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 64
【人间值得】
镜子小姐的尖叫屋就在身后, 可眼下即将日出，玩家会受强制作息影响陷入沉睡。在不确定是否安全的情况下，贸然进去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几人合计一番, 最终决定还是等到落日以后，大家清醒过来，精神充沛, 再入内检查。
清晨5点47分，初生的朝阳跃出地平线。
霎时鎏金万顷, 一寸一寸铺洒过此时死寂无声的树林坟场，玩家们在天光破晓的一瞬间沉沉睡去。
夜色消退，天幕很快大亮。
随着日光倾照，毫无阻挡地泄入林地，在那些干枯死去的树木间、杂草丛中、坟头石碑附近，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反光点，数目之多令人惊叹咂舌。
唐靖西把睡在自己腿上的余乐放平推至旁边，伸手撑地利落起身。他快走几步来到林地边缘，这里也有一处反光点, 走近一瞧才发现是面悬空放置的镜子。
这种镜子完全超脱了人类所知的物理学概念, 无所依托却能悬于空中, 而且夜晚时间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叫人根本无从察觉。唐靖西伸手轻轻触摸镜面，那种感觉很怪，这种镜子并没有实体，然而触手所及又有一股极其明显的凉意。
唐靖西瞬时回忆起昨夜刚进树林时, 那种穿身而过的冰凉感。
很显然, 这片林场外围也围拢有这种古怪的镜子, 所以玩家才会在进来以后即刻迷失方向, 因为镜子制造的镜像掩盖了来路。
这时，身后脚步声响，唐靖西收手回头，正迎上伊萨瑞尔的视线。
四目相对，伊萨瑞尔漠然扫了眼那面明晃透亮的镜面，继而重新看向唐靖西，淡声询问：“不休息会儿吗？”
“还不累。”说完，唐靖西朝镜面一扬下巴，“这是怎么做到的？”
伊萨瑞尔道：“利用计算机矩阵完成的3D成像而已，你已经知道了避难所的存在，其实不必太纠结密室去留存在的原理。这不过是个虚拟的程序世界，万物存在只看架构师的心情，不讲道理。”
唐靖西不动声色地略一叹气：“你们监督都这么冷血薄情？”
伊萨瑞尔似是不解地皱了皱眉，不确定道：“你是指对待玩家？”
唐靖西缓慢点头。
总监先生无声一哂，漫不经心回答：“我们对待玩家本来也不需要具备感情啊。”
“真实世界毁灭百年已久，监督的工作从守护避难所秩序，逐渐发展成监管密室，见证末日到来。我们一次又一次目睹人类社会的兴衰存亡，很多事早就没有感觉了。反正他们又不会真的死去，等到避难所重启结束，万物伊始，不过是又一次轮回。”
唐靖西眸底带笑，轻描淡写地问：“那我呢？”
伊萨瑞尔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口气理所当然且笃定：“你不一样。”
“哪里？”唐博士被隐隐勾起几分兴趣。
伊萨瑞尔沉默半晌，用一种稍显犹疑地口吻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对我来说很特殊。”
“起初我经历初始化，忘记了那些被人为清除的记忆，随着我在朱雀体内醒来，我看见了第一个人类，也就是你。那种感觉很奇妙，你的音容相貌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但我的身体对你有感觉，很像残留的缓存数据。出于本能驱使，我会想要接近你，触摸你，拥抱你，亲吻你，甚至是占有你。”
他顿了顿，倏而轻笑着弯了弯嘴角：“当然，我也的确这么做了，从结果来看，你似乎还算满意。”
那一笑深意盎然，配合英俊冷感的五官，仿佛优雅端庄的衬衣被解开了三两粒纽扣，让人惊讶发觉原来衣冠楚楚的皮囊下还藏着三分狡黠和七分肉||欲，坏得低调却彻底，游刃有余。
讨厌吗？当然不。
唐靖西一直很吃这张脸，否则也不会半推半就地默许纵容到今天。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外围传出杂乱的脚步声。
这会儿天色大亮，理论上不存在没有入睡的玩家。
一场假正经的调情被迫中断，两人戒备转身，正看见前前后后六个人影从枯树后钻出来。
