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柳凌荫走了, 在沈芙嘉说完那句话之后她就走了。
“随便你。”她瞥了一眼沈芙嘉手中的录音,即刻拉开寝室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转角消失的那一瞬间,宓茶窥见了柳凌荫抬起了胳膊。
她在抹去脸上的泪。
柳凌荫想要和沈芙嘉吵, 甚至想要暴打一顿沈芙嘉,可惜她现在忍不住地哭,于是她便绝不敢在沈芙嘉面前停留一秒钟。
这样狼狈的败状,绝不能被沈芙嘉看到。
宓茶懵了, 她从来不知道柳凌荫看似强势的外表下,会是这样的脆弱迷茫。
柳凌荫抓着她的肩膀嘶吼的时候, 宓茶没有看见怒意, 只在那双血丝遍布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悲伤。
她悲寂至极,初见时的光华悉数消退, 一股绝望笼罩在了柳凌荫的身上。
那不像是个千金大小姐,倒像是个被丈夫背叛了的家庭主妇。
哭泣尖叫犹在耳畔, 宓茶心有余悸。
待柳凌荫彻底离开, 沈芙嘉才转身,抚上了她的肩膀。
“痛么。”她担忧道, “刚才怎么不叫我。”
宓茶摇摇头, 继而小声道,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沈芙嘉上前一步,她伸手拂开宓茶肩畔的发梢,露出她的肩膀来。
夏季睡衣穿得宽松,稍一拉袖子便能看见宓茶的肩膀。
“都被抓红了,明天肯定有乌青。”沈芙嘉蹙眉,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以后遇到危险了就喊我。你是个牧师,怎么能单独和一个重剑士对上。”
“对不起, ”宓茶习惯性地先道歉,接着,她不太确定地低语,“我觉得凌荫她……应该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所以才没有喊你。”
“你还真是不了解她。”沈芙嘉瞌眸,随后松开了宓茶,走去玄关将柳凌荫推开的大门关上。
“你从前在八班,和我们隔得远,但你去和曾经实验班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柳凌荫是个什么样的人。”
宓茶茫然,“什么样的人?”
沈芙嘉叹了口气,“她经常会对弱势的女生实行暴力欺.凌。”
“欺.凌……”宓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可她刚来的时候,对我很友好。”
柳凌荫一见面就抱了她,还送她礼物,叫法也很亲昵,不像是那么可怕的人。
“因为你没惹到她罢了。”沈芙嘉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厌恶,“但凡和她男朋友走近一点的女生都受过她的威胁。”哪怕是她,在压根就不认识柳凌荫男朋友的情况下也莫名其妙中了枪。
这种女人就是个恋爱脑的疯子。
宓茶震惊,“为什么,她这样做她男朋友不会厌烦么。”
女朋友天天威胁别的女生不许靠近自己,换作是谁都会觉得压抑窒息。
这种方法并不能让爱人留在身边,只会越推越远,那么浅显易懂的道理,柳凌荫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然厌烦。所以这才天天吵架。”沈芙嘉理了理宓茶的衣服,把那里的伤口盖上,她收敛了情绪,松了口气,“幸好你今天申请了法杖,一会儿可以帮自己治疗一下。”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先睡觉,别的明天再说。”沈芙嘉拉着宓茶回到卧室,这才发现卧室里灯亮着,严煦正站在床下。
几人对视,严煦淡淡开口,“我都听到了。”
她对着沈芙嘉问,“你明天要把录音给校长?”
