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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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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向死而生

清晨,是大街小巷的各类早点铺子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这一点上,号称国际大都市的上海,和内地的其他中小城市并没什么区别。

某条巷子里,一家经营了十几年在附近小有名气的挂着“小王锅贴”招牌的小店如常开店。伴随着巨大的平底煎锅里油水兹兹的细响,又一锅色泽金黄的牛肉锅贴新鲜出炉了,腾腾的热气和香气混合着蔓延开来,勾引着路过人的嗅觉和味蕾。

“喂,给我三两,我可等了好一会儿了!”“老板,我买六两,买得多,小孙子等着吃呢,能不能先让我拿?”“我先到的,给我二两!”一群等着买锅贴的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抢购。

“别急,别急,大家都有份,不着急,不着急啊……曼曼,手脚快点,给大家快装……”锅贴店的老板原来叫小王,现在已经是老王了,四五十岁,戴着白色的厨师帽,一脸被油烟长期熏染的油腻红光,五官细看还算周正,只是分布在一张胖胖的脸上看着感觉挤得有些憋屈,表情倒是乐呵呵的,一手握着煎锅的手柄,一手向顾客挥舞着安抚,催促在一旁帮忙的自己的女儿手脚快些。

“哎,知道了,知道了,别急,别急,人人有份!”名叫曼曼的女孩儿脆生生地应着,手脚却一点也没快起来,依旧那么慢条斯理,仔细地给客人装着需要的锅贴,先在一次性塑料盒里装锅贴,装完后用订书机把盒子边缘订上,接着再扯个塑料袋,把盒子放进去,打个蝴蝶结,末了往往还要整理一下蝴蝶结的形状,自己看得满意了。这才小心地交给顾客。

“这孩子,还真是叫慢慢的啊,老板娘呢,等曼曼慢慢地弄好,这可以直接吃午饭了吧?”有老主顾早熟悉了这一家子。半是开玩笑半是抱怨地呼叫老板娘。

“来了。来了,孩子做事细心了点,大家担待点!不会让大家久等的!”老板娘从后厨匆匆跑到前台。手上滴着水,显然是正忙着包锅贴,估计是又弄好一锅的数量后才急急过来帮忙销售的。老板娘的身手就利索多了,女儿曼曼打包一笔生意的功夫,老板娘已经将五六个客户搞定了,并且各人的应付款应找零的钱数都分文不差。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锅锅贴已经卖完了,老板热乎着下一锅,老板娘得了空又去后厨包锅贴了。新来的顾客只能围在店门口继续等待。

很多顾客来买锅贴都是打包带走的,也有些人就干脆在店里吃。锅贴店门面比较小,除了后厨和前台外,只容得小几张小方桌,每个方桌配了四五张简易塑料凳。小店提供的酱料味道也很鲜美,还免费提供面汤。配着锅贴吃特别有滋味,因此还是有不少人情愿忍受这简陋的就餐环境窝在小店里吃锅贴的。

其他方桌上至少都坐了四个人,只有最里面的桌子上只坐了两个人。本来有想往那张桌子上坐的,看到桌边坐的那个人瞬间就改了主意,变换了方向。

最里面那桌上。那个长相油滑的男子姑且不论,他对面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光头,戴着墨镜,穿个背心,光着臂膀,肩膀隐约还有点刺青图案漏出来,任谁一看都觉得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来这里买锅贴吃早饭的大多是附近的平头百姓,看到这样惹眼的角色自然是能绕道就绕道了,谁也不想一大清早就给自己找不痛快。

墨镜光头男吃的很慢,也很香,有时会抬头看着卖锅贴的那一家子,或者看看周围的人,嘴角时不时流露出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坏人。有些老主顾已经暗暗为这家锅贴店的老板擦了一把汗,以为是这老实人家不知倒了什么霉惹了什么不好惹的人。

“李哥,刚才我说了那么多,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对付天皎那臭小子的么?”和光头男一桌的面相要斯文些的男子是吴非,没什么心思吃东西,絮叨了好久,发现对方根本没看着自己,有些不高兴地提醒道。

