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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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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折柳的唇瓣很柔软, 有一点淡淡的凉意,触摸其上,几乎能感觉到初雪的气息。

江折柳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完全没在乎对方手臂上未干的血迹, 目光在他手腕上扫过一遍, 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便什么都没有问,而是抬眸又看了一眼他发间的双角, 语气认真地道:“小魔头, 我师弟把门砸坏了, 不小心碰到了镯子。”

闻人夜拧紧眉峰:“哪有这么多不小心?”

叫他魔头还真的没叫错,只要他的视线离开江折柳, 那一身凶煞之气就肆无忌惮地蓬勃四溢, 宛若世俗读物中的大恶人, 一副十步杀一人的架势,一点儿都不带留情的。

闻人夜转过身, 扫了一眼破损的大门, 从拖出一条小径的雪地里,看到一个从地上勉强爬起、单手用剑鞘撑起的身影。

他认得那把剑, 也认得这个剑鞘。

凌霄剑的剑鞘通体淡蓝, 是千年玄冰做的。上面有很多奇珍异兽的雕刻纹路,有四象的图样和名号,甚至还有那位开派祖师亲自篆刻的“凌霄”二字, 繁复大气, 气势磅礴。

闻人夜第一次见到这把剑的时候, 凌霄剑就驯顺地伏在江折柳的手中, 冰鞘发出极淡又极深邃的寒意。剑锋上沾着一线鲜红的血液, 那是烙在他胸口的伤痕,沾着他心尖上的血迹。

江折柳转腕收剑,剑锋遁入鞘中,那一抹世人难以形容的剑意凌霄之气,在冰鞘之中收束保存,瞬息沉寂了下来。

闻人夜握紧手指,骨骼发出摩擦的脆响。他杀性未褪的紫眸愈发幽沉,半身湿润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的魔体是在回来的过程中仓促转换的,魔族的本体都非常狰狞可怖,他着急收敛,还未变化完全,等到此刻,闻人夜发间布满魔纹的双角已经无声无息地消退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但就在他朝着祝无心走过去的时候,却被江折柳轻轻地叫住了。

世上除了他也没人叫得住魔尊大人了。但闻人夜这时候怒火简直烧到了天灵盖,连他的话也不想听,背对着江折柳冷冷地道:“我居然不知道你是天生的滥好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对江折柳怎么舍得发脾气,能说出这两句话,可见是真的非常恼火。

闻人夜伸出手,从半空之中凝聚出一把漆黑的长刀,刀柄是用血红晶石铸就的,刀身极长极细,宽仅两指,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从锋芒弯过之处吐出漆黑的液体,缓慢地从刀身向下流淌。

他的杀气太重了,握着墨刀杀骨走过来之时,祝无心几乎觉得自己今天必死无疑。

闻人夜用双刀,一黑一红,墨刀杀骨,血刀斩魂,一个能让躯体湮灭、挫骨扬灰,另一个则直接作用于元神之上,将神魂千刀万剐,如受酷刑。

祝无心撑着凌霄剑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就在墨刀刀身上蕴含的剧烈魔气即将靠近眼前之时,他听到师兄淡漠冰冷的声音。

“闻人夜。”江折柳道,“如果你杀了他,即便我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恩师。”

能叫住这位的只有他了。江折柳只说了这句话,就觉得肺腑裂痛,咳得厉害,但还是蹙着眉继续道:“不过你要是真的动手,倒也无妨,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只是……”

他的话语轻轻地停顿了一下。

“师父临终托孤,握着我的手说,让我一辈子护着他。”江折柳看着他的背影,语调柔和下来,慢慢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离这一辈子,只差一步了。”

祝无心眼前的魔气盘桓不去。

又过了几息,那把杀戮无数的墨刀才撤刃回锋,狠狠地贯进雪地里,激起四周飞雪狂舞。

闻人夜站立两人之间,转过身望向江折柳,盯着他道:“为什么说只差一步?我何时允许你死。”

江折柳怔了一下,听到他执着至极的声音。

“我不杀他,但你要跟我治病,你这次要是再拒绝,我马上就宰了他!”