对方反应同样敏锐，几乎同一时间注意到有人存在。
熟人见面，邹琪大喜过望，急不可耐地朝两人招手，兴奋道：“两位帅哥，你们也在呢？”
他们这组都是熟面孔，一夜奔波，两位老人早已体力不支，这会儿老爷子趴伏在邹队背上，老太太则由另一个男玩家周涛背着。见状，唐靖西赶快过去帮忙，带他们绕到尖叫屋后面的空草地休息。
这片草地空荡宽敞，视野不受阻挡，更容易发现危险，比较适合临时落脚。
已经睡熟的四人也在附近，邹琪和许璐安排两位老人躺下休息，然后几人围成一圈坐下。
邹琪性格开朗，主动为双方引荐介绍，待彼此熟悉以后，她特别看向唐靖西：“Jesse，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唐靖西说：“在树林里耽误了不少时间，快天亮才走出来。”
然后他把墓碑解谜和林中镜子的事简单复述过一遍，另外几人听得惊讶无比。
周涛心有余悸地晃晃脑袋，感慨道：“幸好邹队长有办法，不然墓碑谜面藏那么深，咱们这组带俩老人，还真不一定能顺利破解走出来。”
“话说回来。”唐靖西依次看过几人空无一物的双手，“你们是因为没选武器，所以才不受强制睡眠影响的？”
“是。”邹队长说，“你也看见了，我们这组比较特殊。李老师和黄老师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老年人嘛，腿脚不那么方便，走不动，也打不了，我们又不可能放任不管，所以拿武器实在鸡肋。”
“其实我也是受上关启发，初步推测武器跟礼服类似，不拿就是违规，其他没考虑太多，就想着白天不睡觉能争取到更多时间，对我们这组来讲利大于弊。没想到误打误撞，破解了树林子里镜子的原理。”
提起这事邹琪骄傲得不行，起手拍拍她爸肩膀，对唐靖西和伊萨瑞尔道：“实话实说，论脑子我们肯定比不了你们两口子！”
唐靖西：“……”
伊萨瑞尔觑他，低声询问：“两口子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两张嘴，就是两口子。”唐博士一脸木然，“你的中文词库该更新了。”
伊萨瑞尔一笑：“其实我知道。”
唐靖西挑眉：“那你还问？”
总监大人从善如流：“我就想听你一本正经地糊弄我。”
唐靖西：“噢，好玩吗？”
伊萨瑞尔正色道：“特别有趣。”
唐靖西：“……”
邹琪没听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但狭路相逢勇者胜嘛，我们老邹就是勇，有信心赤手空拳带我们走乱葬岗。”
“不过话说回来，这林子里还真有脏东西，一路上我们听见了好几次叫声，也不知道是鬼还是怪物，总之声音在左我们就往右，绝对避免正面遭遇。其实我们也迷路，不过没一直走，爷爷奶奶身体不行，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找地方躲起来，等苟到天亮才发现，原来树林子里竟然有那么多面镜子！”
这时，一向沉默的许璐开口，分析道：“应该是月光和日光的折射率不同，导致夜晚镜子难以察觉，天亮以后反光强烈，自然无所遁形。咱们运气很好，也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不能这么说。”唐靖西看向正对面的许璐，“密室里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归根究底还是你们有勇气，放一般人身上，深更半夜进坟地，就算手里只拿根钢筋，也会觉得安心。”
邹队是警察，职业责任感压在肩上，听完这话反而高兴不起来了：“等落日以后一天就过去了，现在只有咱们两组出来，剩下的几十个人该怎么办？”
唐靖西思索半晌，道：“说到这个，有件事你们可能还没发现……”他把临出林地前遭遇腐尸攻击的事讲了，顺便说出古怪之处和虞世霖的怀疑。
其他几人听完各有所思，最终邹队一拍大腿：“不行，得回去救人！”
许璐道：“对，天亮是个好时机，咱们本应该入睡，现在却醒着，也算钻了游戏空子。”
邹琪赶忙附和：“璐姐说得没错。假如真像Jesse他们推测那样，晚上镜子会误导玩家，导致正常人看上去像个怪物，那这会儿他们都睡了，不会攻击反抗，更容易带出来啊！”
