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她看着烈真鲜红的长发失去光泽, 身上的凤羽也跟着蔫蔫地垂落下来。地上的剑插出裂缝,锋刃之上寒光不再,整个人都完美诠释着“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
青霖瞥他一眼, 道:“你我联手?去杀一个半步金仙?真是疯了。折柳在时, 明面上虽说你我二人比他强过半筹, 可那只是切磋,常常点到为止,若真与人生死相拼, 让那只魔炖了汤也说不定……”
“他哪里有这么强……”
“他有。”青霖冷酷地截断了他的话语, 看着朱雀真君的背影道,“闻人戬也是半步金仙,凭什么这么轻易地把权力交给了他儿子。我告诉你,闻人夜就是整个魔界最强的人。”
烈真满腔恼怒又被激起, 周身火焰骤然一盛, 温度飙升:“他还能强过折柳不成?折柳是这世上最——”
这一次,不用青霖截断他的话语, 烈真就已经戛然而止, 怔愣茫然地停下了话语,看着不远处盘结的古木与藤蔓。
江折柳已无修为……
霞光染过云层, 在古木的枝叶间遗漏进来, 像是残余未干的血迹。
万灵宫沉寂了许久, 青霖站起身,看到滚烫的、在地上近乎烧起白烟的眼泪。
“你我当时选择袖手旁观之时,就该料到今日。”青霖走到他身旁,看着他耳后的凤羽在微微的颤抖, 就知道同伴心中一定复杂难言, “但好友对修真界如此殚精竭虑, 只换来了正道永无止境的依靠。我们这么做,不仅为妖界铺平道路、除去阻碍,还让折柳摆脱了一味付出的现状。”
青霖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伤得这么重。难道凌霄派都不知道布阵协助的吗?”
这些话只是借口,但借口,也是需要有一个的。
烈真对好友所抱的心思十分复杂,除了这些借口之外,隐隐约约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折断的高岭之花,才有让人采摘的机会。
他口口声声地叫江折柳“好友”,可他的心中,却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青霖见他不说话,在朱雀真君身边绕了几周,道:“我会为你出谋划策的,折柳不喜欢魔族,你不要担心,闻人夜充其量也不过是那些痴心妄想的人中,比较能打的一个而已,与你的本质并无差别。”
她毫不忌讳地直接说对方痴心妄想,随后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倚靠在桌前:“他没有让闻人夜杀你,还不够显示出你的优势吗?”
青霖劝了半天,才听到烈真沉闷的、茫然未定的声线:“……我好像后悔了。”
青霖攥着茶杯的动作倏然一紧。
“我根本就不是……为他好。”
“我知道。”青霖道,“你的心中,只是一直想得到他而已。其实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祝无心、金玉杰、闻人夜……你的优点是,你比他们都清醒、都更亲近他。”
她的话戳破现实,就好像一根细针戳破了膨胀的气球,里面填充的所有东西都放气一样地跑出来,只剩下干瘪□□的皮囊,写满了欲.望。
青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向远方,在心中无声补充道:
但他不会喜欢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青霖就意识到,江折柳几乎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他精准、公正,像是一把刻度标明了的尺,他的眼中只有恩与义,只有大局为重。有时候她与江折柳开玩笑时,都能从对方唇边不多的笑意里,看出一丝隐藏至深的疲惫。
他不会喜欢烈真这种需要打起精神才能应对的人,但却还在习惯性地,保护他的朋友。
————
与此同时,终南山。
金玉杰搓了搓手,跟一旁的修士纳闷道:“你真确定朱雀真君前几日来了这里?”
“那还有假?哎哟我的少阁主,整片天染红了一半儿,连雪都化了几寸,不是朱雀真君还能有谁?”一旁的修士指了指山上,挤眉弄眼道,“朱雀真君跟江仙尊是最好的朋友,修真界与妖界的千载安宁,正是从两人之间开始的啊!现今江仙尊发生了如此大事,朱雀不去凌霄派找祝无心,反而来这里……那其中之意,岂不是昭然若揭吗?”
“朱雀真君没带走人?”
“唷,也不知道是谈崩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朱雀真君在山上待了一天多,后来我看见时,好似是独自带伤走的。”
金玉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事儿除了我,你还告诉谁了?”
修士连忙回答:“我那天看见,就赶紧告诉您了。谁也没说。”
整个修真界都在找江折柳,四处都有对消息的暗中悬赏,但无双剑阁是最贵的。
金玉杰微微颔首,瞥他一眼,道:“行了,你在山下等着,给我备好马车、暖炉、丹药,只要我找到人,就严严实实顺顺利利地把前辈接走,不给那些登徒浪子的可乘之机。”
此修士呆怔一刹,喃喃道;“您不就是登徒浪……”
他话没说完,就被金玉杰拍了一下脑壳:“说什么呢,他祝无心弄丢了的人,有多少人馋得哈喇子都流一地。我要是不保护前辈,前辈让人欺负了怎么办?滚去办你的事儿!”