小魔王缓缓松手,随着他手指的离去,细长墨刀也跟着在空气中消散入体。

“别说什么你要选择生死的自由,江折柳,你都没有真正地为自己而活过,怎么就敢觉得无可留恋?”闻人夜走到他面前,脖颈间的赤色魔纹隐隐发亮,暴怒未消,“我要你好好治病,你必须听我的。”

江折柳沉默了一下,道:“……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这些都是废话!”闻人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答应我,听我的话,好好医治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江折柳看了他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强留我有何用,我并无挂念之事……”

“你要挂念我。”

这句话冲破了各种阻碍和犹豫,在寒风呼啸之中脱口而出。

江折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着闻人夜的眼眸,忽然觉得即便是自己这样的人,居然也无法抵挡一片赤诚。何况这种一片烧灼着的、沸腾着的赤诚之心,坦率无阻地显露在自己面前。

他探手握住了闻人夜的手指,低声哄了一句:“我答应你。不生气了行不行?小魔王,我以后不见他了。”

魔尊大人就算是个刺猬,也能让这句话给熨平了刺。江折柳说这句话时,声音低而温和,渗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包容之意。

闻人夜握紧他的手,突然很嫉妒祝无心。

嫉妒他这么多年来,都不自知地享受着江折柳无条件的包容和爱护,甚至到了这种局面,还让对方被责任这两个字牵扯着一再忍让,这几乎已经不再是责任的约束,而是江折柳的习惯了。

他习惯保护别人。

闻人夜靠近过去半抱住他,闭着眼把对方拥住,哑着声道:“我捧在心尖上都怕弄脏了的人,凭什么让别人动?”

江折柳静默半晌,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将这只炸毛的狮子哄好,才轻声道:“没事的,没有人欺负我,我也没有受委屈。”

闻人夜启眸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根本不懂自己在气什么,他越是这么说,闻人夜就越是闷得慌。他伸出手捋了一下对方雪白的长发,道:“……你先喝药。”

————

闻人夜不知道祝无心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想知道。他跟江折柳之间的对话和承诺,一直都有一诺千金的分量,即便他充满了动手杀人的心思,但一想到江折柳会对他失望,就只能强行地忍耐下来。

门重新修好了,这一次终于跟松木小楼的风格统一了,只不过颜色变得漆黑暗沉,宛如狰狞的恶兽兽口,不像是仙尊隐居的地方,反而更像是什么邪修大魔头的居所。

不过江折柳不太介意这些事,他连烈真修的火红玉石门都没嫌弃,自然就更不会嫌弃这扇新门了。

闻人夜重新煎了药,放在桌案上晾着。常乾才从山底下买东西回来,差点找不到门,一脸惊奇地看了半天。

江折柳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那件雪白毛绒的大氅。他伸出手,给面前眼泪汪汪的小鹿阿楚擦药膏。

阿楚头上的角裂开了,从半透明的鹿角顶端裂开了一些红红的裂缝,里面的红血丝和细小血管都破了,似乎有点疼。

他趴在江折柳膝盖边,苦大仇深地念叨:“果然会是一个大反派,就算我不看后面的剧情,都觉得这人一定会是神仙哥哥的心腹之患。”

江折柳一边把裂开的地方涂上药膏,一边指点道:“以后修行完了不要磨角,幼角太软了,外力一压,里面的经络就会破。”

阿楚可怜巴巴地点头,蹭了蹭江折柳,问道:“哥哥怎么不杀了他啊?永绝后患、一劳永逸。”

江折柳的动作顿了顿,道:“那凌霄派怎么办呢?”

