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翻案
上元佳节, 洛阳城内取消宵禁,接连放灯三日,彻夜欢愉, 通宵达旦。
柳书俞照着信上指引,连答对三十条灯谜, 才被店小二笑嘻嘻地放了进去。
进来的柳书俞早被磨得没了脾气, 再走一段路, 与同样也是满脸无奈的梁悯之撞了个正着, 彼此互相见完礼,皆是摇头苦笑。
“我的话, 应该都知道, 是为着殿下的画来的,”柳书俞好奇道, “悯之兄又是为了哪桩?”
“家父之命, ”梁悯之连连叹息道,“莫敢违逆。”
“梁阁老很看重五殿下?”柳书俞听得惊奇,“梁阁老不是一向……”
——秉持中庸之道, 一心专只为皇帝服务, 从不掺和朝堂上的那些你来我往、倾轧斗争的么?
“确切的说,”梁悯之沉吟片刻, 如此解释道, “家父是非常看重五殿下兴办松鹤堂的主意。”
“松鹤堂若是真能坚持做好,自然是青史留名、千古之一大功绩。”柳书俞在心里摇了摇头, 暗道:可惜的就是,这东西要想做下来……怎么看,都觉得真的很难啊?
“以后坚持不坚持的下来,我是不清楚, ”梁悯之身处翰林院,谈起这个,不免忍不住偷偷向行知堂的柳书俞发牢骚道,“反正五殿下这一回,可是已经先把你我这些人都折腾得够呛了。”
柳、梁二人边走边聊,待再转过几道廊角,拐入暗室,还没进去,远远地,就先听到了户部尚书梅叙第三子、梅子聆响彻人耳的大呼小叫。
柳书俞与梁悯之对视了一眼,同时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梅家最不靠谱的三公子都在这儿了,那梅家的大公子梅子野与二公子梅子博之间,至少得有一个也跟过来了。
柳书俞与梁悯之躬身,恭敬地叩了叩门。
门扇推开,一见其后之人,柳、梁二人连忙掀起衣摆,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微臣柳书俞梁悯之,见过五殿下。”
是裴无洙亲自过来给两人开的门。
“书俞兄、悯之兄,快别客气了,今日元宵佳节,此处没有君臣,只有朋友,”裴无洙笑着招呼二人往里面来,“你们二位可是总算到了,本王快要被梅子聆这个蠢货给气死了……快来救救本王吧。”
“来来来,我还就不信了,我二哥算的比我快就罢了,让他们两个来,我肯定不是今天这里最蠢的那个!柳书俞,你先来!”梅子聆一听就不乐意了,拿着纸笔形势狂放地奔走到梁、柳面前,比划了一下,决定先可着柳书俞这个纯文人欺负,乐颠颠地指着其上那一群完完全全的蝌蚪文,得意洋洋道:“这是五殿下新近教给我们的,名曰‘数字’!”
“从一到十,你先认认全吧,待会儿我再教你背那个‘一一得一’的‘乘法口诀表’。”
边上素来沉稳的梅子博听到这里也再忍不住,险些喷出一口茶来,忍俊不禁道:“不是吧三弟,你今晚和我一起跟着殿下学了半天,现在就记住了个‘一一得一’么?”
“什么呀,”梅子聆恼羞成怒,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道,“那是我小时候用功,父亲教我拨拉算盘时我背得熟,你都兴致缺缺地回去念你的礼记春秋了……如今脑子里珠算那个和这个冲撞的地方太多了,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殿下也说了,这是非常正常的!”
“这说明父亲先前教我珠算的那些算法口诀我背的好,要怪也得怪父亲多事,没殿下教的这个好!”
