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回(虫)
第三十回
凤盷沉吟了片刻, 上前抚摸着那颗树,“九月初十......”
凤盷转身看向慕韶道:“师兄,你觉不觉得这颗树有蹊跷。”
慕韶点头, “不错。”
柏信道:“枯死的老树开了花,怎会不蹊跷。”
凤盷却摇了摇头,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拿着那花瓣放在鼻端轻嗅,接着抬起头来看向慕韶, 走过去,踮起脚, 仰着头,一手捏着那花瓣举到慕韶面前,“师兄你闻。”
慕韶看他动作费劲, 一个翻身, 轻巧落地, 走上前,握着他的手拉到鼻端,轻嗅了嗅。
凤盷举着花瓣,手被慕韶握在手掌中,一如既往的温暖干燥, 一如宽厚温柔的永乐。
凤盷只轻声道:“师兄, 你闻到了吧。”
慕韶闭眼轻嗅,缓缓抬起垂下的眼帘, 望进如同倒映着星子的两汪月牙泉中,慕韶眼神深邃, 看不出神情, 伸手取走凤盷手上的一片花瓣, 置于手掌中,用灵力包裹住。
艳红的玉兰花瓣被灵力包裹住浮在半空中缓缓转动。
柏信听得一头雾水,也跟着摘了片花瓣放到鼻尖闻了闻,只觉一阵清幽的玉兰香,再无其他,不由好奇道:“凤兄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呀,闻什么啊,我怎么闻着只有玉兰花的香味啊?”
凤盷道:“这红玉兰虽开得好看,但你不觉得这红的有些太艳了吗?”
柏信不由仔细看了看,这才发觉,这花白日被太阳光一映,瞧着是火红色的一片,是为吉祥之兆,此刻树荫下,没了日光照着,再将这花瓣拿到手中查看,发现这花瓣哪里是火红色,明明是殷红如血的色泽,血红,是为不详之兆。
柏信想到这,不由觉得后背起了一身冷汗,汗毛倒竖,他连忙扔了手中的花瓣,看向凤盷道:“所以你闻到了什么?不会是腐臭味吧?为什么我闻不到。”
慕韶手中灵力大盛,红色的玉兰花瓣在金色灵力的包裹下化为红色齑粉随风散去,而慕韶从那花瓣中提炼出一粒砂砾大小的红珠,在金色灵力的映衬下光芒流转。
“是血。”
慕韶道。
柏信大惊,“这红玉兰树中到底埋藏有怎样的秘密...”
女鬼也震惊不已,“怎会有血,难道这树开花另有蹊跷?”
说着她又自嘲道:“若这树被人动了手脚,那我当初...又岂不是一个笑话...”
柏信却是脑洞大开,“莫非是有人看上了你的家产,找人在这树上下了咒,你日日在此等着那陈秀才,便如此中了招?”
听她说的似也有些道理,罗云绮皱皱眉道:“可当时并未有人抢夺我的家产,我那侄儿是乖顺老实之辈,也是因此我才选了他,继承家业...”
柏信还要再说,凤盷却打断道:“若想知道真相,将这树挖开便知。”
女鬼道:“仙长是要挖掉这树?”
她似有不舍,想要劝阻,又担心这树下埋着唯一的线索,游移不定。
凤盷解释道:“倒也不必将这老树挖掉,只挖的时候仔细些,莫要伤了树根就好。瞧瞧这树根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这树总不会平白无故就变成这个色。”
柏信在凤盷身边,就是现成的苦力。
柏信倒不在意被当做苦力,他被这案子勾起了好奇心,急于验证自己的猜测,干得比谁都起劲儿,柏信身上带着一股子年轻人的鲜活劲儿,与沉静的凤盷截然不同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柏信只需要动嘴,真正动手干活的还是村民。
村长的侄子今儿被人告上了县衙,村长一家正陷入命案中,因是杀人夺田的案子,在村中影响极其恶劣,村长无法出面,柏信便找的村中威望极高的村老。
听说这树下可能有东西,胆子小一点儿的村民都不敢来,还是柏信出了五两银子,村老帮着找的村中几个胆大的泥瓦匠,这些人修坟的事儿都干,胆子自然大些。
凤盷与慕韶则在河对岸摆下棋局,执子对弈。
两人风姿气度皆是不凡,统一制式的白袍广袖秀在微风中鼓荡,两人执子对弈,手指纤细修长,玉做的人一般,哪怕用术法隐去面容,也依旧惹得干活得泥瓦匠不时偷看,想来传说中仙人也就是这样的风姿了吧。
柏信在那红玉兰树旁监工,跟女鬼闲话家常,他这人善言谈,跟谁都有话说。
那些村民白日且见不着女鬼,只见柏信一个人与谁嘀嘀咕咕,也不敢多看多想,只蒙头干活,动作倒是麻利。
凤盷托着腮盯着那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冷不防头上被敲了一下,他一只手捂着被敲地地方,他转头看向慕韶,那漂亮的眼睛会说话,此刻写满控诉,“啊,好疼,定是起了一个大包。”
慕韶掀起眼皮看了那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大喇喇碰瓷儿的小东西一眼,眼睛盯着凤盷的眼,手却长了眼一般,精准无误,啪的一下拍在一只作乱的小手上。
“嘶~”凤盷迅速收回被打的那只手,另一只手也顾不得捂住自称肿起大包的额头了,轻轻吸着气揉着被打疼的手背,刚才敲他额头那一下真的不疼,打手的这下却真狠,手背都红了。
凤盷委屈地揉着手,慕韶的注意力却放在棋盘上,不慌不忙地在落了一子,才慢悠悠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凤盷不情不愿道:“知道,落子无悔。”
说完却低声小小地抱怨了一声,“可是师兄下手也太狠了......”
