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炼妖塔中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 请各位务必当心。”
十方法会的第二轮试炼始于灯会次日午时,鼎鼎大名的炼妖塔前。
天羡子作为长老代表,站在高耸入云的白色巨塔门口, 跟期末考试动员大会似的发表讲话。
宁宁一边听他讲解规则, 一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峥嵘白影,心下不由感到些许震撼。
炼妖塔位于昆山凌天峰, 峰顶云蒸霞蔚、云雾升腾,偶有仙鹤啼鸣而过,于天边划过一行转瞬即逝的影子。
阳光穿过层层雾气, 好似千万把金色长剑撕裂迷烟, 让巨塔逐渐显现出庄严身形。
塔身由雪白大理石所建, 挺拔瘦削,直入云霄,像把立在山巅的巨剑, 在日光下现出点点金光。
白塔檐边共有六角,雕有各式符篆法咒,每个角都如飞鸟张开的双翼向上腾起,似有直上青云之势, 势如破竹。
据天羡子所言, 炼妖塔前身是片九死一生的魔域, 邪魔妖物盘踞其中,时常前往人间为非作恶。
幸有昆山祖师爷出面降妖, 以全身之力制造出一片秘境,将域内妖魔尽数镇压, 秘境之外的模样, 是座纯白色高塔。
后来或是出于习惯, 加上高塔本身拥有极强的镇压之力, 昆山后代多将降伏的邪祟关入塔中,名为“炼妖塔”,说白了,其实就是一处关押邪魔的监狱。
“炼妖塔共有百层,越往上走,关押的妖魔实力就越强。”
天羡子醒了酒,端端正正往塔前一站,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思,很难让人联想到当日举马狂奔的醉狗模样:“你们将被随机传往各个塔层,层数会被标注在秘境入口,若是觉得有心无力,难以战胜该层妖魔,可以选择退出这一楼层,开启下一轮随机。”
“这岂不是拥有很大的自由度?”
郑薇绮摩拳擦掌,眼底闪着迫不及待的光:“我还以为要一层一层地爬,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在低层浪费时间。”
要打就要打最猛的对手,大师姐真不愧为典型的元婴期剑修。
宁宁心里暗叹一声,忽然听见有弟子发问:“天羡长老,这次金丹元婴期的弟子不会分开吗?”
“不错。”
天羡子勾唇一笑:“等你们踏入真正的修真界,与邪祟交战之时,它哪会在意你们究竟是不是同一品阶?不过话虽如此,这次试炼与第一轮不同,还有另外一项规则——”
“在炼妖塔内,任何人都不允许伤害其他弟子。你们之前学会了如何竞争,在这一轮里,理应试着合作。”
有人纳闷道:“既然这样,那同门之间岂不是可以串通一气,让元婴带着金丹四处乱杀?”
“这就要提到另一个很有趣的规则。”
天羡子笑得神秘,眼尾勾起看好戏般戏谑的弧度。
“你们进入的塔层完全是随机的,在某一层内并肩作战的队友,等进入下一层,必定会被分开。”
他解释得很是耐心:“而且每一层可以容纳的人数有限,每个人能够退出楼层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是有限。若是想要通过不断随机的方式与同门会合,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也就是说,这场试炼具有非常大的随机性。
队友和对手都由不得自己选择,唯一能斩获更多得分的方法,唯有与各个门派的弟子们不断磨合,通过合作击败白塔里的妖魔。
“每层塔都是一处截然不同的幻境,里面不止一只邪魔。”
天羡子饶有兴致,似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在玄镜前观赏进程,把语速加快许多:“妖魔身死,楼层里的所有人都能获得相应得分。塔层越高、妖魔实力越强,你们能得到的分数也就越高。”
他说着弯起眉眼,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遍:“大家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么?”
一片寂静。
在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壮着胆子举手发问:“天羡长老,我听说昨夜你与一名僧人共跳了一支好美好美的剑舞,那曲舞,究竟叫什么名字啊?”
天羡子眯眯眼,额头青筋拧成“井”字型。
天羡子:“叫‘再问就杀了你’哦。”
*
说老实话,对于进入炼妖塔一事,宁宁心里仍然有些紧张。
这座塔向来只存在于用来吓唬人的话本子里,与玄虚剑派的浮屠塔不同,它并非幻境,里面关押着的妖魔个个真实存在,无论单独拎出来哪一位,都能叫小儿夜啼。
当初她看遍原文,印象颇深的片段之一,就是裴寂在炼妖塔里的经历。
他像是从不会觉得畏怯,哪怕到了高层,仍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迎敌。即便有主角光环庇护,也还是回回伤得满身是血,在绝境之中抓住最后一份生机。
这让她不由得分了心,很是认真地思考:
这世界上到底会不会有让裴寂畏惧或迟疑的东西?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在某些时候畏缩不前吗?
