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孩童们来的很快, 不过一瞬的功夫,就屋子挤的满满的。
在看到明姝和谢嘉言这样的新面孔之时,都不由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一个小男孩扯了扯阿湛的衣袖, 压低了声音问:“这两个是谁啊?”
阿湛也压着嗓子道:“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
这是姐姐教他的说法。
那小男孩眼中露出羡艳的光:“真好, 你们家里的人都真好看。”
“都安静些。”阿清发了话, 屋内的讨论声才渐渐小下去。
约莫十几个孩童分坐在四五条板凳上, 有男有女,大小从五六岁到十余岁不等, 都眼巴巴地望着站在屋中央的阿清。
往常时候, 便该是阿清领着他们开始念字诵诗, 可今天阿清却将明姝推出来, 笑着道:“今天由沈姐姐给你们授课, 沈姐姐是从大地方来的,念过的书可多, 趁着这机会,你们若有问题等会赶紧问。”
望着底下孩童们期盼的眼神,明姝轻咳了一声, 努力让自己有老师的模样, 用昨日练了十几遍的稳重而不失温和的语气道:“我听你们阿清姐姐说,你们一直在学诗,每个人都会背不少诗呢!”
在用这种颇为做作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明姝内心是紧张且尴尬的, 可孩童们却都很买账, 一个个挥舞着小手,纷纷开始摇头晃脑、叽里呱啦地背自己会的诗。
一时间,室内被“低头思月光”、“二月春风似剪刀”、“粒粒皆辛苦”等诵诗声环绕,他们会背的都是些简单通俗的诗, 可那一张张或灰扑扑或红彤彤的小脸上洋溢的热烈笑容,却让明姝看得心头涌上感动。
这大概就是诗的力量——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亦可以抒心中所思所想。
它是属于整个社会的精神财富,是最不设限的思想瑰宝,人人皆可读,人人皆可诵。
它可以在殿宇高阁被朗诵、在画船行舟被吟唱……亦可以在这村野乡间响荡。
在一一刻,明姝突然更深刻地领悟到了学习的意义所在,也更能体会孔夫子那一句“有教无类”所蕴含的深邃意义。
学习本就该是一件人人皆可为的事,教育本就不该分高低贵贱。
纵然在当前的社会,并非所有人都有识字读书的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对的。
望着那一张张朴实纯净的笑脸,明姝脑子里突然冒出句严肃的话——教育普及之路任重而道远,吾辈当努力。
随后,明姝选取了几首在他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诗,用尽可能简明风趣的话语就诗篇背景和所含意蕴同孩童们进行了引申普及。
在往常的课程中,孩童们都只是跟着阿清识字念诗,对于那诗写的是什么、诗人为何要创作那些诗则是全然不知,由是在听明姝讲述时,一个个背都挺得直直的,睁大着眼张着嘴,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待一堂课结束,明姝也站得有些脚麻,她舒了一口气,稍微动了动肩颈,温声道:“大家有什么想要问我的问题,可以现在问……”
想着稍微活跃活跃气氛,明姝笑着指了指一边的谢嘉言:“若是我答不上来的,还有那边那位哥哥。”
谢嘉言正坐在一旁观摩新上任的沈老师上课,突然被cue到,感受到孩童们投过来的目光,他下意识就要蹙眉,可在瞥见明姝冲他眨巴眼时,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弯了弯唇,露出个极其僵硬的笑来。
孩童们其实对于情感捕捉最是敏锐,见两人眼神互动,便有人笑嘻嘻地问:“沈姐姐和那个哥哥是不是一对啊?”
童言无忌,可也最是直接,明姝耳根微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支吾了一会有些羞恼地道:“这个问题不算。”
而一直在一边扮雕像的谢嘉言却坦然地点点头,字正腔圆地应道:“当然是。”
听得他这般干脆的回答,小孩们顿时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明姝努力维持着沈老师的形象,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红脸,快速跳开话题:“除了这个,你们还有别的问题没有?”
