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第92章五年2
离开前一天傍晚, 林负星又回到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
院子依旧是一片荒芜景象, 枯枝与败叶堆砌着暮光, 散出微湿的属于夏天的热气。
林负星往里走。
他曾经很熟悉这里，向前的石阶上有一点破损，一道裂痕，墙上的斑驳，砖瓦间何处能塞进一道钥匙, 再往前走便是那扇门, 他曾无数次走进走出，却也亲眼看着林庭把母亲抱出去的那扇门。
来这里倒没什么特殊意图, 就是想着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于是林负星给房子来了一次大扫除，尤其是书房, 每一处都被他小心擦拭得一尘不染。
书房之中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前方一片空旷的路, 窗外, 落日喷薄华丽，大地、山脉与油柏路无一不被笼罩在光芒之中。
林负星站在阳光里。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个房子——前几天，蒋清还建议他将B这区套房子卖掉。
所有人都说，去过A区的人不会再想回来, 林负星有时候挺想回一句, 他不就是从A区跑回来的么？
但他又觉得没有意义。
以前是没办法, 他不得不跟过去, 现在又是他自己拼尽全力想要考过去。
事实一样, 本质却又不同。
林负星认为自己依旧是矛盾本身。
通讯仪震了震，社交软件弹出非常多的消息，都在叫他路上小心，不要忘了他们。
林负星还是不喜欢加好友，因此接收的都是临时对话，林负星倚在窗边一一回复，放下通讯仪，拉上窗帘。
这里再一次重归黑暗。
也正是因为光线暗下来，林负星才在离开之前注意到了，电脑屏幕下方的电源灯竟忽然跳了一下！
林负星停下脚步。
电源灯闪着光。
这部电脑装了自接电源！不需通电也能开机运作，它在这个时候忽然亮起来，显然同样是温芹夏设定好的。
林负星将电脑开机。
熟悉的开机界面，紧接着屏幕一黑，再亮起来时，显示的是一段视频。
女人一头深红色长发，坐在落地窗前，阳光笼罩，投下窗格阴影——但并不是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林负星太熟悉了，而是在另一个地方。
温芹夏。
“我亲爱的儿子，可以听得到吗？我是妈妈。”
“我稍微动了一点手脚哦，只要A区教育系统出现林负星的名字，这说明你已经十八岁了，并且，你要离开B区了，那么这条视频就会出现。”
“我想，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来这栋房子，不管那时候我在还是不在，有些话，我必须得告诉你。”温芹夏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就是……妈妈给你丢下的烂摊子。”
“你记不记得，妈妈曾经说过要拯救世界？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这个话题，你可以选择不听，因为这个话题特别沉重，或者可以说是特别无聊，拯救世界诶，想想都像笑话一样。可当你走上这条路，你或许会失去一切，你或许要逼迫自己做出选择，你会将自己绑入电车难题之中。”
“你必须要因此接触你所不认同的观念——至少我不认同，可我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对不起，儿子，妈妈把抉择留给了你，你可以继续往下看，你也可以选择关闭，那这东西就会永远留在这里，拯救世界的事让给别人做。”
视频中间是一段长时间的留白，屏幕上出现了选择“继续”和“离开”的对话框。
林负星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下了继续。
视频飞速滚动，在下一秒再一次跳出画面。
温芹夏正对着镜头补妆，压了压粉饼，重新补好口红，在镜头前抿抿嘴，气定神闲的将化妆品收到镜头之外。
“我就知道你会点进来，毕竟我儿子，二的程度我还是知道的。”
林负星：“？”
温芹夏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林负星预感到接下来将进入正题。
“好吧，看样子你不会点出去了。”温芹夏耸耸肩，“那我开始了。”
“从哪里说好呢？我得想想，你看，这说明我没有写过任何稿子，毕竟写稿子这事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也不保证我能全部说完，也许我漏了呢？”
温芹夏笑：“好的，那我先简单讲一下情况。首先是两个世纪之前，这颗星球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太阳风暴。”