沈芙嘉颔首,“刚才你也听见了,柳凌荫无故威胁组员。小组内存在这种不稳定因素,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在报道日看见柳凌荫来的第一时间,沈芙嘉就有了换组的打算。
虽然如今的她愿意为宓茶留下,但对柳凌荫的厌恶依旧不减。
今晚的这份录音像是一份天赐的礼物,一把可以抹杀柳凌荫的匕首主动落到了她手中。
只要能把柳凌荫踢走,换谁进来都行。
严煦闻言,思忖了一番。
“也好,”她点了点头,“从二班换人进来,虽然一定程度上会降低战斗力,但是我个人认为安全稳定的环境更为重要。”
“等一下,”宓茶愣了愣,“她只是说的气话,我也没有受到伤害,真的就要这么做么。”
高三是最关键的一年,这个时候被开除,柳凌荫会受到很大影响。
“怎么叫没有受到伤害,”沈芙嘉指尖碰了碰宓茶的肩膀,“这一次只是乌青,下一回若是我不在,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可是攻科学生档案上如果有暴力事件,好一点的大学都会拒绝录取,军队也不收。”宓茶后退了半步,这半步让她退出了沈芙嘉的触碰,“这对她来说影响太大了。”
攻科学生发生暴力行为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因为和沈芙嘉斗殴,柳凌荫在高一初便被记了严重警告处分。
按照锦大附中的规定,每学年都会进行一次消过,学生在本年度表现良好,则能消除一次处分。
今年开学之前,柳凌荫才刚刚消掉那张严重警告的处分单。
若是高三再闹出伤人事件,柳凌荫成绩哪怕再优异,这辈子也会和一流大学及军队无缘。
沈芙嘉当然明白其中利害。
她就是明白,才更想这么做。
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好,柳凌荫的第一志愿也是锦大,她可不想在大学里还遇见这个女人。
但宓茶这样问了,她只能暂且佯装不忍,沉默片刻后才叹了口气,柔声道,“宓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些后果难道柳凌荫不知道么?她是在知道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这么做,这已经证明了一切。”
她握住了宓茶的手,忧心忡忡,“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她已经伤害了你,以后也许还会伤害你。我不能留下她,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想你受伤。”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和她谈一谈。”宓茶摇头,“凌荫是重剑士,力气本来就大,她不是故意的。而且晚上她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她今天心情很不好,我出去时还听见了她蹲在阳台上哭。”
严煦不语,她瞥见了沈芙嘉眼角微微眯了一下。
微恼。
“嗯……那好吧。既然宓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再给她一次机会。”沈芙嘉道,“录音我先留着,要是再有第二次,我们就不能再故意包庇了哦。”
“谢谢你嘉嘉。”宓茶感激地对她笑笑,“那你们先睡觉吧,我出去找找她。”
大晚上的,柳凌荫又是哭着跑出去,太危险了。
沈芙嘉一顿,“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找。”她拉住了宓茶的手,指尖稍稍用力。
“不用担心,在学校里面能出什么事?明天她就会回来的。”
宓茶却坚持道,“我现在也睡不着了,先去楼上看看吧,如果楼上没有,我就回来。”
她说完便抽出了被沈芙嘉握住的手,转而拿起校园卡出门,临前对两人挥了挥手,“你们睡吧,不用留灯。”
沈芙嘉立在原地,她看着宓茶离开,手中空了出来。
这一回,向来细心温柔的学生会长没有关切地说出“那我陪你一起去”之类的话语。
严煦望着沈芙嘉的背影,推了推眼镜,“如果宓茶真能把柳凌荫劝好,我还是希望她能待在e408。女生学重武器的人少,她是个不错的战力。”
沈芙嘉回身,她睨了一眼严煦,嘴角带着惯有的微笑。
“嗯,我也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那睡裙两侧的手,攥紧成拳。
“时间不早了,我去下洗手间,严煦你先睡吧。”她说着走出了卧室,体贴地将门带上。
进了浴室,她将门反锁,打开了水龙头洗了把脸。
当头抬起,洗手池前的镜子中明晃晃地照出了一张阴鸷扭曲的脸庞。
烦。
沈芙嘉咬牙,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生生被放过了。
她对宓茶那般上心,到头来宓茶竟然帮着柳凌荫说话。
水滴从女生的脸侧滑下,滴答一声落入池中,在寂静中荡起了一层涟漪。
沈芙嘉深吸一口气,随手将毛巾捞出来挤干擦了擦脸。
冰冷的水温让头脑里的高温降下,她将毛巾挂了回去,对着镜子松开了紧锁的双眉。
罢了,先不提宓茶能不能把柳凌荫劝好,就算真的劝好了,凭她那种暴躁骄矜的性格,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高中不行还有大学,只要柳凌荫还在她眼前一刻,她都可以等待时机。
不急。
镜子之中,学生会长恢复了常态,她略笑了笑,将唇角提到了微笑的高度,柔美清甜。
……
凌晨两点,早已过了宿舍的门禁时间。
只要柳凌荫不是出了宿舍,那一定是在八楼或者九楼。
宓茶心里发慌,先去楼顶看了一眼。
夜风大作,上面空无一人,她赶紧趴到了台沿往楼下望。
这里是九楼,深夜的校园里没有太多的路灯,宓茶眯着眼睛往下看了半天也没看个究竟,于是她便上身探出了楼顶,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下照——
还是看不太清楚。
“你在干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质问,吓得宓茶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咪一样浑身猛然一颤。
她这一颤不要紧,伸出楼外往下照亮的手机直接掉了下去。
九层楼。咔哒一声。
宓茶懵了,哥哥刚花了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手机……
眼见手机是彻底没救了,她遂转身看向了身后出声的人。
果然是柳凌荫。
柳凌荫也愣了,她走到宓茶身边,跟着往下瞅了一眼,随后撸了撸被楼顶风吹乱的头发,看在手机的份上,语气稍微缓和地又问了一遍,“你来干什么。”
说是稍微缓和,也不过是从“满满的敌对”变成了“敌对”状态而已,总体而言,依旧不善。
“我……”宓茶觉得自己此时不能说“我看看你有没有跳下去”,于是委婉道,“我来找你。”
“你觉得我会跳楼?”不用她说,柳凌荫也立马反应了过来,她睁大了眼睛,怒视着宓茶,“滚,我死了也赖不着你!”