这个光头男自然就是最近吴非自以为跟人家走得很近的李昊翔了。

吴非心中很不爽。要不是李昊翔非要在这里吃早饭,自己何至于大清早的跑这油烟环绕的地方来?经过这些年,面前的这个男人除了面貌大变外,性情似乎也愈发古怪了,除了吃早饭的时间,他好像压根不想见自己。好歹自己也是为他参与沪上卫视“青春酷飞扬”节目起到了一点穿针引线的作用的,若不是想着借对方的力打压一下天皎,换做平时的自己正眼都不会瞧他的。

吴非心里腹诽着,言语上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即使十分不高兴也要装作只是有一分不高兴的样子。

“锅贴好吃吗?”李昊翔目光盯着那依旧慢腾腾给客人打包的曼曼,十分勉强地给出一句不算回应的问题。

“啊?还行吧。李哥,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看到现在……”吴非努力想把对方的思绪拉到自己关心的话题上来。

“这么好吃的东西都不能让你闭会儿嘴。”李昊翔的视线这才不情愿地收回瞟了对方一眼。

这什么话嘛?那是什么眼神,嫌弃自己打扰了他吃饭一样,才上了几期电视节目就这么个吊样子了?也不想想没有自己把他介绍给电视台的一个熟人,他能被选上参加节目么?吴非的脸有些挂不住了。

“天皎的事情不着急,我不是早说过了么?要到直播的时候才能有动作,电视台看得紧,录播的时候你只能老老实实听电视台的话,还有什么好谈的?整天提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不影响心情么?”李昊翔看看吴非明显阴沉下来的脸色,自觉耐心地解释了几句,虽然这话怎么听都没有一点耐心的影子。

“我……到时怎么做不是还需要商量么?按照什么步骤来才能狠狠地刷一下天皎的面子,这都得好好想想啊。”吴非耐着性子道。

“那你想好了没有?”李昊翔反问。

吴非一愣,“还没有。我这不是找你想办法……”

“那你想好了再跟我说。”这时候曼曼瞧这边看了一眼,发现李昊翔也在看自己,就习惯性地冲他甜甜笑了笑,李昊翔也露出笑容抬手挥了挥。原先塑造的生人勿进的危险形象一下子破功。

“曼曼,那人谁啊?你们认识?”有个正等锅贴出炉的老主顾大着胆子发问。

“是以前的一个熟人,两三年前在我们这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工,人很好的。他回上海了还专门到我们这里来吃锅贴。”曼曼眨巴着眼睛说道。

那些刚刚还瞎担心的老主顾一听说是熟人,马上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这老王家遇到了麻烦。只是熟人来吃早饭,就是样子着实瘆人了些。

“喂,李哥。”吴非终于忍不住了。阴着脸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听你的口气就像不关你的事一样?我们都吃了天皎那么大的亏,好不容易有这种机会,应该齐心协力一起想办法对付他嘛。说实话,你到上海来了后,我也算帮了你不少忙是吧?你去酒吧应聘驻唱歌手的时候,不是碰到我这个酒吧的老主顾的话,老板也不会拍板你了。是你自己唱了没一个月嫌弃人家规矩多又不唱了。我也不会跟你讨要这人情,不过你得承认,我是对得起你的吧?你唱歌那么好,所以我一知道沪上卫视的新节目要找些选手时,才一下子想到了你,节目组一个工作人员是我哥们。他把你的情况跟编导一提,编导再跟负责人一说,你也就上电视了。我说这些不是要你感恩,我有多么够兄弟,你也懂的。不是?”

