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双飞西园草(十一)
薛纨放下锦被,饶有兴致地看着阿松。
她梦里也不安稳, 不堪重负似的, 几脚蹬开了锦被, 一副娇躯在薛纨眼下展露无疑,她还毫无知觉,一张脸艳红如火, 牙关咬得死紧。
薛纨轻轻拍了拍她滚烫的脸,见阿松摆头挣扎, 状极痛苦, 他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松开了牙关。
宛如落水的人猛然被拉出水面,阿松倏的睁开眼, 幽暗的烛光中, 她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似畏惧, 又似愤恨地盯着他。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阿松悄然松开了紧握的双拳, 眸中又添了疑惑。然而脑子一阵阵发沉, 她迟迟没有反应。
看来元脩没有给她下乱七八糟的药, 只是昏睡得太沉。
薛纨放开手, 笑道:“你睡觉都这样紧咬牙关的吗?”
他的声音平和温柔,透着熟稔的味道。阿松仍在发懵,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纨, 哑声说:“我病了。”
看来元脩把她折腾得不轻。薛纨心知她要害怕, 没有提起元脩的名字, 只微微一笑,说:“你做噩梦了。”
阿松侧过身,脸颊触到薛纨微热的手背,滚烫的肌肤得到了纾解,她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双懵懂的眸子仍旧望着他发怔。
薛纨朝她微微俯下身子,问:“知道我是谁吗?”
他只当她病糊涂了,谁知阿松清清楚楚地说:“薛纨。”
薛纨心里一动,手背不禁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阿松并没有反抗,兴许是因为病得虚弱,或是堕马落水时吓丢了魂。她这样异常的温顺,不由得薛纨心里摇摆起来,管不住视线往她身上流连了几个来回——元脩是打定了主意要引他上贼船,他再撇清,他也不见得信。薛纨心里盘算着,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双唇久久没有移开。
未等薛纨动手,阿松像一团热烈的火,先主动投入了他的怀里。薛纨揽住娇躯,滚进帐里,唇舌重重地辗转在她的脸颊和脖颈里,阿松任他解开衣带,洁白的手臂揽在他肩膀上,呓语似的轻唤:“好哥哥。”
薛纨听得皱了眉,“什么?”在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他微怒道:“你好好睁眼看看我是谁。”
阿松迷蒙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又清醒了,“你是薛纨。”她柔顺地依偎在他身上,“你也是我的好哥哥。”
薛纨气得险些笑出来,“闭嘴,”他蛮横地说:“我不爱听人这么叫。”
阿松径自想着心事,没把薛纨的怒气放在心上,见他要放手,她慌忙把他揽紧了,脸往他胸前一埋,眼泪无声地沁湿了他的衣襟,“你放了他吧。”她抬起一张水光淋漓的面庞,哀求地看着他,“让他回建康当他的和尚吧。”
薛纨咬牙笑道:“他是给你下蛊了吧?”
阿松喃喃道:“他对我很好……”
又是这话,薛纨此刻是真的觉得她傻了。他无奈地摇头,“你这双眼睛是白长了吧?除了檀道一,别人对你的好,都看不见。”
“我看的见。”阿松脸颊绯红,眼眸明亮的看着他,“你对我也好。”
“哦?”薛纨微讶,不禁笑了一声,在她耳畔亲昵地低语:“原来你不傻?”娇躯在怀,他难免心旌荡漾,抬起她的下颌凝视片刻,就着阿松微微开启的红唇深深吻了下去,不同于华林蒲那次还略带报复意味,这个吻极其温柔而缠绵,被他放开后,阿松有一阵愣神。“你爱我吗?”阿松不禁问他。
薛纨捧着她的脸轻轻一笑,说:“有那么一点点吧。”
只有一点点。阿松失望了,她眉目骤冷,嫌弃地推开薛纨,还要强调:“我一点点都不爱你。”
薛纨扯过被子,丢在阿松身上,将刚才顺手解在枕边的剑重新系了回去,他一边懒洋洋地整理衣领,“幸好,要是被你爱上,我岂不是麻烦大了?”
阿松连身体也不知道遮一遮,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对他怒目而视。
她这样横眉竖目的,格外有种勃勃的生机。薛纨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捏了捏,笑道:“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别摆出这幅被人始乱终弃的可怜相。”打趣过后,他正色道:“没事躲着元脩吧,我看他要发疯。”
听到元脩这个名字,阿松眉头倏的揪紧了,“他是个疯子,你怎么不杀了他?”
