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失去了痛觉的刺激后, 许昼的意识愈发模糊起来。他想睁开眼,看看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 眼皮却如千斤重,带着越来越浓重的睡意压了下来。
他的脑海中空空如也, 唯一留下的念头是……口渴。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 就开始疯狂滋生,像一簇生长过于旺盛的藤蔓, 在他的心底疯狂攀爬延伸, 悄然勾起一点不可言说的欲求。一切都变得那么煎熬。他难耐地扭了扭头, 一直嵌在他颈间的尖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终于松开了他。
熟悉的、冰凉的气息离开了他。
灼烧的感觉瞬间袭来,他像是着了一团明火, 浑身上下都发起热来。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就像一尾搁浅的失水的鱼, 于是竭尽全力,抬起垂落在一旁的手,想要抓回那点凉意——
另一只冷冰冰的手覆了上来,扣住了他的指尖。
接着,有液体滴落在他的唇角。他试探性地尝了一口。
又腥又甜。
许昼的意识从混沌中抽离了些许。
他猛然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是血。
仅余的人类本能让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肯张口。那些血滴在了他的唇角上,又顺着脸侧滑落了下去。
“听话, ”有人附在他耳畔, 低声道, “张嘴。”
那话音像是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他停顿片刻,乖乖地松开了紧闭的齿列,将滴落下来的血悉数吞咽下去。
心底疯狂翻涌的渴求终于平复了下来。
体温冰凉的指尖落在了他颈侧的伤口上,沾起一点残留的血迹来。
他急于追求那点凉意,无意识地偏过头去,在那只手上蹭了蹭。
手的动作停顿了。
片刻后,那声音说:“睡吧。”
手的主人托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身体缓慢放平在那具棺材里。
一阵挪动棺盖的摩擦声后,世界重归于黑暗。
许昼的意识忽然又清醒了起来。恐惧从狭窄的空间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断地涌出,他有些困难地抬起手,本能地想把棺盖再掀开。可身上的力气早已被抽空,那只手最终顺着棺壁,软绵绵地滑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
许昼闭着眼,手指按在棺壁上,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那上面的纹路似乎并不仅仅是装饰,中间还夹杂着几行文字:
[索洛·德兰奇。]
一个有些熟悉的姓名。但他并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他的手指又垂落了一点,摸到了下一行:
[您是神的爱子,是权杖上最璀璨的荣耀。]
[您是……]
似乎是一首赞歌。
但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许昼来思考“为什么棺材里会刻着一首赞歌”。睡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无边无际的黑暗侵蚀着他最后的意识。
他慢慢合上了眼,陷入了彻底的沉眠。
-
“您好,请问到卡莱大学该怎么走?”
一声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坐在卡莱港等候大厅的休息区,靠在座椅上,原本在闭着眼小憩。闻言,他睁开眼来,朝一旁看了看。
——从出生到现在,十五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卡莱遇到有问路的人。
毕竟现在科技发达,终端都是与卫星网络实时同步的,就连地下商场里的小路都在终端上标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会出现迷路的情况。
更何况,这里是卡莱。
他将视线投向那个问路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上身是长袖外衣,下身是长裤,脸上戴着口罩不说,手上居然还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整个人穿得稀奇古怪,与周围其他人的打扮格格不入。
从口罩没能遮住的地方可以看见,男人的肤色很白,甚至称得上是有些苍白。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厅外——阳光明媚,正是卡莱的夏日时节。
这个人是从格林过来的吗?连夏天和冬天都分不清楚了。
男人的问话并不是冲着他的,而是对着他身旁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中年人身旁还放着巨大的行李箱,正在终端的悬浮屏幕上戳戳点点。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中年人是准备去外地出差的——像他这样出来到处玩的人,是不会把行李带在自己身旁的。
一般来说,在卡莱,这种人是不屑于回答“问路”的。
果然,中年人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男人的问话似的。
他一直看不惯大多数卡莱人的生活态度。他们总是用冷漠把自己包裹起来,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衬托得分外高贵。可事实上,只有内心自卑的人才会需要“让别人以为我很高贵”。
穿着奇怪的男人在中年人这里吃了个闭门羹,只得转过身去,准备再向另一个人提问。
他知道下一个人也不会回答男人的问题。碰巧他今天心情不错,又闲的没事干,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叫道:“喂。”
男人回过头来。
他这才看见,这个人有一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瞳。
他停了一下,然后问:“你在问怎么去卡莱大学?”
男人点了点头。
“你的终端呢?”他看向男人的手腕。那里确实戴着一个银白色的手环。
男人说:“我不会用。”
“你不会……?”他差点被呛住。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会用终端的人?
那他的前几十年是怎么生活的?这该不会是个智力有问题的人吧……
他又看了看男人那一身奇怪的打扮,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像是一个刚刚被从地下挖掘出来的老古董。
难道是刚苏醒没多久的冰冻人吗?