吴非说的这些也不算假话,不过他把李昊翔去酒吧应聘歌手以及参与沪上卫视节目的事都算成自己的功劳,就吹得有点过了。他是那家酒吧的常客不假,但消费额远没达到可以跟酒吧老板称兄道弟的程度,最多也就点头之交。老板聘用了李昊翔完全是因为李昊翔个人的唱功听着不错,跟吴非说不说情没多大关系。吴非也是听了李昊翔唱歌后发现这人唱功比以前似乎更厉害了些。没多久听那个在沪上电视台打杂的朋友说电视台新出的节目要找选手,评委是天皎,吴非一听到天皎的名字就恨得牙痒痒,但知道自己一来不可能被选上,二来自己的唱歌实力确实不如天皎,转念就想到了李昊翔,认为他上节目应该可以煞煞天皎的威风,于是马上向那朋友推荐了李昊翔。这事吴非算是起了些作用,但吴非那朋友也就电视台的编外员工,只能起到把这事跟编导提一下的作用,节目组之所以选中了李昊翔,当然是因为李昊翔本身和天皎确实有能联系上的巨大话题潜力。

吴非这么热爱给自己脸上贴金,李昊翔懒得计较,他只是听吴非说这么多话觉得挺烦。“我参加这个节目,就是为了天皎。你找我想干什么,我也明白。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忘了的。”

这才像点话嘛。吴非脸色稍霁,微微裂开了嘴,忽然想到什么,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对了,李哥,昨天那节目,我看那个叫什么辰星的过气艺人挺出风头,上次他跟天皎一起也让我挺不痛快的,我看他不顺眼,有机会你可以顺便找找他的碴,先替我出点小气。”

本来李昊翔只是慢悠悠地吃锅贴,听见吴非猛地提到了辰星的名字,他脸色一变,眼神瞬间凌厉得令对方不敢直视。

“李哥,你、你怎么了?”吴非被对方瞪得心中一颤,疑惑又心慌地问。

“其他都好说,你这要求我可办不到。辰星这人吧……”李昊翔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对我有恩情,我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这次有机会,还要想着怎么帮帮他呢。”

“什么?辰星知道你是谁?他什么时候对你有恩了?”吴非大奇,不由追问道。

“不,他应该还不认识我。不是上这个节目,我也不会知道他是谁。但谁对我有恩,我是记得的。”李昊翔没打算和吴非说太多,眼神一晃。从回忆里醒过神来,再不说什么。

吴非听李昊翔这话越说越奇怪了。“他对你有恩,又不认识你?”这家伙不会是在逗我玩吧?以吴非的小心眼,很容易就这么想了。

李昊翔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什么想法。不打算去和这种人解释什么。依旧优哉游哉地吃着锅贴喝着面汤。吃完了这顿后,他象征性地跟吴非打了个招呼,付了钱就独自走了。把吴非气得够呛。

这李昊翔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嘛,想想憋屈得荒,吴非实在气不过,反正上午不用上班,他望着李昊翔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家伙慢悠悠想去哪里?不如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想搞什么。

打定主意后,吴非迅速起身。盯住李昊翔的背影偷偷摸摸尾随着。

锅贴店的小姑娘曼曼瞧见了这一幕,好奇地望了会儿吴非的举动,被顾客的催促声又叫回了神,专心地摆弄着手中的锅贴包装。

李昊翔刚刚吃早饭的“小王锅贴”店在一家小巷里,顺着小巷往北走几步,就到了条稍微宽阔些的街道。转入街道再走个百来米,到了和大路交接的一个路口处,就是个地铁站。李昊翔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到那,顺着地下阶梯进入了地下。

吴非跟在后面直犯嘀咕,他是要坐地铁去哪儿吗?

李昊翔没坐地铁。只是沿着楼梯下去在过道里走了一段就停下了。这段地铁过道里有些摆小摊的,还有穿得人模狗样举着个写满字的纸牌在乞讨的。李昊翔停在了卖各种女式发卡的小摊边上,直勾勾盯着摊主的位置。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以为这人想买东西,用不知什么地方口音反正不是上海话的普通话热情招呼着,“小伙子,要买发卡不?买个发卡给女朋友,保准女朋友高兴……”

李昊翔摇摇头,走到小摊旁的空地上,靠墙站着,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摊主大约是摆摊以来怪人见得多了,看李昊翔不像是自己的目标客户,立马把注意力放到其他行人身上,对李昊翔奇怪的行为视而不见。

李昊翔这么站着眼神放空的状态维持了半个小时,而且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跟着李昊翔躲在不远处偷偷观察的吴非却有点吃不消了。

这家伙是脑子有毛病么?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还是他发现自己了?……

吴非满肚子疑惑,又死撑着等了半个小时后,看李昊翔似乎今天打定主意赖在这儿不走了,他终于决定放弃了。

尼玛简直是神经病!