宁宁想不出来。
他仿佛永远都在拼命,没有停下的时候。
她就在满脑子稀里糊涂的念头里走到了炼妖塔正门。
纯白色泽的塔门大开,虽然外面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门内却是浑浊黯淡的一片昏黑,如同被墨水填满,看不见丝毫光彩。
或者说,那片空间仿佛根本不存在。
宁宁握了握剑柄向前迈步,右脚步入门内的刹那,只不过一眨眼功夫,跟前就换了片景色。
首先侵入所有感官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视线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漫天纷飞着鹅毛般的大雪,在银装素裹之中,她甫一低头,便见到身旁的石碑。
那石碑上凝了冰雪,雾凇如蛛网般盘旋散开,她定睛望去,终于看清碑面上刻着的数字。
五十。
一个不好不坏,刚好居于正中的数字。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让她很难评判这一层的难易程度。
呼啸的狂风有如野兽嘶嚎,伴随着阵阵冷意啃咬在耳垂上,宁宁下意识捂了捂发冷的胳膊,抬眸向四周打量。
树木枯败的残枝好似匍匐在地的骨架,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除了冬风呜咽外再没有其它声响,让她无端想起葬礼漫长的哀悼。
她所在的幻境入口是片颓败空地,应该属于不会被妖魔侵袭的安全地带,要想前往更为开阔的主场地,必须穿过一条横亘于两方悬崖之上的独木桥。
而在独木桥前,赫然站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宁宁一怔,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贺知洲?”
听见她的声音,贺知洲恍然回头,露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宁宁!”
缘分啊!天注定啊!参加法会的弟子那么多,能遇见宗门里最最靠谱的那一个,简直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我们应该要从这座桥上过去吧?”
宁宁说着上前,垂眸向悬崖下边望。
黑压压的一片,隐约传来几道诡异低沉的嚎叫,无论如何,她都绝对不想亲自前去体验。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她终于明白了贺知洲在独木桥前踟蹰的原因。
他恐高。
因为严重的恐高症,此人连御剑飞行都仍旧停留在幼儿园水平,曾在小重山里将许曳直接摔下剑去。
炼妖塔里不允许御剑飞行,如今他面对这处悬崖峭壁,必然心生胆怯,不敢上前一步。
“这这这也太吓人了。”
贺知洲用尽最大勇气往下一瞧,很快又往后瑟缩一步:“这桥看上去就很悬,不会在我们爬到一半的时候中途断掉吧?就算它不断,雪下得这么大,桥上肯定到处是水和冰,要是不巧被我们碰到,呲溜一下就得往下滚——太恐怖了!”
这就是恐高症患者的心路历程,无论如何,总能脑补出自己站在高处的无数种死法。
他说得虽然夸张,却也存了点道理。宁宁毕竟资历尚浅,同样对眼前的深渊有些发怵,思索片刻后灵机一动:“我想到一个办法——你跟着我做。”
贺知洲呆呆看她。
玄镜外的长老们也定定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觉得她会想到什么办法?”
纪云开笑道:“这桥看上去尤为脆弱,若要动用剑法,说不定立马就碎掉了。”
真霄回答得很老实:“除了从桥上走过,别无他法。若有其它……或许可以把身体悬空,双手握住桥板,如抓着绳索那般荡过去。”
“这种不是比单纯走过去更难吗!”
天羡子睨他一眼:“要我说,按照宁宁不走寻常路的习惯,说不定会把贺知洲举过头顶——杂技你们都看过吧?把他当作平衡力道的木杆,很容易就能过去。”
纪云开圆溜溜的眼珠子往上一翻,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了他提及的画面。
宁宁如同一位慈爱的老母亲,以瘦弱的肩膀举起痴儿身残志坚的身体,当她踏上独木桥时,贺知洲直挺挺的躯体也随风颤动不停,连带着他无比狰狞的面部表情。
画面题词:《英雄母亲》。
噫,好诡异。
纪云开:“有点像昨夜天羡长老蝴蝶舞的动作哦。”
天羡子:“滚啊!”
