朝目的地而去。
这宫灯是守在殿外的梁庸平递给他的,提在手里,小巧精致,十分漂亮。
烛火在灯里摇晃不定,沉砚鼻端嗅见淡淡的冷香,有些熟悉。
……刚来到这世界,第一次进宫见小暴君时,小暴君也曾命梁庸平替他拿一盏灯,照着出宫去。
那灯里蜡烛燃烧时,也有这淡淡冷香。
沉砚只道是宫里的习惯,蜡烛里融了香料,并未太在意,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走得很快。
不多时便到了清沁湖边。
这偌大的湖,夏日里碧叶接天,荷花摇曳,很是漂亮,不过如今隆冬时节,便只剩的枯荷满片,干瘪的枝叶在寒风中萧瑟。
沉砚一眼就看见了蹲在湖边不知在做什么的小暴君。
大冷天里,这人也不披大氅,只穿着身单薄的华贵龙袍,伸手去划拉湖水,划拉得水声哗啦。
他身边地上歪歪斜斜搁着盏宫灯,烛火明灭光芒不定,将他整个人照得越发瘦削,看着和数月前差别不大。
沉砚再走近几步,刻意放重了脚步:“陛下。”
谢容听见动静,转头望来,看见是沉砚,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道:“你来啦……”
说着便想起身。
然而可能是蹲久了脚麻,他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水里。
沉砚一步上前,稳稳地将他一揽一带,避免了他当落汤鸡的下场。
在寒风里待久了,谢容连衣襟上都沾满了寒气,一双手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他差点掉进湖里,惊魂未定,下意识把住沉砚手臂时,沉砚眉头轻轻一皱。
“陛下在这做什么?也不披件大氅。”
待谢容站稳,沉砚便松了手,将宫灯往谢容手里一塞。
谢容不明所以,接过宫灯,老实道:“……在和锦鲤玩。”
他等沉砚等得无聊,看见水里游得欢快,丝毫不怕人,甚至见他站在池边、便踊跃挤来等待投食的锦鲤,便忍不住去逗弄了一下。
话音刚落,谢容便觉身上一沉。
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他。
沉砚将自己的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他身上。
谢容微微一怔。
大氅上还沾着沉砚的体温,很暖,很快便温暖了他差点冻僵的身体。
握着宫灯长柄的手指稍稍用力了一下,又很快松开,谢容有些不自在,小声道:“朕有大氅呢,在亭子里。”
他说的亭子,便是湖心上的小亭。
一条蜿蜒石桥从岸边直通湖心亭,亭上灯火明亮,四周罩着薄纱,看不见里面内容,只能隐约瞧见个影子。
谢容和沉砚并肩走过小石桥,在湖心亭里站定。
湖心亭里安置了软榻案几蒲团,软榻上搭着谢容的大氅,案几上摆着小火炉,炉上热着酒,旁边摆着两只玉盏。
谢容见沉砚衣摆在风中微晃,随手将宫灯搁在案几上,伸手想解开大氅还给他,却被沉砚微微压了手。
沉砚碰着小暴君越发冰冷的手,见这没准备汤婆子,转身想出亭子去:“陛下手冷,臣去命人拿汤婆子来……”
谢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嘀咕道:“这周围都没人……朕不让他们跟着。”
沉砚眉头一皱。
谢容瞧着他神色,故作松快道:“难得清静,朕不想让他们跟着,他们……”
声音低了些:“……他们厌恶朕,朕都知道。”
小暴君说这话时,微微垂了眼,长睫轻轻颤着,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稍纵即逝。
沉砚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长睫在他心上悄悄划了划,叫他那冷硬如铁的心都有片刻的酥麻。
沉砚沉默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温然一笑,徐徐道:“那陛下恕臣冒犯。”
他将谢容两只手都捉了起来,合在一起,拢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用自己的手来替谢容暖着。
谢容心头轻颤。
明亮灯火里,沉砚神色沉静又认真,低头专注地替他暖着手,这模样,格外使人安心。
明明是过分亲近、一点儿都不符合两人身份的举动,由沉砚做来,却是毫无违和,好像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让人说不出抗拒的话,也生不出不悦的心思来。
这样的人,温柔起来,谁能抵得住啊。
谢容默默地想,反正他扛不住。沉砚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用轻柔温和的笑容,轻而易举地溃败他所有防线。
他向来无法抵抗别人给予的温暖。
哪怕知道身份殊途,哪怕飞蛾扑火。
和双手一并慢慢变得温热的还有他的脸颊和耳垂,亭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谢容有些不自在。
他决定找点儿话聊:“说起来,许久不见砚之了。”
沉砚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泛起淡淡地笑意,嘴里却道:“……不是每日早朝上都能见着么。”
谢容:“……”
话是这么说,但他都刻意换了砚之的称呼了,沉砚还不懂吗!