吴非心里骂骂咧咧,无可奈何地走了。走之前还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李昊翔仍然是一副发呆的样子时,他无比泄气。短暂的盯梢跟踪他做做还行,时间一长,就在那里盯一个人什么也不干,对吴非而言可比死还难受。眼看这么下去发现不了什么自己还受罪,吴非自然没有继续盯着李昊翔的理由。

其实李昊翔完全没有注意到吴非的盯梢。

当吴非突然提到辰星后,从“小王锅贴”店徒步离开时,李昊翔就自觉陷入了一种回忆的情绪里。沿途的风景,对他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

已经三年了。

对于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来说,三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可也有很多的东西没有变动。比如“小王锅贴”仍在,比如这个地铁站也依然存在。

又比如,三年前那个帮助过自己的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个人应该自己都没想到,他小小的善意举动无意间帮助李昊翔看明白了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东西,从而越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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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在这个地铁站,那个中年大婶摆小摊卖发卡的位置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是李昊翔自己。

那时他和湘沙卫视旗下的娱乐经纪公司青娱传媒解约有五六个月了吧。说是解约,其实相当于被赶出公司。他无法适应公司娱乐化的艺人包装方式,并且压根不配合。本来他就不是比较受瞩目的秀星,自己还不听话,公司当然不待见了。签约了青娱传媒没多久他就沦落到了只能给其他秀星写歌谱曲的地步,酬劳少得可怜就不说了。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写的歌曲自己居然没有权利唱。这跟签约时的说法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他能忍受那些苛刻的条约,但实际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糟。

他给青娱公司当时一个很受捧的秀星写歌,那秀星那会儿还有些人气,除了对电视台领导。在公司见了谁都一副尾巴要翘到天上的样子。特别是对李昊翔这种不受宠在之前选秀比赛时还跟他有点小过节的同事,更是爱挑刺。那秀星为了一首自己要出的专辑里的歌,折腾了李昊翔三四天。一会儿要改这个一会儿要改那个的,歌词旋律统统推倒重来,并且不是一次性地挑错,每次挑错都伴随着长时间的呵斥与侮辱。正常人哪受得了这种找茬?何况是李昊翔这种本身很有些才气兼傲气的家伙,在又一次被这个秀星言辞刻薄了一番后,李昊翔再没忍住,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当场把那家伙揍得鼻青脸肿。也托了这秀星的福,在他死缠烂打的哭闹下,公司迫使李昊翔主动解约。并免除了他的违约金。当然李昊翔自己也不想干了。不过公司另外还有一个条款很阴损,就是两年内不允许他从事商业性的音乐创作,还把这消息向外散布,等于把他的后路给断了。即使有些音乐制作公司想要邀请李昊翔作词曲,听闻这个条款为免麻烦也就没了这个念头。

李昊翔当时还不在意,直到家里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活来源。他才感觉到自己从前的愤青和世界的冷酷相比,有多么微不足道。

这种打击并没有让他如他的父母期望的那样幡然悔悟,从此关注柴米油盐酱醋茶做个普通人老老实实生活,李昊翔选择了更极端的反抗方式。

他又一次跟父母和大哥吵架后,闭上了嘴巴。怀揣着最后的一点钱带着尚不能熟练弹奏的吉他来到了上海。在晋级湘沙卫视的选秀比赛和青娱公司签约时,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面对这种迷茫了,不用再面对父母对音乐能否养活自己的质疑了,到底,他还是不能避免这种矛盾。说实话,他从来没那么迷茫过,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但是没人能帮他。他希望去人多的地方,也许会碰到谁能帮助他。他曾想过去北京,可是钱不够了,只能选择了另外一个大都市上海。

