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41
【魔鬼】
唐靖西手指放松, 却也没有完全松开对方领口。
阿文如获大赦，终于有了喘息机会, 憋至极限的面庞泛着青色, 眼底瘀血严重, 将白眼球都染红了一块。
“我不杀你，但是也不会放过你。”
话闭, 唐靖西连拖带拽地将人带到落地窗前, 径直推开半扇窗子。阿文重心失衡, 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好不容易松懈的神经再度绷紧。他死死攀住窗框，脸上血色全无，他意识到了这人想做什么！
“求、求你了！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他哭得眼泪模糊。
“错不在我, 是密室……对, 是密室啊！”
“密室诱导我这么做的！”
ENICA听不下去了, 大眼睛翻向天花板，讥讽道：“别扯淡了，密室真想要玩家动手, 还用得着梦魇怪物的设定吗？”
阿文被呛得哑口无言。
“你明明是出于私心, 既想报复同场玩家，又贪得无厌地想拿高分通关，结果自己玩崩了，现在想甩锅给我？”
ENICA一脸嫌弃地扁扁嘴：“想得挺美, 可惜我们做反派有原则, 从来不背玩家甩的锅。”
阿文见这条路走不通, 只好又看向唐靖西，哀求道：“我们上场玩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他们看不起我，嘲笑我，骂我身上有臭味，其实仅仅是因为我家没钱，他们在夜市撞见过几次我帮我妈摆摊卖小吃……”
“整整三年，他们没一天拿我当人看，也没让我过过一天消停日子。我讨厌他们所有人，所以才会鬼迷心窍，在拿到医生J的任务以后起了报复的心思。”
随着讲述，他莫名平和下来，声音低低哑哑，不再尖叫反抗，默默流泪，压抑诉苦，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委屈。
那不是过往，而是人生本应最灿烂辉煌的三年青春时光里，被残忍践踏的屈辱和恨意。
唐靖西垂下眼睫，既没回应也没放过。
阿文隐忍地合上眼睛，再睁开时，他越过唐靖西，不知第几次看向那个事不关己的小男孩。
“密室好残忍，它给了我复仇的机会，却还要在我复仇以后惩罚我，为什么要这样？”
阿文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吗？”
“不知道啊。”ENICA无所谓地耸肩，“只有经过多次试验，拿到稳定数据反馈，我们才能完善档案。要知道，人类的情感真的是很复杂的呀！”
“松手。”阿文偏过头不再看任何人，“我罪有应得。”
唐靖西未说一词，提着领口把人扔出窗外，但也没赶尽杀绝，他弯腰捡起脚边倒着的棒球棍，一齐丢了出去。
阿文摔得灰头土脸，又被暴雨浇成落汤鸡，却在棒球棍滚落脚边的瞬间怔住了：“为什么？”
“好自为之。”唐靖西合上窗，转身倚靠上窗台，抬腕看表。
这会儿已经接近夜里十一点，梦境开始不过两个多小时，唐靖西却感到心累。
乔臻走过来，见了唐靖西的表情难免欲言又止。
唐靖西率先开口，问：“有烟么？”
乔臻取出烟盒递过去。唐靖西抽了一根含进嘴里，打火点燃，淡淡道：“有话直说就好。”
“为什么放过他？”乔臻问。
“觉得可怜。”唐靖西吹出烟气，隔着徐徐浮动地白雾，他迎上了伊萨瑞尔的眼睛，“我知道，那些欺负过他的人罪不至死，我也知道阿文接近咱们没安好心，可是……”他倏而顿住，静了有一会儿才问，“你注意过他的手腕吗？”
乔臻不解：“有什么问题？”
唐靖西淡声道：“他的袖子平时会用止血带扎起来，刚才挣扎的时候止血带掉了，我无意中看见的。”
“阿文的两条胳膊，从手腕到小臂，全是疤，割腕留下的疤。”
这世界上既不缺少同情心泛滥的圣人，也不缺乏明辨是非的卫道士。然而在捍卫真理与人权的同时，人们往往会忘记这世界本身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有些人罪不至死，可犯下的罪却早早杀了无辜者无数次，甚至是公开处刑。而那些长期忍气吞声的弱者，他们之所以能苟且偷生，并不是因为罔顾旁人的施罪者罪不够重、不够疼，仅仅是依靠他们自身，在水深火热的生活里又多挺过来了一次。
乔臻叹了口气：“我倒不觉得阿文上局游戏的做法怎么样，只是关乎咱们俩的后续剧情，就这么放走可惜了。”
“这个我倒是没忘。”唐靖西道，“只是那小子给了我新启发。”他起手示意课桌上的ENICA。
超管瞅着二人缓缓打出个“？”，顺便附赠一脸懵逼。
乔臻顺着看过去，也不是很能理解：“什么意思，难不成梦魇的源头不是阿文？”
“还真不是阿文。”吸完最后一口烟，唐靖西把烟蒂按灭在窗台上，轻描淡写地说，“否则以他那种藏不住事的性格，一定会在我把人扔出窗外的时候说点什么的，就跟拦住我杀人违规一样。”