“也许你已经从别的渠道听过这种说法，两个世纪之前，帝国并不只是帝国，而是由多个国家，多个政治体系，多种文化共同构成的联邦政治体，以相对稳定的体系共存共生。而在太阳风暴之后，变成了如今的帝国。”
“整个帝国的国土只有曾经的六十分之一，同样的，曾经的曾经，整个世界生活过六十亿人，如今却只剩下一个亿，而保存下来的资源，只够养活五千万人。”
“这就是帝国分为A区和B区的原因。”
“当然，这只是背景，并不是我要讲的重点，我想说的是——”
“曾经几乎毁灭了全人类的太阳风暴，又要来了。”
“太阳正在重新接近这里，可是这个星球已经无法再遭受一次太阳风暴了。”
“所以，正义凌然的妈妈，小蓝，还有大简组成了拯救世界小分队！！”
“其实我们同样将这件事告诉过帝国相关部门，但是，他们不信啊，连大简也说不动他们，与地外沟通观察的部门基本是独立于帝国之外的存在，掌事人都是腐朽的老头，就吊着个呼吸机在病床上那种，一种门面，摆设——整个部门基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根本不相信太阳正在逐渐靠近，他们总说他们在时刻监测，没有半点异常，太阳风暴不可能再一次到来。”
“我们没有丝毫办法，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借助他们的力量。”
“所以，拯救世界的目前只有我们三个人。可你妈妈不一般，你妈妈遇到的人也不一般。”
“小蓝是个改造人，可以听到宇宙的声音。”
林负星一怔。
“小蓝”这个名字出现过许多次，上一次来时便有被温芹夏提到过，但他还没把小蓝和谁联系在一起过。
直到温芹夏说了他是个改造人，还能听到宇宙的声音。
林负星曾经在帝国监狱遇到过一个人，同样称自己为改造人，说帝国要灭亡了，他也提起过太阳风暴，而他入狱的理由令人难以置信。
——狙击太阳。
所以温芹夏口中的小蓝是蓝斯·乔？那个试图狙击太阳的高科技罪犯？
不由得林负星细思，视频中的温芹夏继续说道：“其实小蓝的能力很玄乎，不能算是听到声音，而是频率。任何一样东西都有频率，通过反射来推断出距离远近——太阳也一样，离得越近，频率越高。”
“所以小蓝能够计算出与太阳的距离会在哪一年抵达这个星球所能承受的，然后再一次，毁灭我们的帝国。”
“那么，到底有多久呢？那时候小蓝告诉我的时间，是十五年之后，也就是，2366年，时间误差大概在一到两年之间。”
2366年，六年后。
“然后是大简，他可是个天才，你看到了吗，帝国有许多正在使用的仪器都是他的杰作，所以，用来拯救世界的机器，同样出自他的手笔，全帝国只有他能够做出来。”
“要解决太阳风暴并不容易，我必须用一大堆理论才能给你解释清楚，但现在未免太浪费时间了。”
“所以，我们的想法，通俗的说，就是引发一场爆炸，用爆炸产生的能量推开太阳。小蓝测算间距，推测出最精确的引爆点，大简负责研发仪器，而我，负责写程序。”
“爆炸必须要控制在一个极度精确的范围之内，才能将对帝国的损害降到最最低——而这种精确控制不可能由人类完成，毕竟万一你打个喷嚏抖个手，帝国就‘轰’的一下，毁灭了。”
“只有计算机能够做到这件事。”
“但后来，我们产生了分歧。”
“控制爆炸，需要计算机，但计算机语言不可能超越大脑，也就是，必须把大脑当做计算机——这个原理和T0芯片类似，但却比T0芯片更加泯灭人性。”
“这将彻彻底底使那人变为人形机器，没有记忆，只能根据程序强加给他的设定生活下去，他是真正的图灵机，他能够进行任何超越常理的计算——但他将不是人。”
“同样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载体，在爆炸发生瞬间，他必然会因为强大的反噬而瞬间脑死亡。”
“大简选择了一个孩子，似乎是他的后人，但我没见过。”
“而小蓝主张牺牲一半的人口。他的意思很简单也很粗暴，帝国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干脆借此清理门户，让他们所有人都变为图灵机的一部分，让他们为引发这场‘爆炸’提供能量。”
“这是我和大简与他分开的理由。”
“而我同样不认同大简的做法。”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牺牲呢？既然需要牺牲，那为什么不是我呢？我才是程序的书写着，我才能更好的控制它。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大简不同意。我们吵架了，然后闹翻了，大简把我已经完成的芯片拿走，我不知道他放到哪里去，后来我也走了，反正仪器没有我就不能完成。再后来，我听说大简死了，理由很可笑，皇室斗争，他被他最亲近的人害死了，我不能对此事评价什么，也许我有一天也会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离开呢？”