孩童陆陆续续又问了些京城是什么样子、太学里面的书是不是多得十辆牛车都搬不完等问题,明姝一一作答,心情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临近对话尾声了,有一个瘦瘦弱弱的小男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在明姝示意后,才轻声细语地问:“我……我想问沈姐姐,你……你会不会觉得……觉得我们这些农家的孩子,也学着识字念书……很没有用啊……”
说完,他有些忐忑,又补充道:“是因为我爹娘,他们……他们总是和我说,说我以后反正也是要去种地的……我说我想念书去考秀才,他们就说……说我不自量力……”
全部的话说完,他的脸已经染上薄红,瞬时将头埋得低低的。
他的渴望与忧虑、忐忑与自卑都如此生动真实,明姝郑重地想了想,没有选择去长篇大段地安慰他,而是轻声道:“我给你念一首诗吧。”
说着,明姝的目光在屋内所有孩子面上扫过,然后用极温柔的语调轻声咏诵:“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或许在你看来,自己只是一朵米粒小的苔花,可谁又说,苔花不能如牡丹般热烈盛放呢?”明姝认真地望着他,“即便是在没有光的角落里,也可以选择茁壮生长。”
见那小男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明姝笑了笑:“最后再回答一个问题,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去了。”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抢着发问:“沈姐姐沈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好看呀?”
问出这话的是个**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睛黑亮似曜石,正羞答答地看着明姝。
小女孩总是爱俏的,明姝望着她,突然就回想起自己九岁的光景,不由露出笑容来。
她走上前,在小姑娘孺慕的目光下,伸手在她略有些枯黄的头发上摸了摸,柔声道:“多读书,勤学多思,你也会越来越好看的。”
今日的课程便在最后一个问题引来的欢快笑声中结束,孩童们离开之时都依依不舍,一个个垂着小脑瓜同明姝道别。
其实,在原本计划里,本来是还有让谢嘉言教孩子们写字的环节的。
可却迫于窘迫条件,便只能暂先搁置了。
在村野里边,笔墨纸砚都是顶稀罕的玩意,寻常人家哪里用得上。
而没有练习的工具,想要习字自然是极困难的。
同样因此,阿清平日里鲜少会布置下书面的功课,若要有书写的时候,孩童们便也只能用烧黑的木棍在便宜粗糙的草纸书写。
就连阿清这样带着书卷气的家庭,也只保存着一方砚台,平日里爱惜得不行,并不轻易使用。
在听了阿清的叙述后,明姝脑中灵光一闪,这等情况下,她先前所检验出来的简易版“铅笔”方子不是正好能派上用场吗!
那碳笔原料简单,制作方便,对于村里的这些小孩来说最是实用不过。
这般想着,明姝将那碳笔的方子同阿清一说,引得她也心生好奇。
恰好此时时候还算早,还不急着热饭,阿清去灶里取了些木炭,又找了适量的硫磺、松香,便预备试一试着手制作碳笔。
谢嘉言被打发去教阿湛和阿潇念书,明姝两人则一起将炭块研磨成粉,顺便随意地谈着天。
“沈姑娘和我想象中的大家小姐并不相同。”阿清手上动作没停,嘴上感叹道。
明姝想了想,道:“那在你看来,大家小姐该是什么样的?”