“才这点甜头,就让我去杀人?”薛纨含笑乜她一眼,“你可真能指使男人呀。”他未置可否地摇摇头,离开了舱室。
雪已经停了,夜色中透着清寂的味道。薛纨站在船头,静静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待浑身的热意退尽,他登上河岸,踩着积雪慢慢走到永桥畔。桥上灯笼已经灭了,元脩正负手欣赏着云层中透出的缕缕清辉。
被随从提醒了,元脩转过头来,辨认了一下薛纨脸上的表情,他开怀大笑,“将军,别忘了我所托之事啊。”
薛纨没有撇清,含笑对元脩拱了拱手,便上马离去了。
翌日,皇帝宣召道一觐见。
半月的牢狱生活,道一脸色苍白了不少,但精神不见委顿,稳稳地叩首、起身,行动间潇洒自如。皇帝至此,是真的信了薛纨的说法,真有人这样宠辱不惊,胸有成竹。
而他也不过将将双十的年纪。
皇帝在道一面前,没有半分厉色,反而一副亲切状:“听说武安公宽宏镇定,闲雅温和,看到你,似乎也能一窥武安公生前的风仪。”
道一道:“陛下过奖。”
皇帝抬手,屏退了左右,他往椅背上一靠,意味不明地审视着道一。良久,皇帝道:“你曾经也做过元脩近臣,你说一说,朕和元脩有什么不同。”
道一微怔,说:“陛下雄才大略,一统南北,寿阳公却只是寿阳公,有何可比之处?”
所谓成王败寇,皇帝深以为然,被他一句话恭维得龙心大悦,“那你说说,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
“陛下豁达大度,从谏如流,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笑道:“你这听上去是反话,莫非是以为朕还在为当日永宁寺那番南北之之争耿耿于怀?”像是苛责,却没多少怒气。
道一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却还记得永宁寺那番南北之争,可见陛下是有心要纳谏。”
“不错,”皇帝点头道,“你那日说的有理,朕已经下诏令檀涓右迁豫州刺史了。”
“陛下圣明。”虽然是檀涓的侄子,道一倒也没有欣喜若狂。
皇帝道:“听说你当初一言不慎,得罪了元脩,才被他罚去寺里,做了两年的和尚,现在再见了元脩,你是恨他不恨呢?”
道一摇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佛寺也有佛寺的好,罪奴曾经年少气盛,磨一磨性子也有益处。”
“是这个道理,”皇帝对他的平和谦卑甚为满意,只觉得他说的话句句在自己心坎上,“朕也是觉得,你初来洛阳,锋芒毕露,虽然逞了口舌之力,却也得罪了不少朝臣,这半个月的牢狱之灾,正是磨一磨你的性子。”
道一似有所悟,“谢陛下。”
皇帝盯着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道:“听说寿阳公在府里对朕常有怨言,又有违禁私逃的念头,朕想要追究他的罪责,又怕江南百姓以为朕没有容人的雅量,可怎么办得好?”
道一之前对答,都是垂首敛眸,听到这句,他凝滞片刻,慢慢抬起头来,皇帝正与他视线对个正着,见他一双沉静的眼眸,凛然有神,全无半点谄媚奸邪之气。他静默了一瞬,说道:“陛下所想,是万里山河,黎明苍生,百姓所想,是头顶一片瓦,案头一碗饭,陛下同百姓谈为君的仁义之道,岂不是与夏虫语冰,与井蛙语海?对罪臣仁慈,未见得是对天下仁慈,陛下的功绩,自有后人评说,因一人的生死就枉下论断,是太过短视了。”
皇帝听得心胸舒畅,不由点头笑道:“你这么想,朕就放心了。”沉吟片刻,他又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太后讲经也有几次了,公主妃嫔们都见了,觉得智容长公主如何?”
这话问的道一茫然了,“智容长公主?”对这个名号是毫无印象。
皇帝释然,只含糊说了句:“不必理会她了。”也不解释,也不说清这趟宣他来的目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点了点,皇帝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般,随口道:“你退下吧。”
道一谨遵圣命,出宫之后,仍旧回了衙署牢室,在昏暗的方寸之地,他靠墙坐在角落里,眉头微微拢了起来——你这么想,朕就放心了——他咀嚼着皇帝这句话,似乎从中察觉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郎君,”狱卒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开了牢门,先对道一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才说:“有旨意下来了,你要做官了。”
果然。道一眉头不禁舒展了,“什么官?”他下意识问了一句。
狱卒笑道:“听说陛下亲自下令——选你做了寿阳公府东阁祭酒,正正经经的七品官呢。”在牢狱里关了半月,摇身一变,进了官场,狱卒啧啧地称赞,对他很是羡慕,“请吧,”他领着道一往外走,“换过衣裳,梳洗一番,去公府拜见寿阳公了。”
皇帝盘算了半月,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至此,道一才醒悟皇帝那番话的用意。他按捺住恼怒,含笑对狱卒拱了拱手,算作道谢——做了囚徒,身无分文,也只能多说了几句好话,换来那狱卒格外的礼敬,亲自替他打了热水,送来了干净衣裳并洗漱用具。道一再三称谢,狱卒一走,他关门转身,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他扯了扯嘴角,慢慢解着衣襟,想到寿阳公府,心绪又繁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