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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相迎不道远(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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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在青色宫檐的一侧徐徐划过,皇帝望着檐上的脊兽出了神。

“陛下。”周珣之的轻声呼唤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直起身子,目光转向周珣之,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晦涩,“如何?”

“皇后这会歇下了。”周珣之对皇帝笑了笑,以示安抚,“陛下既然已经定了,就早早召柔然使臣进宫,下旨吧,也免得群臣惶惑。”

皇帝点点头。他其实有些好奇周珣之和皇后说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含糊地说了句,“都是权宜之计。”

周珣之欲言又止。

“国公想说什么?”

“臣,”周珣之犹豫片刻,最后只隐晦地说了句:“臣只是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了。周珣之忙岔开话题,着力宽慰了皇帝几句,皇帝心不在焉,等周珣之离去,便忙不迭屏退了左右,召樊登密议江南战事。樊登自柔然使臣在殿上大放厥词之后,便料到皇帝要加紧攻伐江南,这一趟入宫,是胸有成竹,不待皇帝发问,便说:“陛下是要召王孚部平定荆湘刺史之乱?”

“正是。”皇帝急问,“舟师练得如何了?”

“阵法和兵器已经熟习了,只等入秋河水暴涨,王孚部困在荆湘,就可顺泗水径至太湖了,”樊登笑着挽起袖子,“臣在家无事,也练了一手好洑水功夫。”

当初南征鏖战,趁元氏内讧,樊登才得以攻破建康,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时隔三年,兵强马壮,皇帝倍添信心,激动地击拳道:“这次一定要横扫江南,铲除余孽。”

“是,至于檀涓,”樊登一想到这个人便如鲠在喉,他竭力忍住厌恶,“他麾下多是当初檀济的人马,臣却有些不大放心……”

檀涓是周珣之的人。周珣之唯恐樊登借南征独霸江南,力排众议将檀涓安插去了雍州——就雍州一战看来,檀涓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皇帝虽然懊恼,却没有在樊登面前露出端倪,只随口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樊登一挑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笑着恭维道:“还是陛下有肚量。”

见过樊登后,皇帝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对柔然公主的事也没有

那样在意了,转天便召集柔然使者与群臣,许诺立十二岁的柔然公主为左皇后,并传递国书,昭告天下。柔然使臣志得意满,在践行宴上喝得红光满面,跪着敬了皇帝一大杯酒后,笑着仰脸道:“可汗得知陛下要立公主为后,喜不自胜,昨日又遣使送来国书,称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陛下恩准。”

皇帝登时想到周珣之那句话,极难察觉地皱了下眉,笑道:“你说便是。”

“是。”柔然使臣大声道:“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所出的小皇子为太子,如此,两国才算骨血相融、永世敦睦。”

宴上丝竹夹杂着欢笑,旁人还没听清,皇帝却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脸上表情顿时凝结了。慢慢放下酒盅,他说:“你再说一遍。”

“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之子为太子。”

皇帝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攥着扶手,竭力平静地说道:“立太子不同于立后,关于国家社稷,我朝自己的事,就不劳可汗费心了。”

“陛下,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那使臣死到临头,犹满脸笑容,“闾夫人之子,是可汗的孙子,夫人离世后,可汗对外孙格外怜爱,”他慢吞吞道:“其实,这何尝不是陛下欠闾夫人的?”

皇帝眉心一跳,在嗡嗡的人声中,他脸色陡然冷了,高声道:“闾夫人因病去世,朕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朕不欠她的。”

宴席上顿时静了,众人被施了咒似的,先后停下动作,惊恐地看着皇帝。

怕这柔然人还要胡搅蛮缠,皇帝作势揉了揉额角,疲惫地说:“朕不胜酒力……”

“陛下,我们柔然人,向来有仇必报!”柔然使臣激动难抑,用柔然话嚷嚷道:“谁杀我血亲,我必杀他血亲!”

皇帝听不懂,但从他涨红的脸色上能猜出一二。什么立皇后、立太子,都是幌子,郁久闾分明是存心挑衅。

“逝者已矣,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皇帝冷淡道,“闾氏是朕的妻子,没有保护好她,是朕的过错,可汗要怪,就怪朕吧。”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又何必包庇小人?”柔然人冷笑,“皇后殿下身份尊贵,可汗自然不敢冒犯,只好请安国公亲自去趟柔然王庭,向可汗请罪了。”

“大胆!”皇帝忍无可忍,将酒盅往柔然人脸上抛去,砸得对方脸上鲜血淋漓,十分可怖。那人似乎被激怒了,也用柔然话怒不可遏地咒骂起来,皇帝当即喝道:“来人,拖下去……”

“陛下!”还是樊登先回过神来,跳起身制止道:“陛下三思。”

“这人酒吃多了胡言乱语。”皇帝被樊登一吼,立马改口,“请他下去,好生照料。”

樊登悄然松口气。被群臣频频侧目,周珣之定定神,离席到了皇帝面前,“臣……”

不等他请罪的话出口,皇帝先摆了摆手。静默了片刻,他才察觉酒意上头,浑身发冷,“我真的累了,”皇帝低声道,“都退下吧。”

柔然人那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已经让不少人从中回过味来,见皇帝发话,慌不择路地告退离席,生怕晚走半步就要掉脑袋。周珣之等几名重臣紧随皇帝愤怒的身影,匆匆到了侧殿。

“陛下,”震惊之下,即便周珣之老道,也着实想不到好的说辞,只能深深躬身,沉痛道:“臣愿意去趟可汗王庭……”

“我要出兵漠北。”皇帝断然道,他迅速从刚才的颓唐中重振精神,“命云中镇将为前锋,朔州刺史为后应,樊登率兵马五万,出击柔然。”

樊登傻了眼。筹备江南战事筹备了三年,冷不丁又要出击柔然,他下意识便说:“陛下,这个时机可不妙啊。”

“什么时候才有时机?”皇帝反问,“柔然人常年侵扰边境,但凡我有南征的打算,他们就要借机要挟,如今更是得寸进尺,妄图左右国朝立嗣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个……话倒也没说死……”樊登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皇帝险些笑出来,一指周珣之:“不然呢?难道真要堂堂的国丈去柔然请罪吗?”

