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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无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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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抬起,想把它赶走,但思及什么,又轻轻放下。

登高思远,陈升鸿看着这鸽子,暗想自己送出去的信件早已该到了吧。

按理说,对方怎么着都应该给自己回一封。

但眼前这只显然不是送信的鸽子,何况,会给他送信的不应该是鸽子,应是信客。

管家走上楼来,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方近跟前劝诫:“大公子,夜深风寒,您还是下去吧。”

“无妨。”他摇摇头,“文叔你不用管我,我在这儿散散心。”

文叔叹口气:“今天实在让人意外,那个新来的长清斋竟然能赢咱们,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大公子您别总放在心上,他们一定赢不了第二次。”

“我才没有放在心上。”陈升鸿冷嗤了一声。

“这就好。”文叔看他紧抓着扶栏,眉头皱了皱。

“哼,还赢第二次,第二次得等到下一次千鸢会了,我怎么可能让她在潍远县留到明年重阳?”陈升鸿继续道。

文叔轻咳了一下,就知道此事是不会那么容易过去的。

“不过……”陈升鸿说到此,又担忧起来,“不知华渊怎么想,我给他去了信,他却没回。”

“二公子想必是不管这些的。”

“可这事儿跟他有关系。”他回身,坐在椅上抱怨,“人家过节都是一家人团聚,他倒好,几年不回来一趟,我去了信还不回,这事情难道要我帮他拿主意吗?”

“二公子想必繁忙,您是他兄长,他也很信任您,很多事情您当然可以为他做主,话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清斋。”陈升鸿没好气道。

“大公子您要把长清斋赶出去,就赶了便是,老奴相信咱们鸿渊坊有这个本事,何况县令大人也跟咱们关系不错,一向袒护我们,这事儿……”文叔后话没说完,他本想说,这事儿就算二公子在,大概也不会管吧。

“李大人当然会帮着咱们,赶出去的确不难,可是……”陈升鸿蹙眉道,“有一桩旧事,那骆长清大概不是本名,而她,怕是与我陈家有些瓜葛。”

“瓜葛?”

陈升鸿微微一叹。

上回杨连祁来找他,说骆长清有可能是博州穆家后人,而今日千鸢会上,他见骆长清扎制纸鸢的技巧,虽然刻意有所隐藏,但他能看出穆派的影子,便也有八九分的确定了。

倘若她当真是那二十年前被斩首的宫廷纸鸢艺人穆荣的女儿,那么陈家与她是有婚约的,而与她定婚之人,正是他弟弟陈华渊。

这门婚事原是门当户对,可是穆家出事后,哪里还算得上良缘呢?

陈升鸿自认为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只是穆家出事后朝廷对纸鸢一艺多有打压,二十年来,那穆家可谓是纸鸢一艺所有派别公认的仇敌,他陈家焉能与仇敌续前缘?

原本应该不论她身份是否确定,一股脑儿赶走了事,不过这会儿他又有点迟疑。

毕竟是弟弟的婚事,他是否要替他做主?

上回杨连祁来过后,他就已写信去问陈华渊,可是人家不回信,他又能怎么办?

“不管了,明日我便去一趟长清斋,若是能叫那骆长清自己把婚事退掉,就不算我擅自做主了。”他犹豫半晌,最终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办法,定不能让她赖上陈家!”

他定了主意,内心稍安,这才打算下楼来。

回首见那只鸽子还未走。

流光溢彩的天灯飘于高处虚幻如梦,它带着人们对故去亲人的缅怀,而鱼笺尺素亦或是飞鸟传书,便是对离别家人的思念了。

他深深一叹,挥了挥手。

六渡街家户门前的红灯笼依旧亮着,只是街上孩童已没有,他们被父母抓回去睡觉了。

长清斋正厅里,有两个人伏在桌前已睡着,酒盏碗筷乱了一地。

屋顶上,骆长清抬袖一指:“它真的回来了。”

“对啊。”岳澜浅笑,将那只鸽子再一次揽入臂弯中,往另一旁的院里看了看。

小风被顾掌柜罚睡院子,眼下正躺在竹床睡得正香。

房门亮起一些光,门打开,见顾掌柜抱着被褥走了出来,轻轻往他身上盖。

两人笑起来:“既然不许进屋,怎么还要给他盖被?”