阿楚没有想到这点,一时卡了壳。

“我是个废人,已经无法再执掌凌霄派了。”江折柳淡淡道,“万年基业,数代心血,我一千多年的庇护铺路,毁于一旦,不值得。”

“可、可是,还可以让其他人来执掌的嘛……”

“利欲熏心之人,再换几个也是同样的。”江折柳道,“无心只是任性,罪不至死。若到头来护着他的人是我,杀他的人也是我,功亏一篑,岂不可笑。”

阿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穿书人士,还是没看完全文的那种,自然老老实实地抱着主角的大腿,说什么都点头鼓掌。

但江折柳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一旁的闻人夜听的。

他移过视线,看着生闷气的小魔王盯着药炉,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灯烛微晃,江折柳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今日赶回来之前,在做什么?要不要紧?”

闻人夜赶回来之前,魔界正在撬开第三道玄通巨门,杀除里面的异种,正在战事势如破竹之时,他脑海中倏地响起墨镯的震颤之音,想都不想地就回到了他身边。

玄通巨门其实并不是什么门,而是一道地底裂缝,魔界荒芜贫瘠,正是靠着三道天然形成的玄通巨门才能获取大量的资源和宝物,而裂缝之下,又有许许多多物种难以描述的异族生命,灵智未开,穷凶极恶。

那时战局已经趋于稳定,理应出不了什么问题。

闻人夜看着滚烫翻腾的药汁,道:“没事。”

他说完之后,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见到江折柳低头盖好药膏盒子,眼睫微动,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话语一顿,随后才慢慢地续上。

“……我一身血,没吓到你吧。”

江折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微带笑意地打趣道:“我当年镇压魔界边境时,也是一身血,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闻人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什么弱智问题,但江折柳镇压魔界边境的时候,他还太小了,所以只是耳闻,没有亲眼见到。

药晾好了,江折柳才喝了几口,就听到对方的声音。

“再过两天,我们就去丹心观。”

丹心观这三个字并不陌生,甚至这次要去找的这位医修也并不陌生,大名在各界都如雷贯耳。

“找余烬年?”江折柳道,“他不救残废待死之人。”

“你不是。”

“好好好,我不是。”江折柳只能顺着他,安抚道,“我努力活着,都听你的。”

“你就是毁了万灵宫,又有什么用?”青霖撑着下巴看他,“要不是有折柳护着你,你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闻人夜打碎了喂狗,别想着你我联手,我是不可能为这种事跟魔界之主为敌的。”

她看着烈真鲜红的长发失去光泽,身上的凤羽也跟着蔫蔫地垂落下来。地上的剑插出裂缝,锋刃之上寒光不再,整个人都完美诠释着“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

青霖瞥他一眼,道:“你我联手?去杀一个半步金仙?真是疯了。折柳在时,明面上虽说你我二人比他强过半筹,可那只是切磋,常常点到为止,若真与人生死相拼,让那只魔炖了汤也说不定……”

“他哪里有这么强……”

“他有。”青霖冷酷地截断了他的话语,看着朱雀真君的背影道,“闻人戬也是半步金仙,凭什么这么轻易地把权力交给了他儿子。我告诉你,闻人夜就是整个魔界最强的人。”

烈真满腔恼怒又被激起,周身火焰骤然一盛,温度飙升:“他还能强过折柳不成?折柳是这世上最——”

这一次,不用青霖截断他的话语,烈真就已经戛然而止,怔愣茫然地停下了话语,看着不远处盘结的古木与藤蔓。

江折柳已无修为……

霞光染过云层,在古木的枝叶间遗漏进来,像是残余未干的血迹。

万灵宫沉寂了许久,青霖站起身,看到滚烫的、在地上近乎烧起白烟的眼泪。

“你我当时选择袖手旁观之时,就该料到今日。”青霖走到他身旁,看着他耳后的凤羽在微微的颤抖,就知道同伴心中一定复杂难言,“但好友对修真界如此殚精竭虑,只换来了正道永无止境的依靠。我们这么做,不仅为妖界铺平道路、除去阻碍,还让折柳摆脱了一味付出的现状。”

青霖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伤得这么重。难道凌霄派都不知道布阵协助的吗?”