他瘪了瘪嘴,转而又道:“许伯近来可还好?”
许伯是相府的前任管家,如今在相府种菜养老,谢容在相府暂住期间和他关系最好。
沉砚道:“尚好。”
“燕九呢?”
燕九是沉砚的侍从,在谢容在相府居住的日子里,也短暂地服侍过谢容。
沉砚道:“尚好。”
谢容又接连问了好几人,都是相府上的人。
沉砚一律回答“尚好”。
等谢容连相府上的厨子都问完了,便安静下来。
他将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唯独没有问沉砚。
沉砚等了片刻,等不到他下一句,眉梢轻动:“公子怎么不问问我?”
谢容看了沉砚一眼,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轻哼一声:“问你干什么啊,不是早朝天天见着么。”
他将方才沉砚的话原封不动尽数奉还。
沉砚愣了一瞬,倏而低声笑起来,似有些开怀。
沉砚的笑声低沉,磁性十足,声声落谢容耳,撩得谢容耳根子都有些麻。
他耐心地听了一会,没听见下文,自己先扛不住了,于是又一本正经地打断:“好了好了,我问就是了。那砚之……近来可好?”
沉砚收了笑,正色道:“不太好。陛下近来屡屡赏赐,砚不知该如何回报陛下,心中不安已久。”
骗人。
谢容睨他。
沉砚的嘴,骗人的鬼。
真不安已久怎么也不进宫?
每日里安安稳稳地往朝堂上一站,姿态倒是从容不迫得紧,一点都看不出不安的模样。
谢容也慢吞吞地笑了声,将自己的手从沉砚手里抽出来,旋身在软榻上坐下,倾身端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在两个酒杯上各自斟满。
方懒散随意道:“那给你个报答的机会吧……陪我喝酒。”
和数月前相比,小暴君变得越发沉稳了。
不像他最初见着的那样,轻轻一碰就受惊的兔子般惊惶。
沉砚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怀念几个月前的小暴君。
谢容说是让沉砚陪喝酒,可实际上谢容并不怎么管他,只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
酒不烈,但也遭不住喝这么又快又急。
沉砚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他在谢容独自喝了一壶酒的时候按住了谢容的手,低声道:“陛下喝慢些。”
谢容只道他怕酒喝光,下巴一抬,示意他看案几下,满满一大坛子酒:“不怕,那儿还有呢。”
沉砚道:“陛下莫喝醉了。”
谢容手腕微微用力,就挣脱了沉砚的手,他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望过来,不以为然:“朕千杯不醉。朕被太医和梁庸平管着,好久没喝酒了……你松手,替朕斟满。”
朕都跑出来了,看来是铁了心要喝个够。
沉砚倾身取来酒壶,替谢容斟满,看着谢容仰首一口饮尽,有一滴吞咽不及的酒液从唇角溢出,滑落在下巴处,摇摇欲坠。
他忽然就想起来曾经做过的一个旖旎梦境,呼吸微微一滞。
停顿瞬息后,沉砚抬手,指腹飞快地拭去了谢容下巴处那滴酒液。
在谢容不解的眼光中,他若无其事淡淡一笑:“公子以前就很爱喝酒,如今居然也肯听话少喝了。”
他说完这句,身边人忽地安静下来。
谢容捏着空空的酒杯,视线空茫了一瞬,也不知落在哪里,半晌后才偏头看向沉砚。
他低声道:“疼。”
“……什么?”
谢容重复:“喝太多,疼。”
他抬手,摸了摸胃在的位置,手指微蜷,轻轻按了按,可怜巴巴地看着沉砚:“这里疼。”
沉砚心里一动。
他查过小暴君的信息,自然知道小暴君嗜酒如命,落下了胃疾,一多喝酒就会发作。
这段时间见谢容滴酒不沾,他还以为这小暴君改过自新决定好好养身体了呢。
谁知今夜又放纵起来。
正想着,手臂上一紧,谢容见他沉默许久,不满地拽住了他的手臂,气咻咻道:“怎么不给朕斟酒?”
久不沾酒,就算酒量好的人,也容易醉。
谢容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没醉,但沉砚偏头看他时,能从他水润润的眸底里窥见几分隐藏极深的醉意。
……都喝三大壶了。
这酒沉砚知道,入口绵软,后劲却很足的。
酒量再好的人也扛不住喝这么急这么猛,小暴君几乎是拿酒当水在喝。
或许是今夜气氛太好,沉砚难得地也松懈了一点……也只有一点点,不碍事,他想。
他将酒壶从小暴君手里轻巧夺过来,替自己也满了杯,温声道:“再陪公子喝一杯,便不许喝了。再喝公子要醉了,明日醒来头疼难受。”
谢容被抢了酒壶,皱眉,伸手想抢回来,没成功。
他有点气,多半又是真喝迷糊了,口不择言地气道:“……你算什么小饼干,凭什么管朕啊!”