ENICA：“……”
“那还能是谁？”乔臻自语似的反问。
唐靖西道：“魔鬼。”
“……”乔臻静了几秒，旋即笑着摇摇头，“原来如此，多亏你那位小师弟违规给的剧透。”
ENICA没脸听，郁卒地揉揉腮帮子上的肉。
唐靖西“嗯”了一声，说：“按照医生J部分的剧情，精神病院的血腥杀戮吸引了邪恶的魔鬼，两人达成交易，共同促成了九号精神病院的怪谈。”
“但我们的任务指名要找到梦魇源头，所以不是阿文，也不是下药的医生J，而是提供药剂的魔鬼。”
说完，他缓步来到ENICA面前，伸手捏住小家伙婴儿肥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我回答的对吗，超管大人？”
ENICA脸颊的肉跟着颤颤，不开心地气成河豚，噘着嘴咕哝：“猜到只对了一半，还要消除梦魇呢，魔鬼在哪里？”
“这个简单。”话音没落，唐靖西起手同时扳机扣下，照着躲在阴影内的马修就是一枪。
ENICA看呆了……
唐靖西道：“阿文能频繁下药，说明身边必然有个提供药剂的。他们俩天天混在一起，阿文的身份有鬼，这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火|药味腾起，在更深露重的午夜缓慢飘散。
那颗子弹正中马修后脑，穿颅而过，可既没爆头也没出血。男人肥胖的身躯蜷缩着，肉依然一颤一颤地抖动，而这次却不是出于害怕，因为那一枪过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一种桀桀桀桀的怪笑声。
紧接着，那个跟窗根下边躲了整个晚上的怪胎终于动了。
他慢腾腾地转过身，头颅扬起，露出一对只有眼白的眼，以及满口细细密密的尖齿。
唐靖西凝神盯着那玩意儿额头留下的血窟窿，对ENICA道：“爆头都不死，你家魔鬼该怎么杀？”
ENICA不答反问：“爆头就能死，好意思说自己是魔鬼吗？”
唐靖西深表遗憾：“那就没办法了。”说完，再一次拎着背带裤肩带把倒霉催的超管提起来。
ENICA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知道一来这个准没好事，当即疯狂扭动，崩溃大叫道：“你——要——干——嘛？！”
唐靖西一哂：“玩家用枪都杀不掉，试试超管好不好使。”接着就把ENICA丢了过去。
ENICA被甩得七荤八素，再duang地一下撞进个软乎乎的东西，身子二次弹起，头重脚轻地栽倒在地上。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种桀桀的怪笑声贴着耳廓响起，腥臭的气息钻进鼻头，似乎有人跟他耳朵边上吊了只死兔子，还是七八月份死了一周以上的那种。
他僵硬扭头，余光扫过，正瞧见张惨白浮肿的鬼脸紧贴在他脸侧。马修笑的邪性，嘴角径直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细牙和鲜红分叉的舌头。
魔鬼对面前的开胃菜充满兴趣，喉结滚动，舌尖勾画着小家伙婴儿肥的嫩脸细细一舔，再缩回嘴里咂么出滋味，他笑得更满意了。
“妈呀！”
ENICA惊声尖叫，脸白得像上坟，短胳膊乱挥，比特流噌噌而至，箭一样激射过去！
“我他妈是超管啊！超管你也想吃？活腻味了吧！”
咻咻咻咻！
光剑从四面八方贯入马修身体，这次伤害有效，黑血洇出，马修动作顿住，吃痛得疯狂大吼。
唐靖西：“看来好使？”
乔臻简直哭笑不得：“亏你想得出来！”
“大老远来一趟，也算物尽其用了。”说着，唐靖西抬眸看向不为所动的伊萨瑞尔，问，“你就这么看着？”
伊萨瑞尔没急于回应，而是轻描淡写地回看过去，把那张斯文俊秀的面庞仔仔细细描摹过一遍，静了半晌，才说：“你是不是很想跟我说话？”
“……”唐靖西登时有些无语，“是什么给你了这种错觉？”
伊萨瑞尔沉吟着回答：“从我帮你擦完血迹到现在，你一共看了我十七次，其中五次是特意看过来的，十二次是无意扫过，但视线最少都停留了3.81秒以上。”
“系统分析结果表示你对我有兴趣，经偏差修正，分析错误的概率不超过7.39%。”他顿了顿，“Jesse，是这样吗？”
唐靖西把脸正回去，断然否定：“不是。”
伊萨瑞尔挑高眉峰，心平气和地又强调一遍：“错误概率不超过7.39%，你在质疑运算的准确率？”
唐靖西不为所动，正直且正经地反驳：“根据墨菲定律，不管发生的概率有多低，是意外就总会发生。”
另一边，魔鬼马修的初始设定过高，几道比特流光箭全然做不到限定行动。
ENICA被那一舔恶心坏了，怒气值爆表，一通操作下来直接给这胖魔鬼玩了个捆绑。
再一回头，ENICA两眼一黑，尼玛下属和当事玩家竟然在卿卿我我地不务正业，放任他这个超管跟副本怪物贴身肉搏，当即CPU温度过高，险些宕机。
