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尧臣(十)
苏奈摔得七荤八素, 晃晃脑袋,看清爪子上勾着的布料, 余光瞥见身侧立着一双笔直的女子的小腿,一阵胆寒。
糟糕, 刚才好像是听见“刺啦”一声……这时节站在云上的, 恐怕是个过路的女仙人,她掉下来的时候,不会把女仙人的裙子给扒拉下来了吧?
那一截云锦,却有光流转,瘫软下来,渐化于无,从狐狸爪子里漏出去, 化成了一袅紫橙色的晚霞。
苏奈睁大眼睛看着空荡荡的爪子, 又惊异看头顶的人。那女仙人修养果然很好, 叫人扯破了裙子, 不慌也不恼,只是低着头,赶紧捏个指诀, 如云般的裙子迅速向下生长, 没过了脚。
只见她身量窈窕,白衣乌发,靠额头的地方伸出两个亮晶晶的短角, 再抬头时, 细眉平眼, 清雅如花,好像在哪里见过……
红毛狐狸眨眨眼睛,赫然一缩脑袋:“方姨娘!怎么是你呀!”
女仙怔忪一下,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陌生。她低头,见脚下一只皮毛赤红、嘴巴尖尖的狐狸箕坐云上,嘴巴一张一合,正口吐人言,连忙用双手捧起来,在眼前端详。
她如今位列仙班,目力也非同寻常,便在这生动的狐狸脸上,看到了另一涨瓜子脸、丹凤眼的女子的脸,这正是许久之前,当她还在人间时候,所待的员外府里经常见到的女子,她梗了半晌,才有些难以置信道:“苏——姨娘?”
“原来……你是……”方如意眉头一松,忍俊不禁。
从前她在凡间,让小儿女情绪障目,还跟苏姨娘争风吃醋,现在想起来,一点不怨了,对于苏姨娘的妩媚,恍然大悟。换了个地方见故人,只觉得亲切有趣。
苏奈想到方如意飘飘摇摇成了女仙人,自己还是个野兽状态,见她笑了,面子上挂不住了,龇牙挣扎着跳下来:“哼,不就是狐狸精嘛,笑什么笑!”
扭了一会儿,架不住好奇,又走到方如意脚边,仰头问道:“方姨娘,你怎么在这里呀?头上还长角了?”
苏奈用爪子指了指那对龙角。如今她额心有一菱形仙印,黛眉朱唇,浑身仙气飘飘,一双眼睛没有了哀愁的郁气,也没了少女的娇嗔,虽清澈,却古井无波,像换了个人一般。
方如意道:“哦,我取代云蛟君,成为钱塘的龙神了。”
“你做了龙神呀?”
“对。”方如意摸了摸头上那对龙角,沉吟道,“如今我不再是人,而是龙女了。”
苏奈惊奇道:“那你是来布雨兴风的?”
“不是。”方如意指了指远处那霞光,“我今日化作人形,乘云,正要赴寿星的宴会,走到半路,没想到遇见了你。”
等等,赴宴的?那就是说……离开了钱塘?
苏奈举目四望,空中掠过无数橙红、雪白缥缈的云气,脚下这片云还在缓缓向东飘去,忙抓住方如意的裙摆,“方姨娘,这是哪里呀?”
方如意向下一望:“现在大约到了蜀都。”
狐狸尾巴晃晃:“蜀都……那是哪儿?”
“你是从哪来的?”
苏奈急得团团乱转:“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离了钱塘,顺着喝一直飘到了下游,河边有个村落,只有几户人家……”
“这我知道。”方如意忙道,“你说的地方大概是江流镇,我爹祖上曾是那里的人。”
“对对对,应该是那里!”苏奈喜道,“方姨娘,奴家是从那里不小心上来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去?”
方如意表情奇异。
“怎么啦?”苏奈晃了晃她的裙摆。
方如意道:“江流镇离此处,足有两千多里。”
“两千多里?”红毛狐狸吓得一屁股坐在了云头上,翻个身趴在云上,身上的毛发被吹得乱拂,云气下面的景色,隐约是陌生的梯田,冷汗都出来了,“怎么会这么远!我……我……还回得去吗?”
方如意忙闭目,掐指一算道,“奇怪,你从何处跳下去,都会有云载你平安落地。蜀地虽是个生地方,却像是同你有机缘……”
苏奈险些哭出来,她采了一半的男人倒不打紧,重要的是,她睡了三百年的狐狸窝还在原来的地方,里面还有她攒了好多年的头骨,首饰,还有大姊姊,二姊姊,臭猫!
