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虽然不甘心, 苏毓还是不得不采纳了纯阳子的意见。
他平素在东轩静室打坐,一墙之隔便是他的卧房。由于他不睡觉, 卧房几乎是不用的,倒也没什么私密的东西。
叫傀儡人把被褥铺盖换了一遍, 把他的东西摆设收拾进库房,苏毓便让小顶从西厢搬了过来——如今这呆子已是他的亲传弟子了, 入个室不在话下。
小顶这些日子也没多什么东西,挎着她的小包袱便来了。
一进屋,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放下包袱,好奇地看着床边墙上的小洞。
小洞大约有婴儿拳头大小, 尺寸是苏毓算过的, 小了不够用, 大了欲盖弥彰, 还不如把墙拆了。
这洞是云中子用法术钻出来的,边缘平滑, 形状规整, 溜圆溜圆。
小顶很是喜欢,把一只眼睛贴在洞眼上, 便看到隔壁东轩,夜明珠幽幽的光茫里, 连山君正襟危坐的背影。
苏毓正在闭目养神, 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头皮发紧。
他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 果然, 一回头,便看到背后墙壁的小孔中,出现一只乌溜溜的眼睛。
那只眼睛对上他的目光,长睫毛忽闪两下,然后退了开去。
苏毓只作没看见,正要回身,那洞口又出现一张樱瓣似的小嘴。
“师尊——”那小嘴唤道。
苏毓便有不祥的预感,他矜持地抬抬下颌,拿出为人师表的端庄威严来:“何事?”
“洞是不是,穴的意思?”
苏毓眉心一跳,警惕道:“是,你问这做什么?”
小嘴便即离开:“没事了。”
苏毓心弦刚一松,那嘴又凑到洞口:“师尊,这是我的穴,还是你的穴?”
这话听着总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苏毓便惠而不费道:“你想要就算你的便是。”
一个墙上的洞,又不花钱,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小顶心满意足地坐回榻上,一头扎进灵府,拿出那本书,耐心地用朱笔把里面带“穴”的词都圈出来——她自是认识穴字的,但一直没弄明白书里指的是什么,直至今日见了这墙上的小洞,她才恍然大悟。
果然,天机之书就是天机之书,真是未卜先知,分毫不差。
她翻了会儿书,出了灵府,又把嘴贴到墙洞上:“师尊,你的吊死鬼,能不能,借我一下?”
苏毓一听“吊死鬼”三个字,心头便是一咯噔,旋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梅运。
大半夜的叫鬼做什么,他有些纳闷,但也懒得多问,帮她把鬼叫了出来。
梅运来了,小顶用两只虎口比划了一下他的头围,然后放在墙洞上比了比,尺寸着实差了不少。
但她见过吊死鬼钻花瓶的,那花瓶口也很细窄,便问:“你能钻进这洞里吗?”
