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撞破
裴其姝霎时一愣, 下意识便先顺着心意坦诚地摇了摇头。
“我的性子,”裴其姝蹙眉道,“不太适合当皇帝吧, 再者了,我现在的情况……也并不容易瞒得过父皇吧?”
——裴其姝都不敢直接提东宫太子, 生怕刺激了五皇子什么。
“现在不是有了你哥我吗?”五皇子缓缓地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前,背对着裴其姝,心平气和道,“姝姝, 不管你先前有没有想过,从今天起、从现在起, 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了。”
“你所谓最大的问题,不过是在于你这个女儿身……可你现在有了我,那便都再不会是问题了。”
“更何况, 大庄历史上, 以女子之身登上帝王之位的, 也并不是没有过……你还远远算不上开辟先河着呢,”五皇子的唇角微微勾起, 轻声诱哄着裴其姝道,“旁人做都做到了的事, 你又有什么连想都不敢想的呢?”
——这倒是裴其姝全然闻所未闻的事情了。
“有吗?”裴其姝愣愣地疑惑道,“哪一位啊?”
大庄的历史上何时出过女皇帝?
这要是有过,裴其姝纳闷地想到, 我不应该记不得……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不过就出了一个武则天, 大庄的历史上倘若有, 无论褒贬, 那都肯定是会被人大书特书的存在啊。
再怎么,也不至于让裴其姝连一点点都没有听到过的吧。
裴其姝一时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飞快地在心里默默把大庄的皇帝从太/祖往下,顺着一路一直数到了自己父皇真宗。
“姝姝,”五皇子一见裴其姝那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正在数什么了,笑着提示道,“你既然都发现了自己是‘碎金兆’,那应当也能想象得到,当年明翠阁之后,你的记忆,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吧?”
裴其姝一时愣住。
——她当然是意识到了的,但裴其姝并不明白,五皇子为何偏偏要在此次此刻,提起此着。
“动你记忆的人是‘黄粱指’,”五皇子神色平静道,“三姓女同属一宗,觉醒之后,彼此之间会互相吸引。”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年明翠阁之事后,母妃为了不让你太过难受……在‘黄粱指’找上门之后,便与对方商议,一道更改了你的记忆,让你完完全全,忘了我,也忘了自己是谁,”五皇子抿了抿唇,淡淡道,“那个‘黄粱指’,你以为,会是谁呢?”
裴其姝的脸色微微一变。
在明萃阁之事后与长乐宫走得越来越近、在普华寺时突然变得与裴其姝特别亲近,甚至不惜放下千金之尊贴身照顾她的……
“阿文……”裴其姝怔怔道。
“我没猜测的话,应当是柔嘉……”五皇子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与裴其姝同时出声。
然后二人一道怔住。
“当然,也可能是福宁公主,”五皇子飞快地改口道,“总之,赵氏姐妹中,必定有一个,是当年被你‘吸引’过来、然后给在你心里种下全新身份的人。”
“只是以年纪算,”五皇子微微蹙眉道,“我私以为,是柔嘉公主的可能性还大些……”
——毕竟,福宁郡主赵逦文不过比裴其姝才将将大上一岁。
“我反倒觉得不会是珺姐姐,”裴其姝摇了摇头,皱眉不解道,“如果是珺姐姐的话,十年前,她完全可以设法改变父皇的心意,根本就不至于沦落嫁给郑想那个畜生……”
“你以为“黄粱指”是想改谁的心意、就改谁的心意,”五皇子摇头失笑,“是可以随便往人心里头种下一个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念头的么?……姝姝,你自己也是‘碎金兆’,你觉得,三姓一脉的能力真的有很大的用处么?”
裴其姝一时哑口无言。
“皇帝就从来没有真心信任过赵家人半分,无论哪件事的之前之后,”五皇子嗤笑一声,有些怜悯,更有些不屑地评点道,“哪怕是建安侯兼领光禄勋一职时。”
“当然,这不重要,我想告诉你的是,”五皇子微微一笑,与裴其姝谆谆善诱道,“我为什么能断定‘黄粱指’一定是在赵氏姐妹之间的某一个,是因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之前,上一个‘黄粱指’是谁。”
“正是你腰上这把青崖剑的主人,”五皇子也不再多卖关子,扬眉断然道,“景宗皇帝。”
裴其姝一时大愣。
继而瞠目结舌道:“景,景宗皇帝?可,可不是三姓‘女’么?……他,不,她,她是一个女人?”