天羡子骂骂咧咧地低了头,把目光继续放在玄镜上。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终于忍不住瞪大眼睛。
只见宁宁活动一番被冻僵的双手双脚,转身向贺知洲竖了个大拇指。
然后毫不犹豫地……
趴在了地上?
玄虚剑派的诸位长老们凝神屏息,个个目不转睛望着玄镜,随着宁宁的动作,瞳孔里的地震越来越大,越来越狠。
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她此时的状态。
宁宁手脚扭曲成诡异的直角形,整个身体往左前方猛地一缩,与此同时左手左脚同时往前。
随后在下一瞬间,恍如行云流水般地,以右侧身体重复了这段动作。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侧身体好似抽搐着的癞.蛤.蟆不断交替往前,以趴在独木桥上的姿势飞速爬行,整个身体紧紧贴着木板,异常诡异。
而宁宁本人居然在即将抵达终点之时扬起唇角,以胜利者的姿态,于瑟瑟寒风中放肆狂笑。
真是恐怖他妈抱着恐怖哭,恐怖死了。
这绝对不是人能想出来的动作。
天羡子差点就觉得,自己的乖徒被八爪蜘蛛精上了身。
“居然、居然是——”
玄镜前的几双眼睛震撼无比,唯有贺知洲的声音响彻雪原,莫名带了几分感动与念家的哭腔,一字一顿,力道十足:“军训第五条,匍匐前进!!!”
天羡子等人不懂得何为“军训”,更没听过何为“匍匐前进”,只能神情各异地看着两人以这种姿势依次过了桥,在来到悬崖对岸时,十分有默契地敬了个军礼。
如今虽然身处皑皑冰雪之中,他们却仿佛回到了那个逝去的盛夏。
他们两人对这层塔一无所知,每往前一步都有风险。
宁宁本打算先与贺知洲讨论一番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却在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从不远处苍茫无垠的雪地里,听见猝不及防一阵巨响。
四下寂静,这道巨响就显得格外突出。宁宁心口警铃大作,寻着声源望去,不由握紧手中的星痕剑。
两个人影从远处冲来,似是在不顾一切地仓皇逃窜;而他们身后赫然是具硕大无比的雪白骷髅,毫无血肉的手掌往前一挥,便引得山巅剧颤、大雪纷飞。
“那是死灵类邪魔,听说可以通过呼吸判定猎物方位,凡是在呼吸的物种,都能被它感知——”
贺知洲说着一顿,语气里多出几分震惊:“等等,在前面跑的那个……不是许曳吗!他那是什么姿势?”
宁宁凝神望去,轻轻皱了眉。
许曳和另一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弟子并肩而行,两人的身体虽然向着前方,脑袋却纷纷朝往彼此所在的方向,如同两棵成精的歪脖子树,保持着十分扭曲的姿势拼命狂奔。
而在他们的嘴中,连着一根空心竹管。
大致揣测了两人的思路后,宁宁神色稍凛,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呼吸,只要用竹竿连接彼此的嘴,就能实现氧气持续互通,一来一回之间,始终能保持呼吸流畅,却不会有氧气溢出。
这样一来,即便一直吸气呼气,也绝不会被邪魔察觉了!
当之无愧的呼吸永动机,能想出此般妙计,简直是修真界的卧龙凤雏,叫人甘拜下风、五体投地!
——个棒棒锤啊!!!
这样岂不是在狂吸对方嘴里的二氧化碳吗!
救命!这两位歪着脖子甩着手狂奔的动作真的好诡异好吓人,像是在演《连体婴儿鬼魂复仇记》!而且许曳的脸已经变成猪肝色,开始一边跑一边狂翻白眼了啊!
没气了吧,绝对绝对是没气了吧!他们两个都已经开始四肢发软浑身抽搐快要死掉,所以说到底是谁出的这种馊主意啦!
这两位一个敢想,一个敢做,堪称修真界当之无愧的卧蚕鸡雏,绝世好搭档。
还没等宁宁出手相助,便见得许曳白眼一翻,以落花般惹人心痛的姿势疯狂后仰,猪肝色的脸庞仿佛经过一番爆炒,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而那根竹管被他噗地吐出,在推力下猛然灌进另一名弟子的口腔,两具身体如同两朵盛开的花,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两侧倾倒。
玄镜之外,一片沉默。
试炼才开始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各门派精英就各显身手,震惊全体宗门。
先是玄虚弟子化身人体蛤.蟆爬行过桥,后有万剑宗不落下风,竟在邪魔的追捕下当众表演自杀,好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
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何等惨事,十方法会,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