苏奈在云上一阵打滚,将爪子下的云气撕扯成了一缕一缕的,锤打着绵弹的云哭道:“什么机缘,我才不要!我得回去!我要回江流镇去打醋……”
整朵云颤动起来,左摇右摆,方如意踉跄了几步,一把将狐狸捧起来道:“苏姨娘别担心,你想回去,我将你送回去就是。”
苏奈正拿爪子抹去眼泪,眼睛一亮:“真的么?可你不是要去什么宴会玩……”
“两千里,于我来说不算太远,快去快回。”方如意话音未落,白光闪现,长长的龙吻突出,雪白的皮肤上结出寸寸龙鳞,苏奈大叫着,叫她往空中一抛,堪堪抱住一只龙角。只听云中一声啸叫,银龙摆尾,瞬间折返,俯冲于地。
“哇,呸呸!”红毛狐狸被疾风吹得挣不开眼睛,只感觉到无数湿漉漉的云气撞在脸上,有霜雪的味道。
待飞得平稳些,苏奈慢慢睁眼,好家伙,一只银光闪闪的龙角就有柱子粗,她整个身躯团在了龙角和龙脑袋的夹角里。她一低头,就能看见一排像草一样粗长的睫毛,慢慢地掀起,巨大的金黄色眼珠,缓慢地向上转。
巨龙一边飞着一边好奇地看向她。
龙吻里发出的还是少女的柔和的声音:“苏姨娘,你是怎么飞到了两千里外?”
苏奈气得毛发耸立,骂道:“是一个臭和尚把我扔上来的!”
“和尚?”方如意有些吃惊。
“真是一个和尚。”苏奈在呼呼的风里费力地说,“头上光溜溜,穿一件破僧袍,他坐在树林里,差点被鸟给吃了!我,我就咬他一口,还没咬到,就被他扔上来了。方姨娘,你,你说他吹一口气,怎么能把我吹得这么远!”
巨龙没有吃惊太久,龙头上一只长如鞭的龙须一勾,从红毛狐狸脖子上勾下一串檀木佛珠,挂在龙眼前面盯着看。每颗珠子有拇指指甲盖大,看上去有些年头,陈旧得很,还有裂痕。
巨龙看了一会儿,眼里却闪出一丝敬畏之色。
“哎呀,这好像是那臭和尚的东西。”苏奈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反正也没什么用。你想要的话,就送给你好了!你都送我回来,我可不是小气的妖怪。”
巨龙发出一阵阵笑声,险些飞歪了,用龙须将佛珠套回了红毛狐狸脖子上,还拂了拂她的毛:“苏姨娘,听你描述,那和尚像是禄星手下的释颜仙人。释颜成仙前就是一个小和尚,他一生行善,在林子里迷了路,也无怨怼,反倒把两脚给饥饿的禽鸟吃了,死后方才成仙。成仙后,他右脚就是白骨,手上拿一只笔,一串佛珠。”
“原来他是真是个神仙!”苏奈气呼呼道,“不好好当神仙,净出来作弄人。”
“但,我看这佛珠有些奇怪。”方如意道,“这佛珠不像是释颜仙人的那串,好像有障眼法。”
“障眼法?什么意思?”
“就是覆盖在事物表面,遮蔽它本来形态的仙法。可能这佛珠并不真的是佛珠,而是一串珍珠变的,也许是一串葡萄变的,也许是一串气团,或者别的什么。”
苏奈摆着尾巴道:“我知道了。这种术法,我们山野小妖也会用的,只是,没有你们神仙厉害。”
像她这样,修炼到了三百年上,跟着大姊姊白素学了化物之术,就能把石头、草叶什么的,短暂地变成简单的东西。
方如意摇了摇头:“一般来说,修为越高,仙术越不容易被识破。我修为有限,竟看不清它原本是什么,但是能感觉到它里面好像隐藏着一股很强的仙气,却泄不出来。你既然得了它,就是你的机缘,我不要你送,你好好带着身上,可能对修炼有益。我看那个和尚,也不一定是释颜仙人……”
巨龙似看到什么,停了停,看着下界道:“奇怪。”
苏奈也向下看去,只见云雾中的绿色原野间有一个白亮的亮点闪烁:“咦?那里怎么有一颗星星?”