这样想的话,似乎就很合理了。
“终端给我。我教你。”
他伸出手去,想要将银白色的手环从男人的手腕上取了下来,却无意中碰到了他的皮肤。
冷得像冰。
根本不是正常人应有的体温。
他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取下终端,收回了手,打开了它——这个人居然不给自己的终端设置密码。
还真是个冷冻人。他想。
“这样,”他从终端里找出导航系统,定位到卡莱大学,“输入你的目的地,点确定,然后选择你想要的交通工具——”
下面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选项。
他说着,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学会了吗?”
随即,他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男人的眼底有一抹浅淡的红色一闪而过。
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等候大厅里并没有红色的灯光,外面也没有亮起汽车的尾灯。
“嗯。”男人在他背后轻声说,“谢谢。”
刚刚大概是眼花了。
他收回了思绪,也没说“不客气”,又躺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心道,我可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大好人。
……
“哥哥!哥哥!”
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叫他。
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一个有些破旧的沙发上睡着了。
恍惚了片刻,他才想起,自己正身处卡莱市地下贫民区的一个福利院里。上学期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来这里做志愿者活动,眼前这个名叫“芳芳”的五岁小女孩就是从那时候起缠上他的。
“哥哥,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玩吗?”芳芳眨着眼,无比期待地看着他。
他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回道:“是啊,我今天带你去看实验室。”
“实验室?那是什么啊?”
“实验室就是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地方。”
“说嘛说嘛,哥哥你说嘛,到底是什么嘛!”
和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解释这个太麻烦了。他胡诌道:“就是大人的游乐场。”
“大人也有游乐场吗?他们在里面,都玩什么呢?”
“大人啊,他们玩掉头发的游戏。”他说。
“哎?!掉头发?那他们最后都会变成光头吗?”
……
他们边走边说,一路走到了门口,福利院的院长,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悄悄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对芳芳说:“你现在这里玩一会,我马上就过来。”
他跟着女人,走到了小女孩看不见的地方。
“小哥,”院长低声道,“你……你真要带芳芳去做检查?”
他不解地看着女人:“怎么了?”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女人嗫嚅着,垂下了视线。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许程岳的独生子,在他面前,一无所有的她有些抬不起头来。
但她还是挣扎着,继续道:“可是,你知道吗?芳芳的病是治不好的。”
“我们之前也带她去过大医院了。医生说,她的基、基因很奇怪,不是天生就长那个样子的,像是后来受到了什么损伤。他说了,这种病根本治不好,除非能有特效药。但是,我们根本买不到特效药……”
“这有什么。”他无所谓道,没将女人的话放在心上,“阿姨,现在没有治不好的病了。我就带她去实验室看看,又不会出什么事。”
“可是……”院长的表情依旧充满犹豫,“这要花很多钱吧。”
钱?他想。
他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钱了。
不过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道:“放心,又不会让福利院出钱。”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们出钱,小哥。我也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这么做。”院长看着他,她的眼珠有些混浊,“可是芳芳呢?这是给芳芳治病,你有问过她,愿意接受你的、接受你的施舍吗?假如她不愿意……”
“阿姨你就放心吧,”他被她话里的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开口打断了她,“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车要过来接我了,就先走了。”
他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在他的背后,院长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离开了连空气中都飘着一点若有若无臭味的地下贫民区,来到了地面以上的世界——美丽优雅的世界之都卡莱。
芳芳第一次到地面上来。她趴在车窗上,看向外面的高楼大厦,不时地发出惊呼声来。
从福利院到卡莱实验室只需要15分钟车程。早有人等在实验室门口,一见到他们,就迎了上来。
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了三楼的一间实验室前。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青年人站在门口。见到芳芳,他问:“就是她吗?”
“是她。”许昼说,又将芳芳推到前面去,“你先跟着这个叔叔进去玩。”
好在芳芳并不怕生。她拉着研究员的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欢天喜地地进了内间。
内间的门刚一合上,就有人开始连接他的通讯。他接起电话:“喂?”
“你又到贫民区里去了?”给他打电话的人是他的父亲许程岳。
许程岳的语气中充满了责备的意思。他听着,心里无端地冒出一点火气来:“对啊,有事吗?”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少到那种地方去!”许程岳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起来。
又来了。
他冷冷地回道:“我想到哪里去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许程岳?”
“谁准你这么和我说话的?!”
“行了,你少在这里自以为是。”
“许昼!我警告你……”
他听着终端里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眉心快要拧成一团,极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朝实验室里看去。
在他的视线终点处,有一个人穿着实验室制服的人打开了门,从内间走了出来。
他的视线东飘西晃,心里正烦躁不已,却忽然间看见了这个人的脸——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似乎有一点古地球西方人的血统,五官轮廓深邃,眼睛是很罕见的碧绿色。
真漂亮。他想。
像陈列馆里的翡翠。
“……你再这样不听劝告,以后就永远别想着出门了!”
终端那头的许程岳还在大发雷霆,他的注意力却全在这个刚刚走出内间的人身上。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抬眼望了过来。他见状,下意识地冲对方笑了笑,又想起自己刚刚骂许程岳的话似乎被对方全听见了,于是又眨了眨眼。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旋即移开了目光。
他:“……”
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么高冷干什么?
这个实验室里难道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吗?