梅运看了看,委屈巴巴地说:“窄小了些,若是小顶姑娘非要鬼奴钻,奴使劲挤一挤,许是能挤进去的,可是想必会挺痛的……”
小顶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那你晚上,可别硬挤进来……”虽说吊死鬼自称不行,但还是提防着些的好,万一哪天突然开窍学会夺舍了呢。
苏毓无心听他们这些废话,奈何他耳力过人,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个激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萧顶,闭嘴!梅运,回你的花瓶里去。”
梅运吓得差点又死一回,“嘤咛”一声从窗户钻了出去。
小顶撇撇嘴,连山君脾气不好,虽说近来客气了些,但仍是动辄黑脸。
不过她刚解决了一个难题,正是高兴的时候,大人有大量地不去和他计较了。
……
多亏了墙上的洞,苏毓的气海渐渐有了久违的充盈之感。
气海之于修士,便如守财奴的钱袋子,被掏空的时候心里难免不安。
这几日连山君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也有空闲时间教小顶炼丹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收的徒弟,既然收进门了,那就事关他的颜面,不能太拿不出手。
连山君是凡事都要求尽善尽美的人。上课前一日,他特地派大渊献将灵药库房和丹房都打扫得纤尘不染。
第一堂炼丹课当日,小顶放课回来,阿亥将她领到丹房,连山君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小顶在掩日峰住了有段时日了,这还是第一次进丹房。
一踏进屋里,她便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气息,打从心底里生出亲近之感来。
沿墙架子上那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各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的清苦香气,都让她回想起九重天上仙君的丹房。
她的眼眶不由湿润了,紧接着,便听苏毓道:“萧顶,过来,看看炼丹炉。”
说着把丹炉上罩着的火浣布揭开,一只光彩照人的炉子便出现在她眼前。
小顶一见那只耀武扬威的地头炉子,顿时来了斗志,立马把感伤的泪水憋了回去。
这只地头炉生得厚墩墩的,肚子虽有些突兀,不如她圆得那般线条流畅,但也过得去了。
炉身的色泽一看就不是凡间铜金所铸,锃亮的表面在阳光下流溢着春水一般的青光——自是比不得她的七彩宝光绚丽,倒也看得过眼。
就是炉子上的花纹实在俗气了些,又是麒麟又是凤凰的,啧,怎么不干脆戴朵花呢。
哪里比得上她的云雷纹和连珠纹大方古朴。
它的炉耳上也没有漂亮的小玄鸟,比她可差远了。
小顶绕着炉子转了一圈,佯装欣赏,实则在暗戳戳地吹毛求疵,她敲了敲炉身,炉子发出雄浑沉厚的嗡鸣,说明炉壁用料扎实,厚薄均匀。
她状似不经意地用手抚摸炉身,可惜炉身光可鉴人,没有半点瑕疵。
饶是用最苛刻的眼光来审视,从这同行身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小顶不情愿地努努嘴:“还可以。”
小徒弟脾气一向好,成天一副没心没肺傻乐的样子,苏毓第一次见她这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会和只炼丹炉较劲,只当她在学堂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也没多管,点点头道:“坐下吧。”
小顶依言坐下,苏毓道:“接下去的话你听仔细,我只讲一遍,若是记不住,只有课后自己去看书补。”
连山君自己过目不忘、过耳成诵,最见不得别人笨。
小顶没有异议,苏毓便给她讲解炼丹的基础知识,无非是如何选择良辰吉日、祭祀天地、安炉起火、伏火发药等步骤。
小顶身为炉子,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了,连山君讲完一遍考校她,她全都答上来了。
连山君略微宽慰,这小傻子倒还有几分可取之处,不算无可救药。
讲完常识,便该试着操作了,苏毓道:“既是第一堂课,便从最简单的辟谷丸开始学。”
他提前与她约法三章:“练习用到的火符、药材、金液、玉髓等物,你可要买下?若是买下,炼出的丹便是你的,若不买,丹便属于为师。”
小顶想也没想,点点头:“要买。”
苏毓挑眉:“你有灵石?”