“做错事应该罚,不然他记不住,但当爹的,如何不心疼啊?”顾掌柜回道。

又见岳澜一展袖,那鸽子从怀中飞出,很快落在他的肩膀。

他扭头抚了抚,抬头笑:“谢谢你们帮我找回来啦。”

两人不做声,看他重新走进了屋。

幸亏他不知道这鸽子就是他们赶走的。

窗棂上透的光重又灭了,微微鼾声响起,六渡街忽然静谧了下来,只有幽幽天灯缓缓漂浮于璀璨夜空。

“鸽子已经回来了,要下去吗?”岳澜问身边的人。

“还好,方才有些睡意,见它回来,又打消了。”骆长清道,“难得有如此清闲时刻,似乎什么都不用想了,不管明天会怎样,都觉得不再重要。”

岳澜侧目看她,见她面上仍有微红,嘴角浅带笑意,目光不似往常那般荣辱不惊,也失去了让人一望就安心的坚定,只有着淡淡的愁绪和迷惘。

她的彷徨与柔弱,都在此刻展露无疑。

岳澜忽而觉得她更应该被呵护,而不是尊敬。

他的心动了又动,很想伸手揽一揽她的肩,也想说很多话,可是他不敢动,话也全都杂乱无章,捋也捋不清,他只能想,既然这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半日闲,何必要喋喋不休去打扰她?

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句话:“你素来爱劳心伤神,劝也无用,这样微醺也好,能忘一时烦扰。”

“幸好。”身边人轻道。

“什么幸好?”他问。

“幸好我此时尚能见你们在眼前嬉闹,尚能听在你耳边言语。”

岳澜摇头:“叫我们去奔前程,其实内心里最怕孤独,那何必总叫我们走?”

“你们跟我不一样,我承着先人的重担,穆派纸鸢是众矢之的,可我还是得将这一门传承发扬,我有心让长清斋声名远扬,可是它越红火,仇怨一定会越大,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你们羽翼未满,我希望能照顾你们,但将来,我希望你们能不被我连累。”

她似乎有些累了,话语比方才轻了些:“我想要你们早点离开,但一想到你们会离开,心里便有无限孤寂,偶尔又觉得,时光就停驻在现在最好,我这样不停地想,实在是太费神了,可是仍没有找到好的办法。”

“好的办法当然有。”岳澜看了看她,定声道。

“什么?”

“想离去的人,让他离去,不想离去的人,不要再赶,至于走不走都行的人,就随他吧。”

“这……”

怎么好像没说一样?

“这是顺其自然,很多事情本该如此,放开心扉就是了。”岳澜打断她的质疑,大抵眼前人醉酒后透了些孩子气,他亦觉没了那一层不可触及只能膜拜的距离,语气也强硬些。

面对一个彷徨不定的人,并不一定要排解劝慰,或许直接替她定主意,更有成效。

“顺其自然,你说的倒好听。”骆长清笑起来。

她喝酒之后似乎话很多,反而变成了喋喋不休的那个,只是声音呢喃,不知是困睡之语,还是醉酒之言。

她说:“可你这颗心呢,可是放得开了……还要我察言观色,随时勘探着你的心思,细细思量到底哪一句会惹你不高兴,哪一句又让你能展欢颜。”

她又说:“你一皱眉,我立刻会心情不好,直到你面色和缓,我才能松口气,你简直让我劳心,你……还好意思来教训我?”

她还说:“不过好吧,我必须得为你劳心,谁叫你对我好呢,我不需要阅尽千帆归来,现在就能确定,世间一定不会再有能及你这般对我之人……倘若我没有这诸多麻烦,我……”

她不再说了,微微低头,困了,亦或者醉了。

岳澜想辩解,却说不出来什么,他沉浸在她方才那一番言语中,将那呼之欲出的心跳一遍又一遍的压制。

这是他所听过最动人的话,这本应该是爱人之间最美的情话。

可是她此时说出,偏偏与爱人无关,也不是情话。

肩上忽而重了一些,垂眼间,见她已靠在他肩头阖眼。

他们以前并不是没有这样靠在一起过,下雨时同举一把伞,有雪时同顶斗笠。

但都不敌此时这倾尽山河般的心动。

凉夜,月华如水,清风静谧,满城灯火明。

岳澜只觉那心动侵袭肺腑,压也压不住。

身边人应是睡熟了,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扑洒他的脖颈。

每一下,都在劝退他的理智。

所念之人本来近在迟尺,却又时常若相隔天涯。此时,她依旧近在迟尺,纵然天涯路远,而一旦某样思绪破土而出再难收回,千里之路便也转瞬即至。

他大概被这良夜蛊惑。

他微微低头,向她靠近,气息渐近,温热扑鼻。

薄唇轻碰。

天地浩大,人间千变,欲穷千里的情,惊涛骇浪的心,都在此刻。

却,见她缓缓睁眼。

恍若雷击!

他骇然远离。

一片瓦不知原因松了,霹雳哗啦地往下掉,岳澜想去护已是来不及,只好看着它掉到院子的地上,发出“砰砰”几声响。

这响声似乎也敲到了他的身上,叫他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叫他面红如血,叫他额上层层的汗擦拭不尽。

他背过脸,不敢回头看她,很想逃,可对方若不发话,他也不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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