金玉杰说完这话,就又忍不住搓了搓手。他一身剑修劲袍,内白外金、玄色腰带,衣服华丽精致,连发冠都是绝品灵玉制作的,眼眸中透出一股灵动而鲜明的期待。
与那日在凌霄派跟祝无心对峙不同,此刻的金玉杰,就像个头回来相亲的毛头小子,青涩稚气和见初恋的感觉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他背着七星剑,从终南山的雪径上山,路过了一座空荡无人的竹苑,见到了与之相邻的松木小楼。
小楼内似有人生活,外面的门口坐着一只鹿妖,双角嫩的能掐出水来,男生女相,正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煎药。
金玉杰知道前辈经常收留小妖,想必现在也是如此,并没有诧异,而是凑过去好声好气地问道:“小鹿,江仙尊是不是住这儿?”
阿楚眼眸一转,往他身上绕了一周,似乎看出点什么来似的:“是啊,你是来趁火打劫的吧?”
金玉杰笑容一僵:“趁火打劫……”
“要不然就是落井下石?”阿楚不屑地道,“主角不落魄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恭敬的后生、知己好友、贴心师弟,等主角受了伤,一个个以为自己是三流小说里救人于水火之中的霸道总裁男主角,天神下凡似的温暖了女主的心灵,也不看看以我神仙哥哥的身份,宁配么?”
金玉杰彻底让这只祖安鹿给震住了,还没弄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就被阿楚哼了一声,数落道:“还要因爱生恨,好家伙,跟人沾边的事儿你们是一点儿都不干啊!”
阿楚也是头回见到小说里描述的这些人,他刚穿进来,就想尽办法地忽悠了常乾、费劲巴拉地找到了江折柳,如今傍上了主角大人,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倒,说完就转身进屋了,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阿楚关门进了屋,立即变成懵懂无知的甜甜小鹿,把煎好的药放在了江折柳身边。
江折柳看书时一向专注,虽然听见几声对话,但都只是当声音一掠而过,一点内容都没往脑子里进,此刻抬眸看了阿楚一眼,道:“谁在外面?”
小鹿道:“登徒浪子。”
江折柳先是点了下头,随后又听出不对,微微挑了下眉,回望过去。
什么浪子,都浪到这儿来了?
终南山一年有半年在下雪,荒无人烟、人尽罕至、多有精怪,连观光的价值都没有。
阿楚眼观鼻鼻观心,坚持道:“不是好人!”
从他所看的那些部分来看,金玉杰在原著中绝对不在好人之列,前期处处都展现出了对主角的觊觎之心,甚至有因爱生恨的苗头,还好他深知这是一本修真无CP小说,漂亮哥哥很高贵,这些癞蛤.蟆不配!
不过闻人夜是他自己在文下偷偷磕的……应该不碍事吧……
就在阿楚一边回想情节、一边咬定金玉杰“不是好人”的时候,松木小楼的门被十分有规矩地敲了敲。
三短一长,很有教养。
响声过后,门被轻轻推开了。
难得有进门这么正常的人。江折柳平静地想。
他看着一身金灿灿长袍的后辈跨步上前,满眼都在发光地看着自己,然后半跪下来朝他行了个礼。
“前辈受苦了。”
江折柳看了看自己,感觉没怎么受苦。
“您要不要去无双剑阁?我把房间车马都给前辈收拾好了,只要您一到,立刻就是无双剑阁的太上供奉,我爹为了前辈的下落寝食难安,生怕有不安好心的人对前辈做些什么,我也……我也一直很担心……”
他说得越多,反而越紧张起来,视线先是只匆匆掠过,随后从江折柳雪白的衣衫一角向上移动,充满心动地逐渐上移,直到见到他的面容。
金玉杰愣住了。
他即便早就知道前辈负伤,但却从没有在脑中设想过。
江折柳当初救他的时候,只用一剑,就扫退了万千从幽冥界攀爬出来的恶鬼,将他这个沉进冥河中的孩子捞了回来。否则金玉杰在那时就该成为恶鬼的饱腹之食,而不会有今天。
他与江折柳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经常居住在凌霄派,与祝无心共同修炼,他仍记得江折柳为他矫正握剑姿势时的体温和气息,冰冷之中,略带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柔。
因此……他虽然痛骂祝无心,虽然无限担忧,但在心底,跟祝无心一直以来的观念都是一样的——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什么东西是江折柳办不到的。
直到他看见眼前之人,素衣雪氅,白发枯败,一派平静地望了过来。
金玉杰的崇拜、憧憬、暗恋、倾慕,都仿佛膨胀到了极限,再猛然炸裂开,碎片在心里揉成一团,拧巴在一起,疼得他说不出话。
“……前辈。”
江折柳点了点头,权当是对这句称呼的回应,随后道:“玉杰,你转告阁主,说我身体不好,就不去了。”
金玉杰喉口艰涩,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我留下照顾您……”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到江折柳轻轻地皱了下眉。
他的心立刻提溜了起来,怕前辈因为这句话而不悦,正当他都紧张地心脏跳到嗓子眼儿了,才听到对方和缓地道。
“常乾的事解决了?”