从火车站出来随意搭上了一辆地铁,到了一个站后他下了车,在过道里看到一个弹着吉他卖唱乞讨的年轻人,他也生出了同样的灵感。

李昊翔在那年轻人十几步外也开始弹唱自己的原唱歌曲,无论词曲还是唱功他都比那个年轻人唱得好,吸引了些路过的人驻足倾听,也收获了一些额外的钱财。没过几天,那个先摆摊的年轻人伙同了附近的青壮年乞丐趁着夜深人少的时候合伙把李昊翔痛揍了一顿,还把那个花了他很多积蓄买的宝贝吉他给摔坏了。

那个夜晚,浑身疼痛饿累交加的李昊翔看着被摔坏的吉他欲哭无泪,那一瞬间开始,他对世界失望到了极点。

之前的打击本来就在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坚持,这件事不过如同是在早被虫蚁蛀空的堤坝上轻轻推了一把,轰然倒塌只是迟早的事。

所谓的理想和热情,其实都是命运设下的最恶意的圈套吧。因为命运不喜欢奸尸,太顺从的人也只会令它感到无趣,所以允许人类创造了生命、希望、理想、勇气等所有美好的想象和词汇,让无数人为之苦苦追求企盼却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看似闪耀的美妙幻影从手中一一破碎。

20世纪初伟大的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早已说过,生存是在深渊的孤独里,人生不过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不管如何挣扎着爬山涉水,也只是从一个绝望到另一个绝望。所有人最后的终点都是死地,这也许是世界最公平的地方,区别只在于或迟或早。李昊翔曾经认为向死而生所蕴含的意义是乐观向上的,是要督促人们抓紧生活,追寻自己生命中最美的意义才不会辜负这终将结束的短暂生命。实际上,这句话述说的是生命最冰冷的现实。无法逃避的死亡,带着让人无力抵抗的终结性的悲观气息。为绝望所生,为希望所遗弃。

抵抗现实恶意的心灵堤坝被摧毁,冷酷的潮水足够淹没一切热情。李昊翔就是在那一夜对音乐失去了所有的欲望。他闭上嘴,不再开口。他盯着破旧的吉他许久。吐了口水在手上。匀开自己脸上干涸的血迹,蘸着血色,在尚还完整平坦的地方写了“向死而生”四个字。后面加了个触目惊心的问号。

白天,他带着吉他沉默地坐在过道里。一开始确实吸引了不少注意,有人给他扔些零钱,他也不捡。别的乞丐就趁机拿走了,他也毫无反应。有的人认为他是疯子,有的人认为他只是行为艺术家,没人会想到,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是在多么痛苦无措的境地下决心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质问。

当然。或许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眼里,这质问更像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还有一个会以为他是神经病。

虽然他吸引了一些人扔零钱,但是由于别的人拿走他的钱也不说话,因此那些乞丐就没再找他麻烦,日子长了慢慢对他也有了些同伴的情谊。有时会给他留一点吃饭的钱。有时巡逻的城管或者警察会注意到他,想带他去救助站,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李昊翔起初还会去附近的超市买最便宜的白面馒头的,特价的时候四个只要两元钱,一天吃一个馒头。后来就变成了两天吃一个馒头,再后来三天一个馒头,再然后他就不去主动找东西吃了。有哪个附近的乞丐大发善心扔给他一个吃食他就吃,没有就饿个两三天。,饿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越来越没感觉了。

他越来越瘦,头发和胡子越来越长。

如此几个月后,他的头发和胡子连成一排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面貌。

破吉他上面的血字早就褪得看不分明了,他自己借了个认识的乞丐捡来的缺了口的水果刀把“向死而生”四个字和那个问号刻清楚了,这样就不会看不见了。实际上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不管字刻得清不清楚,没有人有兴趣对一个满身邋遢臭气的人的身边的破吉他上刻的是什么有兴趣。很多人闻着臭气就远远走开了。