“有道理。”邹队看向唐靖西，“我们这组天亮才开始找出路，日出以后的林子跟半夜不同，其实面积不大，咱们几个男人分开搜寻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检查一遍，顶多受点累，得把昏睡的玩家一个个背出来。”
唐靖西颔首：“这没问题，救人要紧。”
一拍即合，各自起身。
邹队看向周涛、邹琪和许璐三人，吩咐道：“也不能都去，谁知道这地方安不安全。这里有睡着的玩家和两位老人，得有人盯着，万一出事了就大声喊，我们能听见。”
邹琪不乐意留下，结果没等她反驳，许璐率先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吧，林子虽说不大，但你们三个还是差点意思。你别看我是女的，我有力气，背你都不成问题。”
邹队闻言迟疑，许璐思维清晰，眼珠在周涛身上瞥了眼，凉凉补充：“况且我留下，你们也不一定放心，不是吗？”
“那好吧。”邹队只好应下，又看向唐靖西和伊萨瑞尔，“我考虑过了，安全起见咱们四个先一起行动，等找到第一批玩家，确定你们昨晚所见的腐尸确实不是怪物以后，剩下再分头搜索，这样稳妥些。”
唐靖西点头：“这方面你有经验，你定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邹队道。
“不如从我们遇见的那波找起。”唐靖西起手朝林地某处一指，“我们是从那里出来的，遭遇地也在附近。不管是人是鬼，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不了解碑面谜语，会轻易被镜子所迷惑，很容易甩掉。那时离日出不远，他们移动不快，很有可能还在附近。”
邹队和许璐没有异议。
唐靖西最后对邹琪叮嘱：“替我也照顾一下我们组的人。”他特别指了指余乐，“尤其是那边睡得打呼噜的小孩。”
邹琪点头应下：“帅哥放心，作为交换，我家老邹可交给你了。”
唐靖西平平“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带头朝死树林走去。
尽管同属一片区域，可树林与草地完全不同，内里阴气很重，阴冷潮湿，阳光抵达此处几乎不剩任何温度。
四周悬浮有无数镜面，唐靖西从裤袋里取出最后一张指示地图，逐一对应上号，发现地图果然在引导玩家避开了那些隐藏在夜色之下的镜子。
早前一晚队里有老有小还有刚失去女友的周涛，很多话不方便问，只能憋在心里。眼下好不容易避开，邹队边走边拿余光观察许璐，其实一宿相处下来这女人给他的印象不错，头脑清晰、身手敏捷，最重要的是很关照两位老人，无论怎么看都跟出卖队友的黑寡妇沾不上边。
邹队看得出神，脑中也有思索，注意力就不那么集中。结果许璐冷不丁一侧头，两人视线正好撞上，他匆忙避开，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随口岔开话题：“你冷不冷？”
许璐的外套前一晚就给组里老人保暖用了，从半夜冻到早晨，邹队这句“冷不冷”问得生生晚了好几个小时，可以说是又尬又刻意，直男无误。
许璐短促哼笑一声，倒不在意，随口道：“邹队长想问什么直说就好，何必提这些有的没的？”
这么一来，反倒是邹队不那么好意思。
唐靖西跟前头带路，闻声头也不回道：“邹队想知道上一关结束，你为什么把队友送出去。之前身边有老人，还有你的拼组队友，他没问，一来怕激发矛盾，二来估计也考虑了安全问题，所以才忍到了现在。”
邹队心里那点考量被无情戳破，不过许璐还算坦荡，听完也没多大反应，只是说：“我能理解，你们表面不说，其实一个个都看不起我，恐怕也没少骂我，甚至还可能怕我。”
邹队长正色道：“你也别太敏感，不熟悉的时候各自防备，这是人之常情。不过相处下来以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自然也会有一番判断。”
“小许，我觉得你人不坏、不极端，不像为了分数不择手段那种。说实话，上个关卡你们组内的决定是你们的私事，我好奇心不重，要不是这次遇上我压根不会想知道。”