“当年‘青蛟吞凤’,是香山寺一脉为她改的命,”五皇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直白道,“她本来不该是这大庄皇帝,她借的,是她胞弟黔南王的运。”
“香山寺一脉为这一着‘逆天改命’,赔上了百年气运,就此凋零败落……而我有幸,在苗疆时,救下过一个和尚,”五皇子侃侃而谈,“以辈分论,正是当年给景宗皇帝改命的苦禅和尚之师叔,法号善水。”
裴其姝怔了怔,不期然地想起来了苦玄小和尚曾与她偶尔提过的那位,云游世外的小师叔……
不是吧,这世界这么小的么?
还是说这高人所谓的“云游世外”,就是往那鸟不拉屎的云贵深山里游?
“可是,那,这样的话,”裴其姝掰着指头艰难算道,“我们的曾祖父景宗皇帝是个女人,那我们的祖父,先仁宗皇帝……是谁跟谁生的啊?”
——还算是大庄龙脉承认的继承人么?
五皇子默了一默。
片刻后,才有些不情不愿地为裴其姝简单敷衍了两句:“深宫秘史,说出来只会污了你的耳朵,就不多说了。”
“可是不对啊,”裴其姝忍不住自我怀疑道,“那这样说,我们这一支,应该从景宗皇帝之后,就不算什么正当合法的继承……”
——龙脉不早就在她曾祖父那一代就被霍霍着崩坏完了么?
那苦玄小和尚怎么还与裴其姝大言不惭什么“紫微正象”?
还是说,其实只要皇帝的女儿能登基,那公主这一边传下来的也是同等的继承权?那这龙脉的思想觉悟还挺先进的啊……裴其姝囧囧地想着。
“这不重要,”五皇子烦躁地打断裴其姝漫无边际地发散,冷着脸掰回正题道,“我给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是一个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话,我们也一样可以登基做皇帝。”
“可是她算么?”裴其姝愣愣地反问五皇子道,“景宗皇帝到死,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个女人吧……我现在是还可以糊弄着,但是以后呢?她究竟是怎么瞒得过那么多朝臣百姓?”
大家都瞎么?裴其姝真是一脑门的问号。
五皇子僵了僵,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景宗生母在她一生下来就找香山寺给她改了命,之后,从少时起,自小给景帝喂药,硬生生改了她不少……”
五皇子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但我们肯定不需要这样,”五皇子心烦意乱道,“你有我帮你……”
“但哥你也不可能帮我一辈子啊,”裴其姝摇头皱眉道,“而且景宗皇帝死得很早,登基后不到两年就驾崩了,死之前不过刚刚三十出头……这男女隐藏,年纪越大越藏不住吧。”
“而且现在哥你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但是我可不这么想,我还指望你长命百岁陪我一起给母妃养老呢,”裴其姝滔滔不绝道,“怎么可能一直不给你一个正当合适的身份、让你一直藏头露尾、躲手躲脚的,我……”
“说来说去,”五皇子却突然起了脾气,面无表情地打断裴其姝,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冷冷道,“你就是不愿意吧。”
“因为太子……你就从未起过与他争位之心。”
裴其姝微微一窒,缓了口气,喃喃地辩解道:“我……我也争不过啊。”
“争都没有争一下,怎么便就知道自己‘争不过’了?”五皇子微微冷笑道,“好,那我不妨也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或许你没有争位之心,但我有,”五皇子面无表情地一口气急促道,“如果你不想,那就把位子让出来,让我来。”
裴其姝怔怔地望着五皇子,半晌无言。
“我不可能叫郑氏活着尊享皇太后的之荣,死了的一样也不行!”五皇子眉目森森,寒声道,“我非得要让他们母子血债血偿……”
“我可以和你一起杀了皇后,但那和太子没有关系,”裴其姝猝然起身,也同样激动道,“当年在明萃阁里,太子是吃下最多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完全无辜的……哥你这样的迁怒是很没有道理的!”
“是,当年的裴无晏是无辜的,但现在的他是么?”五皇子气得面目狰狞,暴戾恨声道,“你帮我杀皇后,你拿什么来帮我杀,你根本什么都不敢、也不想去跟东宫争……你拿什么来帮我,说啊,姝姝。”
裴其姝面色微微一变,心里咯噔一声,骤然漏掉了半拍。
——她恍惚意识到,她最不希望被宓贵妃看到的事情,好像先一步被五皇子给撞破了。
“你去求他么?”五皇子眼神轻蔑,恨得眼底微微发红,“拿你们两个的私情……卑微地去乞求他对你的乞怜?”