“别别,”裴无洙赶忙叫停打住,“梅尚书算数厉害得很,梅子聆你自己想骂爹不要带上本王……本王现在可不敢得罪梅尚书,松鹤堂未来会有一大笔账目须得走户部账面过呢。”
——梅叙对数字的精准敏感度,就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是让裴无洙自叹弗如,以至于心生敬佩、赞叹不已的。
也不知道真宗皇帝从哪里挖出来的宝贝人才,有这么个专业尚书坐镇户部,只要真宗皇帝不太昏庸胡来……至少账目之上,绝不计叫下面的人胡乱糊弄、挖出什么大窟窿来。
裴无洙几乎可以确信,如果梅叙放到现代,家境殷实,无外部忧虑、正常发展的话,那多半能在数学领域做出不小的建树来。
天赋这种东西,在高端研究领域太重要了……有时候越长大你越得认命,人和人他就是不一样的。
“这是明算科会考的那些东西么?”柳书俞对着那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瞧了瞧,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不过近些日子被拉着一起去编那个什么给幼童开智的《明心启蒙经》,朝堂中的几位大佬合议,既然都是朝廷官府出钱出力,免费义务普及底层所有的百姓了,那根本宗旨就两个。
一曰教化百姓遵纪守法、恪守礼节;其二呢,自然是务实。
用裴无洙的理解呢,一就是统战外宣部分,拿来给百姓洗脑,得要乖乖当韭菜、老老实实干活交税、万事万物一切都要听官府指挥;二呢,便在洗脑之余,还得要多多少少地再教点实际的,用来指导百姓如何去“好好干活”。
何为务实呢?那里面自然是什么农学、算学的东西都要往上堆了。
是而现在连一向专心治经的柳书俞都明白了世上还是有“明算科”这个东西的。
不过这些东西柳书俞看也就看了,绝不会感什么兴趣就是。
反倒是另一边的梁悯之拿了过去,对着上面专心钻研了起来。
梅家兄弟俩凑过去,二哥梅子博与梁悯之一一细致地讲解了一番。
裴无洙也不勉强柳书俞什么,见状从身后抽出一副卷轴来,主动送到了柳书俞手边。
柳书俞哈哈大笑,从容展开,看罢,心满意足,嬉皮笑脸道:“殿下今日,待微臣可太好了些吧。”
“有求于人,自然得和颜悦色,”裴无洙捧着杯热茶暖手,微微笑着道,“小意恭之。”
柳书俞微微一愣,将才欣赏到一半的画搁在手边,错愕不已道:“此言何解?”
边上的梅家兄弟与梁悯之都是一顿,赶忙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与松鹤堂的事无关,”裴无洙摆了摆手,直言道,“是本王的私事……诸位听听便罢了。”
“愿意帮忙的,帮一把手,本王感激不已,”裴无洙神色平静道,“不愿意蹚这浑水的,只要出去今日这扇门,能为本王藏住秘密、守口如瓶,本王便也万分感谢。”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梅子聆年纪最小,也最浮躁沉不住气,直接表忠心道,“出来离家前,父亲叮嘱我,跟着五殿下好好学学,能学到不少好东西来……不要明明年岁比人家还大了,做事的能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今日殿下果然教了我们兄弟一个这么有用的东西,我虽然还并没有完全把那个‘一一得一’的乘法口诀记下来,但我能感觉到,这东西与珠算各有千秋,真要学会学熟了,可以放下算筹直接来,比珠算还要简单便捷许多!”梅子聆直言道,“殿下如此聪慧多智,我们能帮到您什么呢?您尽管开口,反正我肯定是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
梅子博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也没有驳斥自家弟弟的意思。
梁悯之想了想,也温声表态道:“殿下方才也说了,今日这里只有朋友,没有君臣……殿下愿意折节下交,臣等自然是受宠若惊,欣喜不已。”
“帮自己‘朋友’做些什么,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梁悯之从容道,“自然是绝无二话。”
毕竟,梁悯之心道,自己父亲的意思,恐怕也是想自己能好好地与五殿下交个“朋友”的。
梁任虽然没有明示过,但梁悯之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子渊师兄的死,是让父亲痛苦了近十年的一桩难解苦案。
如果梁任在五殿下身上看到了童子渊昔日的影子,那梁悯之为父亲心情考量,自然是很愿意为裴无洙做些什么的。
“殿下,”柳书俞更是直接大笑表示,“他们一对听爹的话,一个还要讲什么‘天地良心’,但我可不一样。您给我这一幅画,就尽可以收买我了……稍微违背下良心的事也没什么。”
“是你自己想做点不道德的事情寻求下刺激吧,可不要再拽上我了,柳书俞你没有原则,我却是个有原则的人,”裴无洙笑着指了指案上的画,示意柳书俞先看,淡淡问道,“书俞兄能在这画里看出来什么?”
四人齐齐低头看画,最后,还是柳书俞先叹息一声,第一个看破,感慨道:“愤然挟怨,有雷霆之势。”
“不错,”裴无洙淡淡道,“有一桩事,憋在本王心里很久,憋得本王很是难受、极不痛快……现今本王寻到了给自个儿出气的口子,四位愿意协本王一道将这桩公案翻平了么?”
“既是公案,”梅子博审慎道,“殿下不妨先说说前情?”