“你要明白，没人想进这能吃人的密室，我也一样。从进来的那一刻起我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我闺女出去，在这个基础上能多帮一个算一个。现在我们遇上了，作为队友，我真的很想问你一句为什么，你的回答决定了你是应该被防，还是应该被帮。”
许璐不笑了，整个人变得冰冷漠然，沉默到生人勿进。
就在其他人都以为话题到此结束，不会得到答案时，她忽然叹了口气，嗓音沙哑下来，轻声回答：“我跟你算半个同行，以前是个缉毒警，后来一次行动在金边那边，我中了三枪，其中一枪打碎了左膝盖的半月板，只好从一线退下来。”
邹队点头：“能看出来，你胆大心狠气场稳，我早就怀疑你是同行了！”
许璐被逗笑了：“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邹队赶紧摆手：“人糙不会讲话，你继续。”
许璐道：“跟我同组的队友其实是我爸，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没得治。我们俩来北京就是为了陪他最后来看一眼老战友，我爸说了，看完以后他这辈子的念想就都没了，能安安静静地等上路。”
“昨天日落以后，他跟我说，知道自己闺女厉害，不管怎么着都能出去。而自己早晚得走，不想拖累我，与其费劲巴拉地活着，不如发挥余热创造点剩余价值，比如给我送个分什么的。”
说到这里许璐笑得坦然，可眼眶却红了，她偏过头去，随手跟眼角抹了两把，如释重负地说：“我拦不住，跟他大吵了一架，把客房都砸了。”她看向邹队，“其实我们俩的关系跟你和琪琪特像，最后是他自己躺进盒子里的，再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这原因出乎意料，邹队一时哑然，只得安慰：“他是个好父亲，你也是个好闺女。”
“他好个屁！”许璐口不对心地讥笑，“我缺那几分吗？我明明缺个爸！”
劝人劝不了生老病死，这题无解，邹队起手拍拍许璐肩膀，不再多话。
许璐怨气上来，忽然朝天大骂：“他妈的傻逼密室，老娘要是出不去，就捆了你丫四个Boss活活打死，敢刷新就再来一遍！”
这一吼中气十足，把手都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邹队长吓了一跳。
唐靖西把地图放回口袋，瞧着面前灰白干枯的死树和粼粼泛光的镜面倏而一笑。
伊萨瑞尔侧头觑他：“为什么要笑，她父亲自我牺牲，不应该是很悲伤的事？人类面对悲伤，不是应该痛苦和无助才对？”
“也不一定。”唐靖西放低声音，确保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只是联想到你们那位博士搭建避难所的初衷，我认为，这才是谎言想要保护的那份最初的善意，人类真的很值得。”
“你热爱人类吗？”伊萨瑞尔问。
唐靖西缓慢摇头，纠正道：“我热爱这个世界，人类和世界是相辅相成的，缺一不可。”
伊萨瑞尔垂眸不语。
唐靖西注意到这份沉默，似是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避难所发生改变的原因，”伊萨瑞尔淡声回答，“不过也无所谓了。”
唐靖西不解：“为什么？”
伊萨瑞尔：“因为我的主人既不是博士，也不是Jesse，更不是ENICA。我的程序自带记忆，它让我找到你，服从你，归属你，受你所惑，为你沉迷，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谁，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唐靖西忍不住笑了：“中文不好不要随便用词。”
伊萨瑞尔却不在乎：“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可以了，不要那么咬文嚼字。”
是啊，一切不过是遵循本能，遵循初始程序和源代码。
人类命运与我无关，但如果你选择保护人类，那我便选择保护你。
世界存亡也与我无关，但如果你热爱这世界，那我依然热爱着你。
是最简单的道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