“裴其姝,你是一个公主,你是这个王朝地位最尊崇的公主,外面的那些什么虚名,本就是你应该得的,”五皇子上前逼近一步,深恶痛绝道,“可是现在呢,你准备拿你的身体去交换它们么?……恶不恶心啊,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裴其姝颤抖着唇,扬手给了五皇子一巴掌。
眼泪难以克制地滚了下来。
五皇子也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别过脸,生生完全受了裴其姝的这一下。
“你告诉我,是他逼你的,”片刻后,五皇子缓和了口气,温声道,“是他仗着自己东宫太子的身份在威胁你,是他强迫你的……你告诉我,哥哥就给你道歉,对不起,是哥哥方才过分了,说错话了。”
裴其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五皇子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寒。
眼底燃烧起熊熊的无尽火焰。
“我非得杀了裴无晏,”五皇子口吻漠然,胸中却是无限深恨,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迟早,非得亲手杀了郑氏母子不可。”
“路是我自己选的,”裴其姝疲倦道,“你的身份,还给你;是我给你丢人了,你想杀谁就去杀谁,但大可不必是因为我……”
“你还小,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你根本就分不清对兄长的依赖和对男人的喜爱,”五皇子赤红着双目,寒声打断道,“是裴无晏在诱骗你,一定是,是他哄着你走了弯路,他比你大了四岁,他什么都懂了,却竟然还胆敢对自己的亲妹妹动手……”
“他欺辱你,他们母子将我们长乐宫害得那么惨,还欺辱我孤苦无依的妹妹,我一定要杀了他,我非得杀了他们不可!”
裴其姝僵了僵,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得不顿住了。
她该怎么说?
她又能怎么说?
东宫太子的身世,裴其姝尚且连李宓和赵逦文都不敢有分毫的透露,更遑论现在明显是在盛怒之下气昏了头的五皇子了。
裴其姝确信,她现在前脚说了,对方后脚就能收集证据置东宫于必死之地。
裴其姝只觉心头疲惫,一个字都不多想说。
“等回到洛阳,我就把身份还给你,”裴其姝闭了闭眼,颤声道,“我们现在还是先来想一想,到时候该怎么与父皇说吧。”
“姝姝,”五皇子发泄完胸中戾气,缓了缓,强自按捺住脾气,一忍再忍道,“你能答应哥哥,跟他分开么?……只要你能跟他断干净,过去的事,我们暂且先搁置不论。不必非得要把身份的事情都说到皇帝面前去的。”
能么?
裴其姝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只得到一片茫然。
至此,五皇子的脸色终于彻底阴冷了下来。
“你不用说了,”五皇子冷冷道,“那就如你所言,先想想好,回到洛阳,该如何一起与皇帝陈情吧。”
五皇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自己语调中对真宗皇帝的恶意。
“也不用说太多,”裴其姝怔怔想了想,片刻后,平静回道,“就道‘昭乐公主’当年并没有死,只是机缘巧合,为僧道所救,却是孱弱不能行,被带到南边去静养了。”
“这样的话,即使父皇瞧出来了你我之间的不对,但只要他不主动问,我们就什么都不用说。”
只让真宗皇帝自己悟吧。
“至于阿娘那边,”裴其姝怔怔出神道,“当然是你想说多少,就说多少了……”
药人的事、蛊毒的事、当年明萃阁的真相……这里面有些可以与宓贵妃直言,有些,至少在裴其姝看来,是大可不必说得太明白的。
当然,究竟怎么说、说多少,最后还是看五皇子自己的心意。
裴其姝尊重她哥哥自己的选择。
“只是,”裴其姝咬了咬牙,垂下头,莫名难堪而又难受道,“我跟太子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说。”
“我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五皇子厌恶地截断道,“你跟太子搅合在一起,不怕把阿娘生生气死……我却是还想她能好好地多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呢。”
裴其姝抿了抿唇,垂着头沉默了下来。
兄妹二人九年后再见,却是骤然便变得无话可说了起来。
明明当初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五皇子心中一时深恨,只对郑氏母子恶到了极致。
“对了,哥,”裴其姝却骤然惊醒道,“你身上的问题,牵星楼那边……会不会要紧?”
“无妨,”五皇子面无表情道,“善水师傅会为我妥当善后的。”
“那个善水和尚,”裴其姝心中微微一动,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哥,我好像见过他在香山寺的师侄们……听人提起过,是个十分厉害的大和尚,你能帮我引荐引荐、与他见上一面么?”
裴其姝是真觉得那个善水和尚很奇怪。
主要是不能理解:对方与自己双生兄长的纠葛到底深到了哪一步,又……究竟有没有看得出来,东宫太子的身世其实有问题呢?
五皇子面无表情地睇了裴其姝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