他将空酒杯丢到案几上,整个人扑过来抢。
沉砚举高了酒壶,一手扣着他腰,不让他碰,拉扯间,谢容宽大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点儿白皙纤细的手腕。
不过他也不管,只一心一意地攀着沉砚的肩,去抢酒壶。
沉砚躲着他的手,眼角一闪,却觉得隐约瞧见了什么,他动作微微一顿,眸光凝了几分:“……陛下手腕上是什么?”
沉砚手上停了动作,谢容便趁他不留意,一把将酒壶抢了回来,得意地替自己斟满酒。
动作间,衣袖再次滑落,遮住了手腕。
沉砚没看清,正欲捉了谢容的手细看,谢容已仰头又喝一杯,满足地砸吧了一下嘴,嘀咕道:“……谁都不能管我,只有哥哥能管。”
他真喝多了,呆呆地喊了两声哥哥,情绪低落下来,偏头看着沉砚,喃喃:“你是我哥哥吗?”
哥哥这两个字勾得沉砚眸光微暗。
他没再理会谢容的手腕,回忆了一下小暴君的身份,淡淡道:“我非大皇子。”
大皇子早被小暴君弄死了……在小暴君继位那年。
小暴君怎么突然提起早已亡故、还是被他自己亲手葬送的皇兄?
还只能哥哥管?
这疑惑在心底发芽,旋即沉砚就听见小暴君充满讥诮的声音:“不是他……他也配当我哥哥?”
谢容讽完这一句,便飞快地揭过了这个话题,显然不想细谈。
他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看着沉砚,口出惊人之语:“你来当我哥哥好不好?”
谢容眼底醉意越发明显,水光润泽,朦朦胧胧,唇齿间呵出淡淡的酒气。
酒意上头,他摇摇晃晃地拽住了沉砚的袖子,仰头看沉砚,眼底只剩得朦胧人影。
他用最后的力气喃喃道:“我也想要哥哥护着……想要哥哥宠着,我没有哥哥……别人都有哥哥哄,我没有……”
噗通一下,谢容终于扛不住醉意,一头栽进了沉砚怀里,呼吸绵长。
沉砚:“……”
他下意识揽紧了人,哭笑不得。
今夜来清沁湖见小暴君,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小暴君或许要威逼利诱命他效忠,又或许要灌醉他、对他做些什么符合小暴君身份的事。
总之沉砚表面上看着温和,防备心却是满满的。
可万万没想到,这人就这么先把自己灌醉了?
醉得连认哥哥都闹上了?
沉砚怀里抱着软绵绵的酒味小暴君,神色有短暂的空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片刻后他默然伸手,取过被小暴君丢在一边的大氅,轻轻盖在小暴君身上,替他挡了挡寒风,又替他调整了一下姿势。
小暴君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任他摆布,乖巧得很。
喝多了酒,他素来白皙的脸颊上也泛起了轻微粉意,一双唇血色浓了几分,微微张着,小声地打着小呼噜。
喷出来的热气,卷着浓浓的酒意。
沉砚视线在那纤细的脖子上停留,眸光深沉。
哥哥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好回忆。
上一世他还没正式当暗卫的时候,每半年都要参与一次考核的。
说是考核,其实就是将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训练者称他们为苗子。
一大群苗子被赶进一处修罗场里,互相厮杀,优胜劣汰。活下来的人,才能继续训练,成为真正的暗卫。
小沉砚第一次参加考核的时候才五岁,尚且懵懂的年纪,虽然知道其中残忍,但心底尚留几分柔软。
所以当一个受了伤的小孩跌跌撞撞地冲他跑来,哀求又可怜地喊他哥哥的时候,他没忍心下手。
结果可想而知。
他因着那一声哥哥,险些被一刀穿心。
……小暴君也想这样吗?
喊他砚之,喊他哥哥,一步步卸下他的防备,好在紧要关头,给他致命一击?
过于阴冷的回忆在脑海里翻涌,沉砚呼吸沉重了几分,无法控制地抬起手,悬空搭在谢容毫无防备的颈脖上。
那么脆弱,那么纤细,只消轻轻一折,这威胁就再不存在了。
沉砚指尖绷紧,绷得太用力,反而有些颤抖,丝缕杀意在指尖流泻。
他在犹豫不定。
谢容倒不知这许多。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动了动,不小心将大氅扯开了些,冷风嗖的钻进来,他立刻一哆嗦,下意识就往沉砚怀里蜷了蜷,闭着眼嘀咕:“好冷哦……”
声音柔软绵绵,猫儿叫似的。
沉砚倏然卸去了指尖的力气。
他的手落下来,指腹在谢容颈间大动脉上轻柔地摩挲了一下,方抬手在谢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公子,这里冷,回宫歇息吧……是喊御銮来,还是……?”
