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季睿番外（二）
季睿躺在树上, 浓密的树叶隐藏了他的身形, 外人若不扒开了叶子，是决计看不到这里面还藏着一个人的。
悠悠的读书声从屋里传来, 在这一片的童声里, 他精准地听出了叶玉混在其中的指导声音。
或者说, 她现在是叫段思了。
视线向下看去，正对着窗户, 偶尔会有叶玉经过的身影。
即使有时候只是逗留的一片衣角, 他都异常满足。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 季睿是无法接受叶玉忘了自己，那些曾经所有或幸福或悲伤的回忆，与他而言都是刻骨铭心，所以他才无法接受自己对于叶玉来说现在只是一个陌生人。
可是……他都忘了那个人有多久没笑了, 在看到她失忆后那与记忆重合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季睿终究是妥协了。
直到现在，他甚至觉得, 如果余生就这么度过, 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虽然要时时刻刻忍受看到她与段云知亲昵时嫉妒的折磨, 要接受自己对于叶玉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像现在这样, 明明一墙之隔, 却无法触碰。
但冥冥之中，又像是另一种相守。
季睿发现, 叶玉是真的喜欢孩子。她看向孩子时眼里的柔软, 会让自己的心也软下来。
也因为这心软, 他生平第一次，对季宁产生了悔意。
如果他能对季宁好一点，最起码，那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契机，夫妻恩爱，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是他这三年来做得最多的美梦。
三年的时间，季睿一点一点地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确保着不会再用自己的疯狂伤到那个人。
会救那孩子的理由也很简单，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叶玉定会伤心的，所以他想都没想地救下了差点摔下断崖的二毛。
季睿苦笑，原来，这才是爱一个人的真正方式，不是为了让对方正视自己甚至宁愿她痛着，而是爱她所爱，忧她所忧。
他连季宁都能不在乎，又哪里有资格说爱叶玉呢？
如果他能再有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待那个人。
小孩子毕竟单纯，虽然一开始被他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叫，但很快又开口跟他道谢。
季睿并不在乎他的态度，虽然他现在也变得平和了起来，但是说到底也是因为叶玉，他生不出和叶玉以外人接触的兴趣。
他把孩子带进了不远处自己落脚的破庙避雨，在听到村里来找这孩子的那些人来了，他就马上提前离开了。
身上受了不轻的伤，但跟在地牢里，林枫施加的酷刑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只是他完全没想到，那孩子会把叶玉带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季睿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下来了，他飞快地在庙门打开的前一刻飞到了屋顶，甚至不敢低头去看来人。
那两人在屋里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自己后就坐到了门口。
“二毛，你为什么叫人家丑叔叔啊？”
“因为丑叔叔很丑！”
“丑叔叔很丑也不能叫丑叔叔，这样是没有礼貌的，丑叔叔听了也会伤心。”
“可是……你不是也叫丑叔叔。”
叶玉愣了一下：“我是跟着你叫的，我又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
“说……说得也是，”叶玉被噎了一下后嘟囔了一声，“那行吧，等会儿我们看到人，就问问他叫什么好了。”
季睿的唇角忍不住勾出一丝笑容，他轻轻飞下房梁，落到了门后面。
屋外的两人还什么都没察觉地继续说着话。他靠在门后，听着那一大一小的声音。
这是三年来他距离叶玉最近的一次，对于好不容易从病痛里走出的叶玉，季睿不敢冒任何险，所以也不敢打破与段云知不能见面的约定。
段云知能忍受他跟在两人后边这么久，也是因为知道他不会轻易露面。
可是现在，她就在自己几步之隔的地方。如果能说上一句话就好了，他心里几乎抑制不住这样疯狂的念头。但听着叶玉那略带欢快的语调，疯狂又慢慢转为平静。
季睿闭上了眼睛，罢了，这样就很好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外边的人也终于放弃要离开了。
季睿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人只剩下一个背影了。他看着叶玉消失的方向，坐到了她刚刚坐的位置，空气里似乎还遗留着她残留下来的气息，在抚平着季睿心里的惆怅。
他知道，只能止步于此，否则一旦迈出了第一步，他就一定会忍不住想要更多，最后再次伤害她。
明明是这样想的，可是在感觉到叶玉返回时，季睿却待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等等！”
他自欺欺人地当做自己是察觉得晚了，心里某个角落却如此清晰地听见了他叫嚣的不甘与渴望，所以等着叶玉叫住了自己。
叶玉在地牢时便看到过他毁容的脸，那时候她的表情平淡无波，如今失忆了的叶玉，却表现出了一瞬间的惊恐和害怕。
这让季睿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第一面被叶玉笑道：“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怎么是个登徒子？”的翩翩公子了。