李昊翔对饥饿越来越麻木,倒是身边的乞丐开始担心他的生死。期间他昏厥过一次,不过很快醒来,醒来看到有年轻的小警察正慌慌张张说着要把他送医院。

可能是面临这个境地,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害怕了,人也变得无所谓的蔫坏。李昊翔沙哑着嗓子对着小警察气若游丝地威胁,“别管我,不然我就大喊警察打人了。你看这里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有手机,拍了上传微博,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小警察霎时间面色发白,死死瞪了他一眼,后来没在他清醒的时候出现过。

其实李昊翔并没有设想过要走到这一步。他来到上海,最初只想找到答案,让自己的迷茫能少一些,吉他被人砸破之后,他开始绝望,不再说话,但仍有质问。他刻下向死而生的疑问,也许是仍然想找个答案,起码,想知道有没有人和他一样,对这样的世界充满了同样的疑问。只是日复一日,没有人理睬他的问题。嘲笑和讥讽,不解和惧怕,交替出现在看到他的人的脸上。当然,更多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只是低头看着手机,一眼都吝于给予。

他们都当他是无聊的疯子。

黯淡无光的心底,渐渐又生出了一股愤怒。

李昊翔经常性地默默注视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不管他们看自己是什么样的神情,他发现这些人的脸上都包含着麻木不仁的漠然。

李昊翔有时候真的觉得,他恨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如此匆匆忙忙讨生活,对未来对梦想都无动于衷的凡人。他们没有怀疑,没有想法,只想要活着,更好地活着。除此再没有其他的追求。他们怎么能对他的质问他的痛苦他的绝望视而不见?

这世界是那么可恨。

李昊翔知道,这种想法是危险的。

所幸,如此阴暗扭曲的想法没有催生出他更危险的行为。只是让他愤怒,让他变得偏执,让他更加想要带着这向死而生的吉他。试探路过的每一个人。到他死为止。

那样的情绪很奇怪,明明知道自己钻入了某种牛角尖,就是出不来。像魔怔了一样。大概真是要疯的节奏,如果没有死的话。

李昊翔身心疲惫,固执和愤怒之下,更加难以从这种偏执中抽身。

他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莫名地悲愤交加,意识却无比清明,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他心底清楚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也许这就是死亡即将来临的前兆。

就这样死了吧。带着满腔对世界的满腔疑问和愤怒死去。如果别人发现了自己的尸体,除了无动于衷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了吧。

有时李昊翔会想起天皎。想到的并不是诸如“都是天皎害他到这个地步”之类的怨愤,而是深深的怜悯。像他那样的家伙,如果有一天像自己一样对那些利用自己的家伙来说没用了,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天皎身上的热情并不逊于自己的才气,自己输给他的不是才华。只是对电视台而言,天皎得冠军更有用而已。

李昊翔当初也确实羡慕过对方音乐透露出的无所顾忌的热情和天真。

可惜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天皎。

李昊翔带着这样的念头等着自己的最终结局。眼睛逐渐模糊……然后,有一个人走过来了。

只是无数走近又走远的行人之一吧。

李昊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脚步。不以为然。

那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在他面前停了停。

不知道停了多久,好像没有走的意思,连李昊翔都有些不耐烦,不由抬头望了望。

那是个一身白色为主的运动服的年轻男子,面容和眼神都是那么干净。这不是关键。让李昊翔无端觉得厌恶的是对方手里竟然拿着一份锅贴,正漫不经心地吃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优雅,手指上和唇边沾上的一点油光映着灯光,在李昊翔面前微微晃动着,带着油腻的煎炸香气也毫无遮掩地弥漫开来。

在他决定就这么告别这个可憎的世界的时候,这个家伙居然在自己面前毫无自觉地吃东西?还吃得那么津津有味!还吃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不肯离开!

年轻人看着李昊翔,眼神里透出一点克制的惊讶。在对上李昊翔的眼睛后,似乎确认了什么,才松了口气,微微笑起来,向对方点点头了,打了个带着些歉意的招呼,“你好?”

