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盘算
闻时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明明黑雾拧成的龙庞大惊人、遮天蔽日。它们扫过的风带着冰刀霜剑, 几乎叫人皮开肉绽。它们带来的呼啸声直冲云霄,还伴着凄厉到直钻脑髓的万千鬼哭,像有人握着钢钉往额间钉。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堪忍受, 紧捂着头跌跪在地。
就连张岚、张雅临这样现世数一数二的人物, 也不堪负累地弯下腰。他们闭着眼在狂风和撕扯中喊叫了一声, 像一种痛极的宣泄。但刚张口,声音就散在了鬼哭里。
明明是这样难以承受的东西,闻时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
就像骤然之间五感尽衰, 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空白, 只剩下谢问一个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着谢问, 也只看得见谢问……
满眼通红。
原来当年从对方屋里翻到的书从来不是巧合,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事对方其实一清二楚。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 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 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 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说不出的、化不开的、驱不散的, 都被那个人揽了过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无所知。
他在尘世间兜兜转转、生生死死, 往来了一千年。画过无数张不知模样的画像,听过无数次关于“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 却从没想过, 对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黑雾将谢问湮没的那一瞬,闻时猛地转过头来: “把阵停了!”
他嗓音哑得厉害,是卜宁从没听过的语气。
说完他便闯进了雾里。
最后转身的瞬间, 卜宁看到他紧抿着唇, 眼里一片血色。
“哥!”夏樵挣扎着惊呼一声, 下意识就要往里跟, 被卜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别跟着疯!”卜宁难得说话这样沉声。
夏樵还没完全靠近那团黑雾, 就已经难受得犹如千刀万剐、万蚁噬心了。
他被那种骤然的剧痛弄得跪地当场,然后蜷了起来。
卜宁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还借着周煦的身体,这一世没修过什么,根本承受不住离黑雾这么近。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这残破的灵相差点被活剐出躯壳,只得刹住步子。
而黑雾里的两个人是什么感受,他简直无法想象……
闻时一进黑雾就抬起了手。
黑雾往一个人身上涌聚的时候,实在太浓稠了,浓到闻时什么也看不见。
他闭着眼,十根手指所有傀线全部直窜出去,带着万箭齐发的气势,却在触到谢问的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那些傀线跟他灵神高度相合,几乎是他意识的反应。
它们僵了一瞬,接着细细密密地缠上了谢问的身体,像一张顷刻织就的网,把那个人整个笼在其中。
闻时几乎将所有灵神都灌注在了那些傀线上,以至于那些黑雾朝谢问奔涌的时候,被细密交错的线强行挡住。
它们冲撞着,线发出了锵然的声响。
谢问的声音响了起来,近在咫尺。
他嗓音很低,有着微微的沙哑,带着几分病态的倦意,但语气却利落又强硬:“出去。”
傀线非但没松,反而缠得更紧了一些,执拗地强阻着那些源源不断的怨煞。
闻时闭着眼,嘴唇抿得死紧。过了许久,他才哑声答道:“不。”
仅仅是这一个字,就含着闷了一千年的情绪。
而不论他如何压抑,面前这个人总能一眼就看穿他,无所遁形。
谢问似乎听出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片刻,闻时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轻碰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拇指在他紧闭的眼尾抹了一下。
他听见谢问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收了那份强硬,低声说:“别哭。”
闻时眉心死死皱着,紧抿着唇。
脸侧的骨骼收紧了几次,他才哑声答道:“没哭。”
他稍大一些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更何况在世间浮浮沉沉一千多年,哪里还会哭。
“那你把眼睛睁开。”谢问的拇指依然停留在那里,又在话音落下后,很轻地触了闻时两下,像一种哄骗。
在曾经数不清的日子里,谢问常会哄骗他。但也许是这次少了逗弄人的笑意、多了几分沙哑的病气,温温沉沉,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尽相同。
闻时咬着牙,下颔绷着清瘦的轮廓。
他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眼尾通红。
因为傀线暂时强挡着,他们之间的黑雾在来回冲撞之下变得不再那样浓稠,周围不再是不见五指亦没有尽头的黑暗,而是可以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像最为晦暗的夜。
“为什么用洗灵阵骗我?”闻时嗓音又哑又沉。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东西剐不干净?”