沉砚话音未落,谢容朦朦胧胧半睁开眼,毫不犹豫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不要御銮,要哥哥抱。”
眼前的小暴君,没了清醒时的沉稳,像是回到了数月前。
……看起来是真的醉得不轻。
谢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生死关头徘徊了几个来回,感受到沉砚没动,便闭着眼又黏黏糊糊地喊了声哥哥,声调委屈地要命。
“好冷啊这里……”
沉砚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眸底浅淡的杀意就消散了个干净。
他稳稳将谢容抱起来,用大氅将谢容包裹了个结实。
白绒绒的领子围在谢容脸侧,衬得他整张脸更显清瘦,没点儿肉,白里透着粉。
乖巧又温顺。
算了。
他就从没见这么蠢的小暴君。
想来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的。
沉砚淡淡地想,若是以后……再动手也不迟。
大概是被谢容特意吩咐过,回寝宫的一路上,沉砚都没见着宫人,甚至连梁庸平都见不到影。
沉砚将人放到床榻上,刚一松手,谢容又温温吞吞地黏了过来,抱着他手臂不肯撒手。
沉砚瞥了他一眼,要不是听着呼吸绵长,都要以为这人在装傻了。
沉砚毫不留情地抽手起身,看着谢容没了倚靠,茫然地倒在绵软的被子,发出不满地哼唧声。
看了一会,才半蹲下身,给谢容脱了鞋袜,将沾满寒意的大氅丢到一旁,迟疑了一下,又替谢容褪了外衣,抽掉了束发的玉簪。
做完这一切,他才拎猫儿似的,将谢容塞进了被窝里。
大概是察觉到“哥哥”要走,谢容睡梦中都不安稳,哼哼唧唧地念:“哥哥……”
两只手从被窝里钻出来,摸摸索索的,看起来傻得要命。
沉砚轻哂,心说他要是会画画,现在就该找张纸将小暴君这傻气模样画下来,明天给小暴君看看。
准要恼羞成怒。
他将那两只不安分的手捉住,正准备塞进被窝里。
谢容却惺忪着睁了眼:“哥哥……”
没完没了的哥哥。
沉砚问:“怎么了?”
“……你今晚没有摸摸头,也没有说晚安。”
声音低低哑哑的,委屈几乎要随着眼底波光翻涌出来冒泡泡了。
沉砚:“……”
沉砚将那两只手塞进被窝里,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小暴君的脑袋:“陛下晚安。”
小暴君被他拍地唔了一声,缩了缩脑袋。
然后又锲而不舍地再次将两条手臂伸了出来:“……还没抱抱。”
沉砚:“……”
没完没了的小暴君。
酒陪着喝了,人给抱回来了,脑袋摸完了,再……再抱一下。
也行吧。
沉砚耐着性子俯下身,克制温和地拍了拍谢容的肩:“行……”
“了”字还没说出口,他忽然嗅见一股格外浓烈的香气,从小暴君枕边迸发出来。
他反应极快,立刻察觉不对,屏住了呼吸,可是已经迟了。
身体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倒在了谢容身上。
意识飞快陷入模糊,沉砚咬牙,勉强睁眼,可却连咬咬舌尖保持清醒的力气都没有了。
很好,好极了。
这是他彻底失去意识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句话。
谢容被沉砚闷头倒下压得闷哼一声,微微眯了眯眼,再睁开时,那水汪汪的醉意便浅淡了许多。
他环住了沉砚的脖子,压制了对方微弱的挣扎,片刻后,等沉砚彻底没了动静了,才偏过头吐出一口浊气。
对不起呀。
谢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吃力地推开身上沉甸甸的大男人,爬起身来,伸手在床榻边戳了几下。
榻边弹出来一个暗匣。
暗匣里装着一只眼熟的锦盒。
谢容深吸一口气,将锦盒取出来打开,那漂亮精致的金链子便映入眼帘。
天气冷,金链子冰凉冰凉的。
谢容想起沉砚替他捂手的模样,抿了抿唇,将金链子捡出来,捂在怀里片刻,直到那一端扣着的大金环染上了他的体温,变得温热起来,才吧嗒一声轻轻解开锁扣。
再吧嗒两声。
那金链子便一头扣在了沉砚手腕,一头扣在了床榻上特制的暗扣处。
将沉砚牢牢地锁在了这龙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