“清高傲慢?”说完这话,阿清自顾笑了,“沈姑娘莫要觉得我狭隘,在原本,我以为大家小姐们都该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贫民的,却没想到有沈姑娘这样亲切的。”
“其实,我自己读的书也不算多,这村里的小孩来我这也最多学个皮毛,若说能顶上什么大作用也是没有的,况且以他们的身份和家境,估摸着也难有能去考秀才的。”
阿清摇摇头:“我在做出继续开设这私塾的决定前也是很犹豫的,觉得这似乎意义并不大,可后来想到爹爹和我说的一句话……”
“他说,读书的作用在于消除愚昧。”阿清微微一笑,“上面的官老爷称呼我们,总是愚民愚民的,若是都因为眼前暂时看不到作用而不去读书,那我们就永远也甩不掉愚民的帽子。”
“所以,我很高兴沈姑娘能鼓励他们多去读书,而没有去泼他们冷水,没有去和他们说读书无用。”
明姝顿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看向阿清,展露笑容:“我也很高兴。”
“我出来这么久,看见了许多很不好的事情,一些污浊之事让人只是听着叙述,便觉得难受到喘不过气来……”
她认真地看着阿清:“可正是看到了你,看到了这些孩子,我才觉得,其实在很多我没有看到的地方也是在发着光亮的,其实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其实也是有希望被种下的。”
明姝郑重地道:“所以,也谢谢阿清。”
至少在今天,至少在这一刻,明姝是深切相信未来一定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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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版的碳笔很快制作出来,而后在加班加点的“制造”下,每一位孩童都有了支专属于自己的碳笔。
在谢嘉言细致的教导下,原本连笔都不会握的孩子们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写父母的名字,学会了誊写最喜欢诗句……
与此同时,明姝凭着记忆编出了一本更为简易也更适用于这些乡村孩子们的教材,开始按课时为他们授课,讲《弟子规》中的道理,讲《论语》中的警句,也讲她在系统购买的农学课中学到的一些小知识。
而在这期间,三皇子他们一直没能找过来。
在一开始,谢嘉言还有想过主动离开去同他们会合。
但看着明姝在这每天都过得很是开心,又见冬日未过,并不适宜外出奔波,便也想着暂且在这多留一会。
可谁想这一多留,就留了两三个月。
冬雪已消,春芳初至,树枝抽出新芽,埋在土里的幼苗也都破土而出,处处皆显着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而等天气再暖和了一些,明姝除开给孩子们上课,还另开启了一项新活动——“种田”。
这指的自然不是真的去插秧耕地,而是对于她这些时日所学的农学课的一种实践。
明姝同阿清说明后,便圈了一小块地用来做对照实验,检验系统所说的一些育苗、插秧方法在实际应用中的效果到底如何。
这日,轮到阿清给孩童们上课。
明姝便暂先待在房里看书,只等谢嘉言带着孩童们练了一会字后,两人再一起去种田。
习字课结束后,谢嘉言一进屋子,便委委屈屈地过来抱她,并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小孩子真麻烦。”
见他一副明晃晃“求安慰”的模样,明姝莫名有些想笑,踮起脚替他顺了顺毛:“今天的谢学官也超棒!”
谢嘉言心满意足地回撸了两把她的头毛,虽是想维持严肃,可唇角还是不自觉上扬:“走吧。”
经了好几日的历练,谢嘉言已经习惯了明姝的“种田”活动,甚是主动地拿了锄头和木锹,又替明姝将草帽带好,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春日迟迟,风光旖旎。
两人在田边停下,谢嘉言看着明姝像看宝贝似的凑近她那一小块田看,不由失笑摇头。
若是换在先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有扛起锄头走上田地的一天。
简单料理了那块实验田后,明姝拉着谢嘉言在田野边的石块上坐下,将帽檐抬高,让脸沐浴在和煦春风中。
“真快乐啊!”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听着枝头传来的清脆鸟鸣,拉着身边人的手,由衷地感慨。
谢嘉言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正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未久,一匹深棕的骏马在他们所歇息的不远处停下,一个玄衣男子身手矫健地从马上跃下来。
他牵着马,朝明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近,语气温和地想要问路:“请问……”
见有人靠近,明姝下意识抬起头,而那人的话语也由此戛然而止。
“明姝!”苏延惊声道。
他上下打量着明姝,从她简陋的草帽、朴素的衣裳再到还沾着泥的胶鞋,眼中不可思议愈浓。
若不是那一张未施脂粉却依旧莹白如玉的小脸,他简直要认不出她来了。
苏延瞠目结舌地呆站在原地,全然失了平日里的翩翩风度。
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明姝与谢嘉言紧握的手上时,神情更是又惊又恼,额角顿时青筋暴起。
“你!”苏延怒不可遏地指着谢嘉言,冲上去就要去扯他,却被谢嘉言轻松一闪避开。
谢嘉言拉着明姝快速站起,将她护在身后,然后蹙眉打量了一番苏延,冷声道:“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苏延指着自己,简直要被气笑了,只当谢嘉言是故意轻视他,说出这话来气他。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你问问明姝,看她说我是谁?”
明姝哪里想到苏延会突然出现,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又见苏延说出这样的话,为了维持失忆人设,她咬咬牙,从谢嘉言背后探出小脑瓜,色厉内荏地跟着道:“你别胡说,我……我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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