温芹夏自嘲一笑，“我们因为这种分歧放弃了拯救世界的计划。我不同意他人的牺牲，而大简不同意让我去。”
“我知道这很任性，我也知道或许这会让更多人死亡，但自从不同意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我的程序便再也写不下去，拯救世界不是应该自己选择的吗？可我们却因此产生了分歧。”
“我得承认，我们太任性了，对不起，我必须要和你道歉，我的儿子。”
指示灯闪烁红光，屏幕之下，弹出了一枚芯片。
“这个芯片，是这里吧，我没指歪吧。”温芹夏说，“这是还未完成的，机器的程序，程序需要用特殊仪器来书写，而我们设置了加密，只有和我相同基因的人才能进去。”
温芹夏：“其实我和大简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大简指定了一个孩子，而我把烂摊子丢给了你。”
“你可以拿了这个芯片，也可以扔掉。拯救世界这种事，或许真的不是我们几个人就能够做到，人类的力量太渺小了，可以拥有无数高科技，却抵不过遥远的太阳的一丝一毫的能量。”
“它赋予我们多少，必将夺取同样数目。能量是守恒的。”
林负星取下芯片，Jupiter将手放在芯片之上，试图读取，却被猛的弹开，全息投影因为电流而模糊了几分。
Jupiter摇摇头：“我读不出来，负星爸爸。”
林负星握紧芯片。
温芹夏继续说道：“你不用因为这件事着急，会有人去找你，也就是说，再此之前，你还有时间考虑接不接下妈妈丢的这个烂摊子。”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告诉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很合适，如果你选择接受，那大学四年将是最好的时间，你能在这四年接触更多东西，更高层次，更高水平，你将会有更宽阔的眼界，你会完全蜕变成不一样的人。”
“对不起，儿子。”
屏幕一点点暗下去。
信息量太大了。
拯救世界，太阳风暴？
大简是谁？他选中的后人是谁？
皇室斗争，那他必然是皇室一族。
他将芯片藏在哪里？
计划还在持续下去吗？
谁会来找他？
依旧有太多问题没有解释清楚。
就在这时，屏幕又亮了起来。
“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没有说清楚啊？但是……不管了，我完全不记得我还要说哪些了。你可以不用着急，慢慢思考。”
温芹夏顿了顿：“儿子，真的会遇到很多想不通也想不开的事，但妈妈希望你自由，不管选择的本质是正确还是错误，关键是，这是不是你想选的。”
“你不用因为我说的什么拯救世界就觉得必须要接下这个烂摊子，这是道德绑架，而妈妈并不希望这个样子。”
“你是我的儿子，你要比任何人都自由。”
温芹夏淡淡一笑，对着镜头挥了挥手：“好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段了。”
“拜拜，宝贝儿子。”
暮色坠坠，透过落地窗洒在女人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像是夹杂着烟霭朦胧的清浅之色，显得她格外温柔。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林负星走出房子，锁好门。
第二天，他将带出来的芯片放进盒子里，塞进行李箱，以与昨天相同的姿势，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为他送行的人有很多，方哲霍山舟相拥而泣，戴立在一旁嘲笑他们，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红，米洛美美朝他挥手，陈文静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的看着他，还有杜尉，他来得晚了，列车已经发动，于是他追着列车，直到再也追不上为止。
林负星是吃惊的，杜尉真的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长高了，摘了眼镜，似乎变得自信了很多，但他们来不及说上话。
列车驶向A区。
林负星看着窗外的景色。
B区的房子大多矮平，一片一片的晃荡在视线之中，然后被山挡住，列车行驶速度飞快，许多东西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
然后，在经过一段隧道之后，一切都变了。
并不是没有见过这幅场景，不论多少次依旧能让林负星觉得极度不真实，高怂的楼，呼啸的悬浮车，扑面而来的忙碌，仿佛世界骤然变幻，他即将从十七岁的懵懂热血走向未来、未知和他想重逢的人。
——A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