居然连一个笑都不愿意回,什么人啊。
“行了,知道了。”他最后对着终端说了一声,径直挂断了通讯。
……
亚尔维斯集团的卡莱分部位于卡莱市郊区,是一栋高达103层的摩天大楼。他乘坐电梯,上了许程岳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熟人,他们纷纷向他打着招呼、鞠躬问好。
他的目光扫过一双双饱含笑意的眼睛,又忽然停住——他们中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这个人没有向他微笑,更没有问好,只是用那双冷色调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他。
不知为何,那样的视线看得他有些背后发凉。
他停了停,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见过的人太多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于是他开口问道:“你……”
这时,他的父亲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许程岳指着那个人,对他说:“这是沈歧。”
沈歧?
又听许程岳继续道:“你以后的生活助理。”
“……你好。”他笑了一下,尽管被看得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出于礼貌地伸出了手,“我是许昼。”
……
“站住。”
他靠在门口,抬起一条腿来,踢在了门框上,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就在刚刚,他从自己的“眼线”那里得知,这个名叫沈歧的人根本不是什么“许程岳派给他的生活助理”。
而是许程岳派来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人。
他扬起头来,打量着换上了一身正装的沈歧:“你要去哪里?”
“出门。”惜字如金的回答。
“怎么,”他冷笑了一声,语气不善,“你不准备继续监视我了吗?”
沈歧脸上一点神情变化也没有,语气倒是放得很平:“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就好像他天天没事找事似的。
他上下打量了沈歧一番,开口道:“我爸给你什么条件,我给你双倍,你去当他助理吧,别待在我这里,屈才了。”
沈歧脾气很好地问他理由。
“也没什么。”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是看你很烦。”
沈歧想了想,然后说:“我不觉得。”
他:“……”
这到底是什么自我意识过剩的表达?
这会的沈歧倒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么冷冰冰的了。
也比刚认识的时候难对付多了。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又补充道:“整天盯着我,看我在干什么,然后报告给我爸——你当你是在做实验吗?不觉得烦吗?我都觉得烦。”
沈歧原本想把他直接拉开,闻言,动作停了停,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接着,他就听见沈歧说:“还好,你挺可爱的。”
“…………”
他脸上无端一热,片刻后回过神来,气得直接甩上了门。门在门框上撞得震天响。
……
他站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
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的面前尸横遍野,断肢与白骨堆积如山。
许昼惶惶然地睁大了眼。这里并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到这时起,他才忽然想起自己是谁。
这里的场景与刚刚闪回的那些并不一样。这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胸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他低头去看,赫然发现,自己心脏的位置插着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
而他的生命正从身体的那个破洞里,不断地向外流逝。
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动了起来。他抬起了右手,紧紧握住十字架的一头,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有人在他耳边高声大喊,但他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挪动着自己的双腿,慢慢走向了一具木制雕花的棺材,打开棺盖,侧身躺了进去。
“你将在此处沉睡千年。”
记忆的最后,有人在他身旁如是道。
……
许昼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
-
许昼瞪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片刻后,他直直地坐起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砰”的一声。
许昼差点骂出声来。
……他撞到头了。
记忆逐渐回笼,他慢慢地想起,自己并不是像往常一样,睡在家里的床上,而是睡在了一具狭小的木盒中。
他还是不太接受自己睡在了棺材里这个事实。
许昼重新躺了下来,在黑暗中缓慢地摸索着。还没等他研究出怎么打开棺盖,一阵光亮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浓稠的黑暗——盖子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许昼不由得愣了愣。
——沈歧又穿回了人类的正常服饰。此刻的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正俯下身来,目光带着些许探究意味地落在了许昼的身上。
然后他开口道:“你的眼睛。”
从语气上听,他现在似乎心情不错。
许昼下意识地问:“什么?”
沈歧并没有解释,而是递给了他一面镜子。
许昼有些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有一双灰绿色的双眼。
许昼:“……”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再次照了照,又对着镜子眨了好几下眼睛。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
许昼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沈歧的眼睛。依旧是漂亮的碧绿色。
……初拥似乎在自己身上,使他们的眼睛眼色融合在了一起。
许昼心里冒出了一个很无厘头的想法——幸好自己的眼睛不是黄色,要不然融出来该有多丑。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我睡了多久?”
“一千年。”
“?!”
“骗你的。”沈歧脸上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但语气里藏着少许笑意,“八个月。”
许昼松了一口气。他差点以为那段记忆是真实发生的事了。
他刚要开口说话,舌尖蓦地一疼。
许昼“嘶”了一声,连忙捂住了嘴。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只是正常地开口,舌头却被牙齿划到了。
沈歧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他又重新俯下身来,说:“张开嘴。”
“?”许昼仍旧捂着嘴。
“我看看你的牙。”
“……”
许昼只得松开了手,冲着他张开嘴来。但他坐得有些低,沈歧就算是俯下身来,也难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于是沈歧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探了进去,抵住了他的牙尖,摸了摸。
很锋利。
他刚要将手缩回来,毫无征兆地,被他抵住的齿尖上下一合。
无比精准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许昼缓缓抬起眼来:“……”
许昼动作僵硬地张口,松开了他的手指:“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突然……”他心虚地垂下了视线,“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