樊登脸上挂不住,周珣之也懒得插话了,嘴边挂着一丝讥诮的笑。

樊登不甘心,“臣觉得,如今的心腹大患,还是元竑……”

“那是你觉得!”皇帝今天动了肝火,连樊登也当面呛了起来,“来人,把那柔然使臣投入大牢。”

樊登瞥一眼幸灾乐祸的周珣之,只能低下头来。

皇帝面容冷肃,“朝中有柔然细作,驿馆里给我仔

仔细细地搜,还有这城里,但凡是会说柔然话的,胡人长相的,尽数抓捕——别走漏了风声。”顿了顿,他向樊登投去威严的一眼:“还有阿奴,把他从太后那里带走,着侍卫严加看守。”

阿奴是从御苑里被领走的。

两名侍卫得樊登授意,将阿奴从小马驹上抱了下来——虽然和颜悦色的,阿奴却是个鬼灵精,一见侍卫带刀,立即拼命挣扎起来,扯着嗓子喊:“阿松!”

阿松奔过来,紧紧拽着阿奴的小手,两只眼睛瞪圆了,警惕地在樊登脸上打转——自薛纨离京后,她大半的时间都在宫里,惯常做宫婢打扮,樊登起先倒没认出来,听见阿奴嚷嚷,樊登转身,将阿松上下一打量,不禁失笑。

“原来是你,”因为薛纨的缘故,他对阿松尚有几分好脸色,“险些忘了,这里还有半个柔然人。”

阿松抓着阿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算你有福气了,”樊登对侍卫招了招手,“请薛夫人跟着去侍奉殿下吧。”

亲眼见过樊登手上沾了多少南朝人的血,阿松很识时务,没有在他面前撒泼打滚。紧紧闭着嘴,跟随侍卫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阿松扫了一圈,廊檐下都是把守的侍卫,连个侍奉的宫婢内侍都没有。

来到陌生的宫室,阿奴有些胆怯起来,乖乖偎在阿松身畔。

“是皇后派你来的吗?”阿松道。

自宴席到此刻,樊登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借着这会清静,他在殿门口来回踱步,思索起来。听到阿松发问,他敷衍地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不,你和安国公不和,皇后不会派你来,”阿松见樊登不理会,又试探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就连皇帝也不会这样直言不讳,樊登思绪顿止,有些诧异地瞥向阿松,“夫人,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半真半假道。

阿松心弦绷了半晌,至此才舒缓了些,她展开双臂,将没精打采的阿奴揽在自己单薄的怀里,“阿奴不怕,”她柔声道,“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就回去啦。”

阿奴人小鬼大,在宫里耳濡目染,已经很懂事了,“是陛下要治我的罪吗?”

“不是的。”阿松捏捏阿奴的脸颊,“陛下喜欢你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在殿内窃窃私语,樊登踱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当年在建康初见夫人的时候,在下多有失礼,”此情此景,樊登难免先感慨起来,“想不到,今天又失礼了。”

当初,樊登也是奉了桓尹的令,软硬兼施把她从建康掳来,阿松扯了扯嘴角,一双静默的眼眸里有讥诮一闪而过。

樊登转过身,端详着她。昏暗静室里的美人,像明珠般幽幽生辉。樊登这个年纪,对所谓的“艳冠群芳”并没有色心,但这和周珣之如出一辙的表情让他颇觉兴味。这一瞬间,他看懂了阿松的不安。

“夫人别怕,”樊登语气温和,“这个关头,陛下还顾不上那些。“

阿松暗自一撇嘴,没有心思和樊登虚与委蛇。

薛纨走了。偌大的洛阳城,又剩她孑然一身。樊登走后,阿松张望着外头仅露一隙的天空,心头一时有些空落落的。

抚摸着阿奴柔软的黑发,她把脸颊贴上阿奴温热的发顶。“阿奴呀,”殿上没人,她不再顾忌,用柔然话喃喃道:“你跟我,我们一起回柔然吧,中原没意思透啦。”

“不可以呀,”阿奴扭了扭身躯,野心勃勃地宣布道:“我还要当太子,当皇帝呢。”

这一场波折,来的仓促而悄然,柔然驿馆被查抄,满城柔然商人入狱,到皇子被囚禁,宫内宫外半点波澜也没起,连太后也只当阿奴是被送去离宫避暑小住。樊登密令云中的薛纨按兵不动,再三思忖后,又来面圣。

皇帝一反常态,并没有风风火火地调兵遣将,只是捻着案头的棋子思量。

“坐,”皇帝瞥了樊登一眼,指了指旁边的矮榻。

“是。”樊登在案头扫来扫去,棋盘上一团乱局,大抵是皇帝目前的心境。

不等樊登发问,皇帝说:“我这两天反复推演,对这一战着实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为难地放下棋子,“樊登,五万大军,加上云中朔州守兵,分三道突袭,能尽快捉拿郁久闾吗?”

皇帝的心思,原来还在漠北战事上,樊登本指望他冷静下来改变主意,闻言不由有些失望。

他没有直言,想了想,却说:“臣来之前,去看了看皇子殿下。殿下虽然只有四岁,却临危不惧,颇有胆识呢。”

皇帝仿佛没有听出樊登的言外之意,随口道:“像他母亲,是个莽撞的急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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