这些话只是借口,但借口,也是需要有一个的。

烈真对好友所抱的心思十分复杂,除了这些借口之外,隐隐约约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折断的高岭之花,才有让人采摘的机会。

他口口声声地叫江折柳“好友”,可他的心中,却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青霖见他不说话,在朱雀真君身边绕了几周,道:“我会为你出谋划策的,折柳不喜欢魔族,你不要担心,闻人夜充其量也不过是那些痴心妄想的人中,比较能打的一个而已,与你的本质并无差别。”

她毫不忌讳地直接说对方痴心妄想,随后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倚靠在桌前:“他没有让闻人夜杀你,还不够显示出你的优势吗?”

青霖劝了半天,才听到烈真沉闷的、茫然未定的声线:“……我好像后悔了。”

青霖攥着茶杯的动作倏然一紧。

“我根本就不是……为他好。”

“我知道。”青霖道,“你的心中,只是一直想得到他而已。其实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祝无心、金玉杰、闻人夜……你的优点是,你比他们都清醒、都更亲近他。”

她的话戳破现实,就好像一根细针戳破了膨胀的气球,里面填充的所有东西都放气一样地跑出来,只剩下干瘪□□的皮囊,写满了欲.望。

青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向远方,在心中无声补充道:

但他不会喜欢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青霖就意识到,江折柳几乎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他精准、公正,像是一把刻度标明了的尺,他的眼中只有恩与义,只有大局为重。有时候她与江折柳开玩笑时,都能从对方唇边不多的笑意里,看出一丝隐藏至深的疲惫。

他不会喜欢烈真这种需要打起精神才能应对的人,但却还在习惯性地,保护他的朋友。

————

与此同时,终南山。

金玉杰搓了搓手,跟一旁的修士纳闷道:“你真确定朱雀真君前几日来了这里?”

“那还有假?哎哟我的少阁主,整片天染红了一半儿,连雪都化了几寸,不是朱雀真君还能有谁?”一旁的修士指了指山上,挤眉弄眼道,“朱雀真君跟江仙尊是最好的朋友,修真界与妖界的千载安宁,正是从两人之间开始的啊!现今江仙尊发生了如此大事,朱雀不去凌霄派找祝无心,反而来这里……那其中之意,岂不是昭然若揭吗?”

“朱雀真君没带走人?”

“唷,也不知道是谈崩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朱雀真君在山上待了一天多,后来我看见时,好似是独自带伤走的。”

金玉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事儿除了我,你还告诉谁了?”

修士连忙回答:“我那天看见,就赶紧告诉您了。谁也没说。”

整个修真界都在找江折柳,四处都有对消息的暗中悬赏,但无双剑阁是最贵的。

金玉杰微微颔首,瞥他一眼,道:“行了,你在山下等着,给我备好马车、暖炉、丹药,只要我找到人,就严严实实顺顺利利地把前辈接走,不给那些登徒浪子的可乘之机。”

此修士呆怔一刹,喃喃道;“您不就是登徒浪……”

他话没说完,就被金玉杰拍了一下脑壳:“说什么呢,他祝无心弄丢了的人,有多少人馋得哈喇子都流一地。我要是不保护前辈,前辈让人欺负了怎么办?滚去办你的事儿!”

金玉杰说完这话,就又忍不住搓了搓手。他一身剑修劲袍,内白外金、玄色腰带,衣服华丽精致,连发冠都是绝品灵玉制作的,眼眸中透出一股灵动而鲜明的期待。

与那日在凌霄派跟祝无心对峙不同,此刻的金玉杰,就像个头回来相亲的毛头小子,青涩稚气和见初恋的感觉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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