“皖南有一书生,名曰‘杨石戴’,家境贫寒,但颇有文名,早早考中了秀才,很得当地学正看重,”裴无洙神情寡淡道,“但其人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自己家里都没有半口余粮,还敢出门狎妓,活生生将自己老娘饿死在了家中。”
“那杨石戴为人往常也是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才华得罪了不少同窗学子,当年这件事一出来,便被同门不远千里捅到了皖南的学政大人处,按都按不住,”裴无洙语调平静地从头说起,“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泯灭人性,当时皖南学政便上书请示了洛阳方面,父皇不愿看如此的人伦惨剧,便直接下诏勒令杨石戴终身不得参与科举、求得功名。”
梅子聆年纪小没听过,柳书俞是一贯性情孤傲不理外务……这两个听到这里还是津津有味,半点没有反应过来。
但梁悯之与梅子博不傻,互相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浮起了某个猜测。
——简家。
“那杨石戴后来过得浑浑噩噩,落魄不堪,便只得以替人作弊来糊口求生,”裴无洙捧着茶老神在在道,“本来就事儿做的尚且还算隐蔽,一方求名、一方求财,二人都不会轻易将对方捅了出去……但既然是做过的,只要有心挖,总还是能挖出来不少两边交易过程中来来往往落下的痕迹的。”
“只是那杨石戴不过是一个落魄穷书生,他的话,不严不实,不足以作为佐证,”提到与杨石戴有关的科考舞弊传闻,梁悯之叹了口气,主动接话道,“当年简宁陵的卷子,其时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只是简家势大,简宁陵更是简家嫡脉的长房长孙,他叔父简叔平文采风流,颇有才名,也与朝中诸多官员都私交甚好,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不主动上去挑毛病罢了。”
——是而那件事虽然在背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却也最后都没有流传到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耳朵里。
“悯之兄还说少了吧,”裴无洙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最关键的,不是还有临安长公主当年朝阅卷院批到那份卷子的韩老先生,拍着桌子毫不客气回怼的那句‘若是街上随便来个落第书生,皆可能作为指证进士及第之人科举作弊的人证的话,那这大庄早便乱了套了!’”
“听听,这话可真是豪迈又阔气,”裴无洙微微冷笑道,“韩橡那年六十六,马上就要退了,也不敢得罪这位长公主殿下……这事也就一直都这么不了了之了,可惜啊可叹,庸人居于高位,有才有德者圄于后,大庄这科举,在他们那些人眼里,仿佛都要形同虚设了去!”
“殿下是心有社稷,”梅子聆听了半天总算是将将给听明白了,恍然大悟道:“看不惯简宁陵这样滥竽充数的蠢人,想重翻杨石戴与简宁陵的那桩公案,为天下彰科举之严明法度?”
“不,”裴无洙放下手里的茶,轻轻磕在案几上,神情冷厉道,“是临安长公主飞扬跋扈,肆意欺凌本王之母妃……本王心有郁结,不报此仇,不给简家人点颜色看看,岂不是显得本王太无能,更是枉为人子!”
“简宁陵一最不该私下舞弊在先,二也不该有个胆敢触怒本王的婶母,”裴无洙漠然道,“本王已收齐证据,逮住了杨石戴本人……只待年后衙门开印,便将此案原原本本地上书父皇,彻底废了这位简家的长房嫡孙!”
四人齐齐噤声,为裴无洙身上寒厉所摄,半晌无言。
“殿下纯孝,能有隐怨而不乱作私仇,是事国以忠义,事母以顺孝,”梁悯之俯身,恭敬叩首,慨然道,“殿下大德,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做第一个给陛下呈上这桩公案的马前卒!”
“抢我的话说,”柳书俞拍着桌子冷笑道,“梁悯之梁悯之,你可太贼了吧……第一个谁不能做,我也做得!”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是要杀鸡儆猴,拿简宁陵这桩公案去警告临安长公主,不,是警告所有胆敢试图轻视贵妃娘娘的人……那这第一个人,梁悯之你可真不合适做,”柳书俞笑道,“你是梁相独子,你来,旁人说不得还要以为是简家哪位得罪了梁阁老呢!还是我来吧!”
“争这先后做什么,大家就不能一起来么?”梅子聆非常郁闷,他是这里面唯一一个既不在行知堂、也没有考入翰林院,还无从直达天听的那个,气恼道,“你们是欺负就我不能直接找陛下告状是不是,那我还可以找我爹呢,我爹最疼我了……”
“子聆,”梅子博笑着打断自己弟弟,“你没有听明白你书俞哥方才的意思么?这件事,如果殿下想私下告状,找陛下找太子殿下,都比找你我的强……之所以大费周章地先来找我们,重点在于威慑。”
“还是书俞兄请吧,”梅子博笑着道,“这桩公案之后,您就是朝野闻名、铁板钉钉的殿下的人了……我可不敢跟您争这个,怕累得您再少讨了一副画,回头再骂上了我。”
“不过,”梅子博含蓄笑道,“我娶妻秦氏,妻子娘家行十六,她的长姊,其丈夫,如今正任刑部右侍郎……愿为殿下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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