李昊翔揣测这年轻人之前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疯子,感情在这里墨迹半天就是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无聊的家伙。嗅着锅贴的香味,李昊翔心里更加恼怒了几分。

“向死而生?”这年轻人对李昊翔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蹲下身来,目光从李昊翔身上转到了他身边的那块破吉他上的字,神色间有些动容,静静看了好久,他才问道,“你是有什么苦恼吗?是想问别人还是自己?”

李昊翔早就对其他人不抱希望,对这个难得出现的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问题的年轻人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觉得对方很多事。那么多人都当看不见一样走了过去,他怎么就看见了?想消磨时间就去找别的事干好了,少来打扰自己最后的时光。

李昊翔轻蔑地瞧了瞧他,不看对方的脸,眼神有几分傲慢地停在了对方手里的锅贴上。不知为什么,在看到了年轻人慢条斯理的吃相以后,他本已麻木的饥饿感渐渐升腾起来了。所以不想看年轻人的脸,但是,视线一落在那卖相完美的金灿灿的锅贴上,他的这种饥饿感好像更严重了,胃里出现了一些灼烧般的错觉。

李昊翔赶紧移开目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他的举动被年轻人发觉了。

“你想吃这个?我就吃了一个,其他都没动过。我都给你好吗?你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年轻人善意地举起手中的一盒锅贴递过去。

李昊翔仍是没什么动作。他想拒绝,却连抬手都觉得费力。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吃一口东西了。

年轻人没生气,看他不说话,小心地把锅贴放在李昊翔身旁,靠近吉他。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嗓子有点问题,不能说话?所以才刻字在吉他上的。”年轻人自以为是地自言自语,自顾自地给李昊翔的不说话找到了一个解释。“向死而生?我看到过有关这方面的文章,这是一个德国哲学家提出的观点。我有个朋友曾经跟我提过这话,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就想,这太悲观了,但是又没办法反驳。因为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会有死亡。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很多人都觉得,正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生命。你不同意这个观点吗?其实我也有点疑惑,不管怎么去积极地解释,向死而生听上去都很让人悲观……”

李昊翔这才抬头看了年轻人一眼。这是第一次有人不但注意到了吉他上的字,还开始跟他讨论起来。

“其实,向死而生之外,人要苦恼的东西可能更多……”年轻人神情忽而有些苍凉的温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过往。

不远处地铁到站的报站声响起。

年轻人忽然惊醒了似的,望了望地铁进站口,回过头来挠了挠头发,对李昊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对你没什么帮助。我先走了。啊,对了,那个,锅贴要趁热吃比较好。”

年轻人匆匆忙忙走向地铁进站口。

话没说完就走是几个意思?还等着对方说下文的李昊翔的怒气又升腾了一些。随即觉得悲哀。这个年轻人是唯一注意到自己的“向死而生”疑问的人,看上去也有点烦恼,但是并不像自己有那么强烈的质问。

什么锅贴?还趁热吃?当自己是随随便便的乞丐么?我才不会吃。

李昊翔扭过头。可是锅贴的香气持续地吸引着他。他终于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看着那袅袅的热气渐渐散去,不知不觉就很久没注意到身边走过的人,也忘记了之前对人群隐约的愤怒和仇恨等阴暗的情绪。直到锅贴凉了很久,他好像都能闻到那种持久不散的食物的香气。

维持着清醒的李昊翔克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食欲,岿然不动和锅贴对峙了一天。半夜三更的时候,他好像被饿醒了,手边就是锅贴,神智昏沉的情况下,他迷迷糊糊抓来就几口吃下去了,等东西快吃完时,他才猛然一激灵,彻底醒了过来,察觉到满嘴的油腻香气,胃里充满了许久没有了充实感,还有一丝并不难受的隐隐疼痛,想来是两三天没吃东西所致。

李昊翔醒过来顿时出离了愤怒,忘记了自己的绝望,身心完完全全都只有对白天的那个遇见的年轻人的怨愤。那多管闲事的家伙就是来打扰自己最后的宁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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