这一声滚掷地有声,砸在脸上像石头似得冷硬,她说完就走,不再理会宓茶。
宓茶连忙拉住她,“凌荫,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柳凌荫走得怒气冲冲,宓茶没能拉住她,倒被她往前拖出了一两步。
柳凌荫扭头,长卷的披发在夜空中舞出一尺,她冷笑一声,放轻了声音,缓缓道,“我再说一遍,滚。”
说罢手臂一抖将宓茶甩开,轻易地将其摔在了地上。
宓茶一下子跌倒,她这个时候才明白,沈芙嘉说的那句“你是个牧师,怎么能单独和一个重剑士对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为同龄女性,但两者的力量差距着实悬殊,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柳凌荫似乎也有些诧异,她平时打交道的都是攻科学生,看似柔弱轻盈如沈芙嘉者,当初也能打得她头破血流。
她委实没想到,宓茶看着比沈芙嘉胖不少,实际上却虚弱得像一团棉花糖,一捏就瘪。
宓茶撑着地想要起来,踉跄着勉强站立之后,尾椎处一片直击大脑的疼痛,她摸了摸屁股,感觉尾椎骨差点坐出了裂痕。
痛得她头有点晕。
柳凌荫见她面色惨白,准备离开的脚步迟疑了。
“喂,没死吧。”她问了一声。
“啊,没、没事。”宓茶试着走了两步,感觉没太大的问题。
“没死就回去睡觉。”柳凌荫侧过了身子,让宓茶离开。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好吗。”宓茶捂着尾椎,怯生生地问她。这一回知道要保持点距离了。
柳凌荫撑着头,那头打着卷的长发被风吹得如柳枝汲水,在空中飘飘忽忽。
她望了会儿天,这个动作能让她的眼睛保持向上看的姿势,同时,又能彰显不耐。
“算我求你了,别来烦我行么。”
但声音伪装得并不完美,宓茶听出了颤音。
风一过,那些飘舞的长发稍稍落下,露出了柳凌荫一双通红的眼睛。
接连两次受伤的经验告诉宓茶,她此时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重剑士;
然而,贯穿在血脉里的牧师天性以及多年来的教育令她驻足。
它们说,牧师不能对一个受伤的人置之不理。
宓茶抿了抿唇,她松开了捂着尾椎的手,朝着柳凌荫走近了两步,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凌荫,你想要喝一杯奶茶么。”
柳凌荫猛地朝她看来,目光如箭,凶恶冰冷。
不出意外,应当是拒绝的意思。
“那……”宓茶鼓起勇气,她又朝前走了一步,对着柳凌荫张开了双臂。
“你想要一个抱抱么。”她如是问道。
——胆大到不知死活的举动。
夜风阵阵,吹得她身上的睡衣衣摆摇曳。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语,使得那股狠戾的目光如冰雪骤然放进了火炉,短暂的停顿几秒之后,悉数化成了温水。
柳凌荫愣怔了一下,她盯着宓茶,盯着盯着视线变得模糊。
一种难言的委屈自心田喷涌而出,悉数成了泪雾。
她稍稍低下了头,胸腔震颤了一下。长发挡住了侧脸,这个震颤的幅度很难判定柳凌荫到底是在冷笑还是在哭。
宓茶不知道,柳凌荫也不知道,但至少在她本人的意志里,是极力想要做出冷笑的。
可惜事与愿违,不稍片刻,她们两都知道了答案——
是后者。
柳凌荫不再拒绝宓茶的靠近,她冷傲的壁垒在一瞬间被那柔软话语攻破。
当着这个陌生女孩的面,她崩溃而绝望地埋进了宓茶的胸前放声大哭。
「你想要一个抱抱吗」
她想,她一直想,可她不记得多少年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
宓茶搂着她,摸了摸她被吹乱的头发。
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重剑士即使是弯着腰、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也要匍匐在她的怀里
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便不会挑剔。
过了好一会儿,在胸前的衣襟湿了大半之后,宓茶轻声问,“凌荫,你想要喝一杯奶茶吗。”
柳凌荫没有抬眸,她依然埋在宓茶怀里。
许久之后,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