自卑这种陌生的情绪，在季睿这将近四十年天之骄子般的人生里，第一次涌了上来，他甚至开始后悔没有躲开，让她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叶玉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冒犯，马上掩饰住了情绪。
她开始劝自己跟她回家疗伤。
“我们家云知的医术可好了。”叶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掩藏不住的骄傲和炫耀，眼里的笑意几乎都要溢出来。
季睿的心被嫉妒的蚂蚁细细啃噬着，他真的想代替段云知的位置，哪怕只是亲人的身份，如果能被她这么说上“我们家”，如果能让她因为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算是死也值了。
“能不能不要让他知道我们见过。”事实却是，他却只能这么卑微恳求，如果被段云知知道自己打破了约定，他害怕自己会真的见不到叶玉。
叶玉一听这话大概就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是有问题的，马上拉过了二毛，眼里也都是警惕。
季睿胸腔里都是苦涩，她就这么护着那个段云知，她就一点也看不到段云知那正常的眼神吗？
可不知道也许也是好事，若那两人不是姐弟相称而是更亲密的关系，季睿想那他大概真的会发疯。
不知道段云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当天他们就离开了这个村子。
这种事情在这三年里一直在重复上演，季睿没有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这次去的地方是京城。
季睿很快就知道来京城的原因了，他跟在人群里，看着马上穿着喜服，一脸笑意的季宁，又看了看跟在队伍最后失魂落魄的叶玉。
即使失忆了，母亲看到孩子，还是会由自内心地生出牵绊。
那么叶玉你对我呢？就真的生不出一点异样的感情吗？
季睿知道自己没有质问的资格，叶玉今天所有的不幸，他们之间这糟糕的结局，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看到季宁成亲后，叶玉似乎就病了。
季睿急得有些上火，他心里责怪段云知为什么非要让叶玉回来受刺激，明明她都已经全部都忘了。
再埋怨，当段云知居然开口让他去买自己写好的药时，他二话没说就去了，甚至在心里是欣喜的，至少是能为叶玉做些什么。
那时候季睿甚至来不及想，段云知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
把药给他的时候，季睿小心地开口问道：“我可以看一眼她吗？就趁她睡着以后看一眼。”
段云知看他的眼神莫名地让季睿有些恐慌。
“你违反了我们的规定。”
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几天后，季睿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跪在了段云知的面前，这是他对除了叶玉以外的唯一一个人服软。
“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见她了。”他知道，段云知应该是知道两个人见过面了，叶玉现在的消失就是惩罚。
如果惩罚是再也无法见到人，他宁愿那天没有出现在叶玉面前。
“求求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会回来。”季睿也不知道段云知会不会相信，他只是无意识地拼命辩解，他甚至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千百遍，为什么禁不住诱惑，为什么不能忍到底。
段云知看他的目光带着嘲讽，季睿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死了吗？”否则他不相信段云知会为了那什么师门之命就放叶玉一个人离开。
段云知没有回答，季睿也没有追问，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此后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地寻找。他跟了一年段云知，没有发现段云知私下里与叶玉有联络。
他又回了叶府附近守着，叶晨忌日的时候，叶玉没有回来，季宁病倒的时候，叶玉没有回来，季宁有了孩子的时候，叶玉也没有回来。
季睿在这种漫无边际的等待与寻找中再次变得疯狂，他甚至想着，就算叶玉真的死了也没关系，至少要让他知道音信。地牢里，那句“无论生死，各不相干”成了他的梦魇。
在这样的疯狂里浑浑噩噩度过了十年，在最后找到了叶玉的坟墓时，他甚至感觉到了解脱。
后面急匆匆赶来的段云知难得显得气急败坏。
“季睿，你都已经毁了她一辈子了，到底要怎么才能放过她？”
季睿没有回头去看他，放过？他放不过叶玉，也放不过自己。
手中的佩剑落下时，颈部喷洒出的血液溅到了墓碑上，把“叶玉”那两个字染红。
季睿的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满足笑容，他隐隐约约能听到段云知的声音。
“把他的尸体给我拉走，不要弄脏了墓。”
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嫌弃和愤怒。
不过季睿已经无暇去分辨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天空旋转飞舞着落下的雪花，眼前浮现起初见之时，那人含笑的眉眼弯弯，与他对视时眉梢不经意的一瞥就仿佛勾走了他的魂。被三皇子说服了几次都未果的季睿，在那一刻脱口而出：“姑娘，在下对你一见钟情。”
原本以为是做戏，却不曾想一开始他骗的人，就只有自己。
季睿心想十年实在是太长了，他得再跑得快一点，才能追上那个人的脚步。
然后下一世，他要好好道歉，把世界上最好的都捧到那个人手里。
闭眼的时候，一滴泪从季睿眼角滑落。
他其实最想说的是，叶玉，我真的好想你。至于爱这一字，他终究是不敢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