说完又偷偷抬头看了慕韶一眼,却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大声叹了一口气,似是故意再说给谁听,“嘶,真疼。”
那谁却像是块冰,又冷又淡又硬,脸上寡淡得看不出表情,乜了凤盷一眼,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疼便对了。倘若我没发现,也就罢了,但被我捉住了,一顿打是逃不了的。”
凤盷却没有注意慕韶言语中别有深意的警告,也就没多想,只以为1是在念叨说教,便随口道:“知道知道,打我行事不谨慎,顾虑不周,扫尾不及时。”
神态自然,语气熟稔,似听过一万次一般。
慕韶眼中有什么闪了下,没再多说。
凤盷抬头看他,漂亮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圈,不知想了什么鬼主意。
只见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得道:“多谢师兄,凤盷受教了。”
只是那双眼睛里不知藏了什么鬼主意。
凤盷看来始终不肯安分地下一盘棋,安分了片刻又出手作乱,慕韶眼皮都没掀就伸手拍过去。
慕韶的手指就要拍上凤盷的手背,却见那无法收势的瞬间,凤盷突然将手心翻了个面,慕韶的手就落在了凤盷的掌心上,凤盷极快地一收手,两人的手掌就握在了一起。
慕韶略有惊讶,凤盷却还趁这片刻的时间在他掌心挠了挠。
那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搔过慕韶的掌心,像是挠在了他心上。
不过片刻,那小手就抽离而去,而慕韶手心上却多了一颗光滑冰凉的黑子。
慕韶抬头,见那凤盷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小模样有些得意,故作惊讶道:“师兄你竟然悔棋!这是要挨打的。”
说着又用那柔软的小手捧着心,叹了口气,“可惜我舍不得。”
说完又看向慕韶,笑的开怀,那笑容,哪怕是冰消雪融,万物竟生的美景也比不得。
*
两人拖拖拉拉下了不过两盘棋的功夫,那边已经挖好了。
柏信喊他们过去看。
远远瞧着那坑倒也不大,也没有想象中的深,凤盷问道:“可有发现什么?”
柏信摇摇头,“真是奇了,这树长成这样,树底下倒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凤兄你确定这地下一定有东西?”
凤盷没说话,只是绕着那树走了一圈,问那为首的泥瓦匠,“这树的根系真就这样一点儿?可是都挖出来了?”
那人抹了把汗道:“小道长,您看这树离着这河这般近,恐怕有一部分根系是长到河底下了,挖到这里自然是没有挖完,但是却不能挖了,再挖,这河水就破土漫进来了,到时候水把坑里灌满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不说,这树怕也就叫涝死了。”
凤盷摆摆手,道:“这倒不碍事。”
说完倒也没说是挖还是不挖,几个工人面面相觑,等着主家吩咐。就见那小仙长绕到了水边儿,盯着一处出神。
慕韶走到他身边道:“怎么?”
凤盷道:“我在想这树的根系能不能长到这里来。”
柏信也跟了过来,他看了看这水边而离着那树的距离,虽然不说离谱,但也是有点儿远了,他摇摇头,“要是比对着另一侧挖出来的根系长度,那肯定是长不到这里的。”
慕韶却道:“你怎么想的。”
凤盷没说话,想了片刻道:“师兄,我想让人挖这里,你能想法子帮我把水隔开吗?”