金玉杰呆了一下,随后就被身后具有冲击力的魔气震得脑海发晕,下一瞬,一只半魔化的手从后颈贴上来握了握,骨刺几乎在下一刻就能穿过咽喉,拎他简直像拎一个挂件似的,把他移开了。
“嗯,不会再有人追杀他了。”
闻人夜先回答了一下心上人,随后紫眸微转,看了一眼金玉杰,眸光幽深难测,隐含出一份危险神秘的笑意与杀机。
“你挡路了。”
烈真修门的速度倒是很快,的确只需要半刻钟,松木小楼原本的门框全都换成了妖界的万灵石,附带朱雀真君的个人审美,炫目张扬,一眼便知名贵。
之前被扔下去的常乾也变回了人形,一会儿看看赤发凤羽的妖族真君,一会儿看看黑衣血氅的魔尊小叔叔,然后再紧张地看一眼低头喝药的神仙哥哥,感觉自己仿佛处在奇妙的旋涡中心。
小少年蹲在药炉旁边,将剩余的药渣倒掉。然后接过江折柳手中的碗。
这药是很平常的药,普通到了像是世俗凡人才会喝的那种粗陋药方。但江折柳现今却只能服用这种,他无法承载灵药之中的灵气,他的道体破碎不堪,像是一个处处都是漏洞的筛子,灵气四处溢散,一丝都留存不下。
闻人夜曾经问过药方,知道这是江折柳自己写的方子,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擅自更换。
这药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用处,只不过是止痛而已。
江折柳太习惯苦味,即便是喝完了一整碗药,也都感觉不到太强烈的苦涩。他随后又喝了一口茶,看着对面还在不知道生什么闷气的烈真,慢悠悠地开口道:“妖界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雀真君压着火,看了他一眼,一见到他雪白枯败的发丝和漆黑无光的眼眸,心中所有的恼火像是沉进了冰窟里,连一点火星儿都冒不出来了。
“……今日才知道。”
“那还不算快。”江折柳淡淡道,“你能找到这里,应该是青龙教你的。我想颐养天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不容易等到满头白发的时候,你还要过来打扰。”
烈真满腔的话语都被噎住了,闷闷地拖着座椅上前,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一边探知经脉,一边道:“你就是要气死我。你隐居就隐居,还要跟一个魔混迹在一起……”
“不然,你把他打出去?”江折柳随口提议。
闻人夜从旁静听,露出难得的礼貌微笑:“来。”
烈真赤红长发周围都开始凭空炸火星了,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闻人夜,转过头跟江折柳道:“等我跟青霖一起来,一定能救你。”
江折柳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跟青霖联手,也能修补界膜。自然之灵修补起来,比我更容易。”
烈真的动作骤然停顿了。
“界膜破损,先抽取的是修真界的灵气。妖界想要等到修真界衰败、万物覆灭之时,再一举攻占,随后再着手修补。或是……你们在等我。”
四下静寂,连呼吸声都低微。
“我的重伤,本就在你意料之中。这对于妖界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江折柳掸了掸袖子,将手腕从他指间抽了回来,“修真界连通人间,有万亿生灵。好友,阳谋在前,我不得不入。”
烈真迟钝地虚握了一下,却没能挽留住他的手,而是触碰在了雪白单薄的衣袖上。
“折柳,我……”他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我,我也没想到会、会这么严重……”
“所以。”江折柳道,“我现下是什么样的,你已经看到了,免同情,勿愧疚,你我立场不同,我不怪你。”
烈真愣愣地看着他,赤红的眼眸里尽是慌乱,仓促地探出手又抓住了江折柳的手臂,连忙道:“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其实我……”
他憋着的话哪里敢说出来,火焰似的心都被冰冻住了,脑海中前所未有地清醒:“我给你留一个护体灵印,我怕你会被欺负……”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折柳只是很轻地蹙了一下眉,眼前的这只小朱雀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
闻人夜的手指随意一转,骨节边缘的倒刺就会展现出来,显示出一半的魔体,从小臂到手指都露出狰狞的外貌。魔气凝聚的手指攥住了烈真的衣袍,骨刺几乎压近喉咙边。
“我在这里。”闻人夜漠然道,“不会有人伤他。”
就在朱雀火焰腾空燃烧的下一秒,闻人夜撤手旋身,魔气如利刃般狂涌而过,把烈真反手掼到地上,砸碎了他肩背上空心的骨骼。
骨裂声渐渐清晰。
腾飞的火焰包裹住朱雀真君的身躯,那双鲜红眼眸抬眸之际,就对上了闻人夜化为魔形的指尖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