方如意迟疑道:“那是一道灵气。它从地面上看我们,也会是一个亮点,如星星一般。这道灵气……好像被我干扰了。”
随着她们的接近,那个亮点徐徐反方向移动,正与她们擦肩而过。亮点越来越暗淡,凑得近了,才发觉那亮点是密林中间一队移动的银色铠甲,映照着夏日炽烈的日光,刺人眼目。
呸!什么星星,原来是那只公狐狸带的一群臭男人。
苏奈妒忌得心里发烧。可不是么!吸了这么多男人,估计修炼得极快,让成了仙的方姨娘一眼就能看见那外溢的灵气。总算走了,再不走,恐怕她一个男人也抢不到……
正想着,眼前绿色的林木越来越近,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苏奈耳朵一动,隔着树丛听到隔壁阿雀家的两个小女娃熟悉的尖叫声,忙伸爪一指:“这里这里!这里就是我来的地方。”
白龙在下空投下了巨大阴影。
听到了百姓恐惧的尖叫声,方如意有些紧张,颔首道:“那,我回去了,苏姨娘再见。”
话音未落,便低下头颅,让狐狸顺着它的角滑落到地面,猛地一摆尾,再眨眼已远在云间。
银龙腾空,风云搅动,满地落叶和小石子打着旋飞起来。
可怜苏奈前脚踩实地面,刚化了人,便被背后一股巨大的风一搡,猝不及防撞进门里。
“咣当——”这老旧的木门硬生生叫她撞出个大洞,苏奈哇哇叫着飞进屋里,一头扑翻了炕上小桌,将那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地撒了一地。
汤汤水水灌了一脖子,苏奈被烫得一哆嗦,挂着满头面条,晕头转向地爬了起来,咬着牙,噙着眼泪,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碾碎了,又听见“哇”的一声嚎哭,苏奈吓得一悚,一个翻身坐在一个倒扣的碗上,险些硌死。
只见小胖墩跌坐在地,手里端着个空碗,身上洒满汤汁看她的眼神充满怨气,随即眼睛眉毛挤作一团,胸口一起一伏,沙哑地哭道:“我——我还没、没喝到,一口都没、没喝到就没了……”
苏奈吓得捂住嘴巴。
见满地都是红油饭菜,心疼不已。
可惜了,她也还没吃到一口……如今肚子还咕咕叫呢。
不过,可怕的不是这个……
苏奈心虚地瞅着满地碎瓷片,季先生家里穷,估计就这几个碟子和碗,全敲碎了;还有饭菜横流的土炕,一时半刻洗不干净;还、还有撞出个大洞的门……
苏奈敛声闭气,小心翼翼地摘去了头上的面条。平日里,她百般献殷勤,那男人都爱答不理,冷言冷语;这次她醋没打回来,还把屋里弄成这般模样,只怕季先生得抄起棍子来,嘶吼着将她打出去。
可是半晌,屋里仍是一片寂静。
苏奈拿余光瞥去。
奇怪,季先生坐在地上,怀里还倒扣着只碗,让鸡汤浇了一身,却不见生气,面色奇异的很。
他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眉心颤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不吭声,一双手颤得厉害。
“先生,你不要吓唬奴家……”
不会吓傻了吧。苏奈凑过去,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小胖墩也不干嚎了,似乎注意到这异常,跑来拉了拉季尧臣的袖子。
季尧臣的目光这才聚焦,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慢慢地看到了苏奈脸上。
她眨眨眼睛,那双眼睛上挑着。褐色的,人的睫毛。漆黑的,人的眼珠。这双冷黑的眼珠子飞快地转来转去,顾盼神飞。
风。
他感觉到破洞里吹进来的风正从他脸上吹过去,一层冷汗在发凉,风反而显得温热。
风里带着七月溽暑的气味,是木叶的味道。
让他想起去世的娘,想起小时候,把晒过的被子拥在脸上的滋味。
原来谁都是怕死的,到那关头,圣人也畏死,也怕那黑暗和冷。
迟迟地不敢迈那一步。
季尧臣就这样,定定看着她,忽然手一翻,“咣当——”怀里碗重重砸在地上。
苏奈吓得瞬间窜出去。
半晌,她贴在墙根上,伸出脑袋,却见季先生好像不是要拿东西砸她。
他兀自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慢慢地喘着气,随机瘫软下来,似乎劫后余生。
小胖墩见他这模样,吓得退了一步,和苏奈大眼瞪小眼。
“先生,”小胖墩嘿咻嘿咻蹲下,小心地拍拍他的背道,“先生你不要生气,姊姊不是故意的……”
季尧臣没有做声。
“是了。”苏奈下巴尖都乖巧得抵到了胸口,“奴家不是故意的,方才外面刮大风,一下就把奴家刮进来了。”
仍是寂静。
季尧臣在可怕的寂静中躺了许久,静静地爬了起来,旁若无人地拂去身上饭菜,走到苏奈面前,盯着她看。
红毛狐狸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迎接季先生严厉的眼神:“先生,你是不是还怀疑奴家的清白呀?那伙军爷早就走远了,奴家和他们,真的没有半分关……”
季尧臣扬手。
苏奈眼睛瞪大,瞬间抱住头。
半晌,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季尧臣凤目微敛,衣服上斑驳不堪,眼底发青,腰背却挺直,眼里似乎又有了冷锋般的锋芒,身上也似乎又重新盘旋着那股破刃的寒气。
他伸手从她头上摘下一根面条,面部扭曲了一下,嫌弃地丢在地上:“你躲什么?我放些水,你赶快在屋里洗一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