小顶自然没有,她的灵石都拿来还债了,剩下三十一万债务追讨不追讨,全在连山君一念之间。
但她穷得坦坦荡荡,挺挺胸,小巧玲珑的下巴颏一抬:“先欠着吧。”
苏毓:“……”
他自己不爱欠债,委实不能理解一些修士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没有个几千万灵石的储蓄,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知那些人夜里怎么能安心入定。
身为师父,他深觉自己有责任纠正一下徒弟的不良习惯,勤俭持家可是归藏最重要的传承。
他沉下脸道:“你别想着炼出丹药拿去卖,便能回本赚钱。第一回炼丹,成算不过五成,若是炼废了,你便欠了一笔债。”
小顶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无动于衷地点点头:“知道了,师尊。”语气里有几分不耐烦。
苏毓一噎,便不再多劝,到时候别冲着他哭就是。
他转身从架子上取过几个瓶瓶罐罐:“第一堂课,我帮你把材料备好了,下回你要自去灵药库找。”
说罢,便教她如何取药、称量:“学习丹道,首要的功夫便是辨识药材。须仔细观其色,嗅其气,有时还需尝其味。”
顿了顿又道:“我库中的药材皆是上上品,往后你自去采药,许多商贾以次充好,你须得学会辨识。”
他将称量好的一味药倒进白瓷小碟里,递给小顶:“这是青箬谷,辟谷丸的主料。”
小顶接过来,只见白瓷盘上一堆青色的谷子,莹润剔透,像是青玉琢成的一样。
她好奇地又看又闻。在九重天时,往她肚子里装药是仙君的差事,她一只炉子也不用会这些,而且仙药与凡间灵药也不相同。
“可以取一粒尝尝味道,”苏毓道,“不过有的药在炼化前有毒性,不是所有药都可以入口的,你须谨记。”
小顶点点头,拈起一颗青箬谷,有些许甘甜,只是小了点,没怎么尝出味道就没了。
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能再,吃一颗吗?”
苏毓夺过碟子:“叫你辨识味道,又不是给你当饭吃。”
真小气!小顶腹诽。
苏毓又教她辨认金液、玉髓、玄水苍玉芝等配料。
小顶一一记住了形状色泽气味,苏毓便开始给她示范如何安炉起火。
苏毓的灵力要省着用,小顶又没有火灵根,便要用现成的真火符起火,烧的是灵石,处处都得花钱。
这一炉丹,单材料和燃料就要花掉一百上品灵石——还是打过五折的价格。
不过一炉可以炼出二十八颗辟谷丹,若是炼出上品,拿去学堂卖,每颗售价五十到一百不等——取决于饭堂近日的食单中有没有视肉。
拜连山君所赐,小顶认字进度缓慢,算术却是突飞猛进,她掰着手指,嘴唇微动,片刻就算出大概能净赚多少钱。
苏毓俯身将八块灵石摆成离火阵,用火符生火,然后拿起铜火杖轻轻一拨,白色的真火便氲氲地燃了起来。
苏毓满意地放下火杖,一抬头,不经意地一瞥铜药盘,不知为何,似乎觉得里面的药材少了点。
他狐疑地看着徒弟水润精巧的小嘴:“你……”
小顶偏了偏头,无辜地眨巴两下眼睛:“我?”
苏毓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青箬谷能吃,但金液玉髓在炼化前都是有些许毒性的,若是吃下去,这时候她恐怕已经闹肚子了。
他定了定神,指导小顶端起药盘,打开炉门,用火夹夹着放置在炉中。
小顶趁他不注意,迅速地舔了一下嘴角,指指那炉子:“它会冒烟吗?”
苏毓莫名其妙:“是炉子当然会冒烟,问这做什么?”
小顶撇撇嘴,嘟囔:“没什么。”眼下倒不怕坏了风气啦?
药材入炉,苏毓将风门关上:“辟谷丸须炼三日,每个时辰都要察看炉火,你不在的时候让大渊献替你。”
小顶点点头。
“三日后开炉发药,”苏毓又道,“为师再提醒你一次,第一回多半是炼不成的。”
小顶无所谓地“嗯”了一声,炼不成自然是那炉子不好。
苏毓见她笃定,便也不再多言,看着时辰不早,便去沐浴了。
当夜,苏毓照例在东轩打坐运功,通过墙壁上的小洞汲取灵力,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唤他:“师尊……”
苏毓入定时总是放一缕神识外观,自然听得见那小傻子唤他,便即出定,转过头,看见洞里一张小嘴,揉了揉额角:“又怎么了?”
那嘴离开小洞,片刻后,两只手指捏着一颗小圆球伸过来,似乎是颗青色的丹丸,有些像辟谷丸,只是略大些。
她晃了晃:“给你看。”
苏毓不疑有他,接到手中,借着夜明珠的光定睛一看,却见手中赫然只颗青色的眼珠子。
苏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