“我身上那些是我自己该担的,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接过去?!”
很多年以前,面前这个人曾经玩笑似的逗他,说松云山雪已经够多了,自己何苦来哉,居然还找了一尊人形的来镇宅。还说“倘若哪天你能主动起一个话头,连着说上两三句,每句不少于五个字,就准你把傀的锁链撤了。”
后来该准的、不该准的都准了,他的话依然没有变多。
没想到第一次做到,说的居然是这些。
谢问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陈年旧话。而后他缓声道:“怎么没关系?有关系的,毕竟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闻时很轻地阖了一下眼。
黑雾一次又一次地撞在他的傀线上,又因为傀线跟灵相牵连极深,连带着皮肤骨骼之下都在痛。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他正把另一些东西撕给最在意的那个人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用洗灵阵。”
他面无表情,也无血色,像在说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但他绷直的肩颈、捏紧的指关节以及发红的眼尾,都在表露着暗藏的狼狈。
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像一柄寒剑,刃口却向着自己:“你在阵的另一边你一定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赶下山?”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负累剐给面前这个人……
对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被封印的这一步?不至于在无数后人“不得好死”“不能往生”的评判中沉沦一千年。
是不是依然那样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仿佛在光阴间隙里穿山而过的仙客。
就像尸山血海前的那场初见。
“你应该把我赶下山,别问死活。”
闻时缠着傀线的手指绷到关节发白,他沉默两秒,又道:“或者索性当初别带我上山。”
谢问忽然转头咳嗽起来,转回来的时候,手指虚握着拳还抵在鼻尖。
那些黑雾越积越多、越攒越盛,已经远不是原来的规模了。它们撞在闻时的傀线上,一次两次可以挡,三次四次也能拦。
可次数多了,必然会有疏漏。
那些疏漏的便如浩瀚海潮一般,尽数被谢问敛纳进躯壳里。
闻时脸色骤变,急忙再加傀线,一刻不停地往他身上缠裹。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些黑雾没有被傀线阻拦下来,而是直接穿过傀线交织的网,源源不断地涌向谢问。
闻时从没有这样用过傀术。
他几乎是古今最强的傀师,有着最稳的一双手。但当他放线出去的时候,指尖甚至是颤着的。
几次阻拦都不见成效,那些之前还正常的黑雾,此时变得犹如水中捞月,像一场虚影。
“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卜宁呢?
他进来之前明明提醒过卜宁,让对方立马停掉这个洗灵阵,为什么到现在,这个阵还在运转,并且越来越怪!
就在这时,卜宁的声音穿过黑雾传了进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被鬼哭遮盖,清晰地落在闻时耳中。
他说:“这个阵我停不了,所有投过去的阵石都在半途碎成粉了!”
如果卜宁布下的阵连他自己都控不了,那就只有一种情况。
闻时乍然抬头,死死盯着黑暗中谢问的脸,眼底的那抹红色更重了:“你动这里的阵了?!”
你算好的。
你算好了要来这里,算好了要把这满池黑雾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忽然想起进阵前谢问摆弄过的圆石和枯枝……
曾经的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只需要借用一花一石,就能改掉少年卜宁辛辛苦苦布了几天的阵。
可因为之后太多年没再见过,他还是大意了。
就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无数细丝一般的东西缠上了身。
他茫然低头,发现那居然是自己的傀线,只是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反向包裹住了他。
他看见谢问手指勾着他的傀线,温声说:“让你进来,是知道你会乱想,总要让你问几句,我也总要跟你说明白。封印那件事跟你无关,我就算替你接了所有,也不至于控不住它们。以后……”
说到这里时,谢问忽然顿了一下。
这个停顿让闻时心下一空,接着他听见对方说:“以后别再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闻时看见谢问抬起手,似乎想要再抹一下他的眼尾。
但到了半途便落了下去,只是拇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听话。”
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推到了黑雾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