都是魔鬼吗？！
ENICA愤而捏紧肉手，强行终止了系统内属于魔鬼马修的进程。
马修痛苦哀嚎，身子扭曲到变形，下一秒“嘭”地炸成烟花。比特流四散飞溅，如万千星辰陨落，再缓缓隐于黑暗。
ENICA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小大人样儿，胖脸崩得紧紧的，漠然宣布：“我决定了，病人A和病人B的初始任务作废，魔鬼是我干掉的，才不会给你们加分！”
末了用鼻腔一“哼”，他勉强解气，高冷转身，额头登时一凉，抵上个硬冷物件。ENICA心下狐疑，抬起眼皮，大眼睛提溜转转，他瞅见了直指脑门的枪，以及正对面持枪的唐靖西。
ENICA：“？”
唐靖西眉眼温和地看着他：“初始任务可以作废，魔鬼加分也可以不要，不过既然损失这么大，梦境怪物击杀就自然不能错过了。”
ENICA盯着对方面目可憎的漂亮脸蛋，委屈巴巴地咕哝：“亲爱的，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点？”
“人类的情感可是很复杂的。”唐靖西拿他教训阿文的话回敬，再用枪口敲了敲ENICA浑圆肉乎的脑门，“回去好好完善数据吧，超管大人，等着你给加分了。”
话闭，扳机扣下。
ENICA蓦地僵住，脑袋被子弹冲力带得后仰，但没有任何血腥场面出现。
他的表情并不痛苦，只是怔怔望着唐靖西，待数据解体，身体逐步退化成比特流，焕发出光彩的那个瞬间，小男孩茫然无措的面庞倏而展开笑意。
“Jesse！”
稚嫩的童声随比特流飞远，带着轻薄缥缈的回响。
他又说了句什么，只可惜消散得太快，只留下一句不甚清晰的尾音。
唐靖西听得不真切，事后回味，只觉得那个发音有些像「JIA」。
随着魔鬼消失，受梦境影响的医院楼开始自我修正。
棋牌室和教室的样貌重合，仿佛是一截受损的电影胶片，黑白的画面闪着雪花，雪花中又透出另一个片段，两者结合，真真假假地交叠在一起。
手臂垂落回身侧，唐靖西转过身，噩梦将醒，随梦魇诞生的怪物也即将灰飞烟灭。
属于比特流的淡绿色荧光亮起，他远远望向伊萨瑞尔的眼，看那人幽深的瞳被炫光点亮，变得灵动而又光彩熠熠。而男人面容未改，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那种沉和稳渗透进骨子里，是天地崩裂也难以撼动分毫的天性。
没来由的，他忽然有那么点想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伊萨瑞尔平静的嗓音响起，“往后梦魇消失，我不会再进入密室，所以最后送一次分给你。”
唐靖西却把枪收回枪袋，淡淡道：“不必了，这次已经开过窟窿，不好意思多要。”
伊萨瑞尔闻言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拿走了书房里的那本书？”
“嗯。”唐靖西随便扯了个借口，“白天无聊，用来打发时间。”
“好看么？”
“早看过。”
伊萨瑞尔一笑：“我是问，我的字好看么？”
唐靖西怔了怔，眉心浅浅蹙起：“那是你写的？”他空茫一片的大脑瞬时收紧，下意识追问，“为什么内容写着10月18日？为什么会涉及未来的时间？那到底是你什么时候写下的？！”
“不记得了。”
就在此时，比特流汹涌而至，将他彻底吞没。声音远远传来，伊萨瑞尔最后说的是：“大概是上次进入书房的时候留下的吧，谁知道呢？”
一切结束，微光尽散。
棋牌室恢复如初，零点的钟声在此刻响起。
手机振动，唐靖西却没去理会，而是就近拉开把椅子坐下。
乔臻走过来靠上他正对的桌沿，两人一高一低地面对。
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根烟，他取出后一分为二，打火点燃，把带滤嘴的那半递给唐靖西。
“感觉怎么样？”乔臻叼着烟问。
他留下的这半根是纯烟叶，口感辛辣呛人，却也提神静气。
唐靖西深吸一大口，边吹出烟雾边说：“累。”
乔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才四天三晚，离密室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唐靖西夹着烟沉默，尼古丁浓烈，熏得他双眼发胀，乏没解成，那股萦绕不退的疲劳感反而更严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把仅剩的两口烟按灭在桌上，抬头看向乔臻：“不想玩了，你陪我把密室搞垮吧？”
“好。”乔臻扔了烟头拿鞋底撵灭，“我陪你炸了它。”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