他说完随手捡了根长长的树枝往那河水里一插,也没拿出来,就放在那儿杵着,转身对凤盷道:“水深不到半米大概就一丈左右就行。”
慕韶点头,“可以。”
柏信不解道:“你挖那儿干什么啊?那根也长不到那儿啊。”
凤盷道:“先挖吧。”
柏信与那几人商量好了又给每人加了十两银子的工钱。
半米深的水对一个化神期的大能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慕韶的手裹着灵力轻轻朝河对面推了一下,就有一道柔和的灵力将那岸边的水往下推了一丈远,如同海水退潮,那被凤盷插了一根棍子的地方也渐渐露了出来,河水褪去后,原本的河边就多了条半米深的沟。
慕韶将水位推下去,另一只手抬手扔了个结界,圈出那一丈之地,另一只手撤了灵力,水又满满得涨了回来,将那圈起来的结界围成了个圈,那结界如同一道水晶墙一般,隔开了圈出的一丈之地和河水。
慕韶轻描淡写的几下,却让那几个工人都看呆了,他们何尝见过这般神仙功夫,不由对几人更加信服,就要扑倒跪拜。
柏信连忙拦住,劝几人抓紧时间挖,莫要浪费时间。
几位工人因着对几人越发信服,干起活来也越发卖力,河底尽是淤泥,几人也不嫌弃脏污,动作反倒比之前更加利索。
这次倒是等了没多久,就听以工人一铲子下去,呛的一声撞到了什么,工人起初以为是块石头,可又挖了两下,发现这石头细长,竟然有点儿像是什么的骨头,他不由蹲下身去,想将那石头摸索出来,谁知往上还有,他再定睛一瞧,这哪儿是石头,这分明就是骨头。
是如铁一般坚硬的骨头。
铲子铲上去都没留下一点儿划痕。
工人不由惊叫一声,向后退去,惊叫道:“有!有东西!这,这里有东西!”
几人闻言看过去,柏信有些激动,连忙叫人把那东西完完整整地挖出来。
几人见仙长在身边,心想仙长道行深,定然不怕鬼怪,也没多少顾忌。
几铲子下去,河底埋藏的东西就显露出了形状。
那情形实在是令人震惊。
是一副完整的人的骨架。
这骨架,也不是常见的颜色,相反通体泛着淡淡的金光,骸骨也坚硬如铁,也不知被河水泡了有多久,硬是保持着骨架完整不散。
而原本以为根系万万伸不到河边的玉兰树竟然大部分的根系都长在河底下,长长的根系缠绕在骨架之上,将骨架包裹其中,整棵树都像是从这尸首身上破壳而出,以这具尸首为养分,生长至此,似乎活活吸干了那骨架上的皮肉。
慕韶两下将缠绕在骨架上的树根斩断,树根断了之后,整颗玉兰迅速枯萎了下去。一时间花瓣落尽,又重变回了一颗枯死的老树。
原这颗红玉兰是吸着这骸骨的血肉,才开得荼蘼,而那血肉之色生生将白玉兰染成了血红色。
工人把骨架清理干净抬上岸边。
看着骨架不由啧啧称奇,有工人说这骨架生前定然不是凡人,这一身淡金色,定然是有大功德之人,又有人叹息这人死后凄惨,被埋在水下不知多少年,竟叫一棵树吸干了。
又有围观的村民想了想,道这树从突然开花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了,这人想来被吸了有五十年,可骸骨依旧能保持得如此完整,当真是奇迹。
就在众人一直围着那骸骨讨论时,那沉默了许久的女鬼突然不知为何在众人面前显出形来,工人看着女鬼不由惊呼出声,骇然地急退两步。
女鬼看都没看村民,死死盯着那一具骸骨,眼泪毫无预兆落下,瞬间便泪流满面,终于在某一刻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扑上前去,就伏在那骸骨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捧着那骸骨的手骨,众人这才发现,骸骨的主人原来竟是一个六指,只是多的一指被生生砍去,但被砍去一指的伤痕在骸骨上也十分明显。
女鬼趴在骸骨身上,失声痛哭。
她伸手抚着那骸骨的骷髅头,竟不觉得恐怖,眼中是满是温柔珍爱,那是她的情郎,她生前死后的挚爱。
她痴了一般喃喃,“你竟真的来见我了,你竟真的来见我了......”
“...你说花开之日便是我们再见之时,你当真就来了,不曾骗我,我知道,我也做到了,我一直等着你呢…”
她咬着牙,把血和泪都吞咽回肚中,挤出一抹让人心酸的笑,她道:“哪怕再等十年,我也心甘情愿,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悔,陈郎,你听见了吗...”
“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