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公元前1755年
“小姐, 伊丝塔小姐——”
阿普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伊南笑着说:“这都结了婚的人了,脾气一点儿也不见改。”
已经改做已婚妇人打扮的阿普一掀伊南屋外的玻璃珠帘,走进伊南的屋子, 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小姐啊,今天希律大人在‘正义之门’主持典礼,为王的法典揭幕。您去不去看?”
阿普已经和来自乌鲁克的中间商阿布结婚了。两人婚前, 伊南为阿普赎了身。小两口是自由民对自由民, 门当户对。两人都非常感激伊丝塔小姐。
“去,当然要去, 但是我要先找阿布说点事儿。”
“太好了!”阿普还是之前做侍女是那一惊一乍的脾气,“您有点儿事儿能指使阿布帮您, 那再好不过了。这样我也可以成天催他催他, 帮您催他……”
“那我可得先谢谢你。”伊南微笑, 和自己昔日的侍女一道,来到了阿布的铺子里。
现在阿布除了做玻璃中间商, 还连带帮人打理一些动产和不动产。
见到阿布,伊南笑着说:“大掌柜, 你考虑得如何了?”
阿布赶紧起身,把伊南迎进铺子,恭敬地说:“为您做事,这哪里还需要考虑?”
阿普则一跺脚:“你们聊,我先去‘正义之门’给小姐抢一个观礼的位置去。”便出门了。
伊南望着阿布无奈地笑笑:“我是说,我提出的那些夸张的条件,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离奇吗?”
阿布却诚挚地望着伊南:“伊丝塔小姐, 在得到您的业务之前, 阿布是一个一文不名, 从没做成任何一笔生意的中间商。您却选择了相信阿布。”
“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阿布。”
“再说了,阿普难道没对您提起过吗?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我们觉得离奇。”年轻人异常坚定地说。
伊南听了忍俊不禁,心想确实,她行事一向出人意表。身边熟悉的这些人,应当早已习惯了。
“我想要用我名下的财产,设立一个‘基金’。”她的语言有自动转换的功能,但是“基金”听在阿布耳中,就是“一堆可以生钱的钱”的意思——有点儿令人费解。
但是巴比伦商业发达,在这里混迹多时,又在王国中走了一遭,阿布的见识早已今非昔比。他点点头,说:“您是想把本金都保留,然后用孳生出的利息来维持开销,对吗?”
伊南点赞:“正是这样。”
“本金保留着,孳生的利息用于支付你打理这些资产的费用,如果还有多余,你可以自行决定,用于慈善,或者兴办教育。我相信你和阿普的决定。”
“不过,我希望这个‘基金’能够保存很长很长时间,这个时间跨度甚至可能超过人的寿命。也就是说,将来你和阿普的孙子辈,甚至重孙辈,可能才会遇到我……我的后辈,过来要求提取基金里存放的这笔钱。”
阿布听说,顿时挺起了胸,赶紧说:“这个您一千一万个放心。”
“我和阿普,既然从您手中接下来了这份资产,就一定会精心打理,并且交代我们的子孙也精心打理……子子孙孙,都会不遗余力地完好保护这份财产,直到您的后人前来提取。”
“我想,我们需要约定一个记号,到时我……我的后人,前来的时候,双方可以核对这个记号,以确定身份。”
伊南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这是不是太超前于时代了,把阿布当成瑞士银行了?
谁知阿布慨然应允,说:“好的。您说一个记号,我记下来。以后只要能够对上这个记号,我,或者我的后人,就会把代替您保管的财产全部还给您……”
“不过这个记号一定要够复杂,否则万一有人误打误撞对上了,或者又有人冒领……”
阿布挠着头,假想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说得非常好!”
伊南心想:这不就是后世的密码系统吗?必须提供足够复杂的密码,才能从瑞士银行里把财产提取出来。
她左顾右盼,正好看见阿布手边摆着一枚二十面骰子。这枚二十面骰子上,标注的是苏美尔人发明的数字。
“有了,我们就完全随机……完全由神明来决定这个记号是什么吧!”
阿布赶紧拿了一副记录用的泥板出来。伊南将这枚二十面骰子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掷出去,等它落下来,然后用落下来的一面在泥板上轻轻一摁——“随机”掷出的数字就成为了密码的第一位。
她连掷了八次,得到了八个苏美尔数字的组合——事实上,这样的组合比普通密码组合还要复杂很多,因为她手上这是二十面的骰子组合,上面标着的是一到二十的苏美尔数字。
现在这八个数字已经印在了阿布面前的泥板上。
阿布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托起来,准备拿去烧制,烧完之后就好好保存起来。
他虽然不大相信伊丝塔小姐以后就不打算在有生之年动用这笔财产了,但是既然承诺了,对方怎么说他就打算怎么做。
这时伊南转身已经准备离开了。
阿布突然想到什么,说:“等等,我得给您原样复制一份,好让您手中也有一份才是啊。”
伊南笑着摇摇手:“不用,我记得住。”
八个连续的二十以内数字,这还难不倒她。
阿布待再劝,伊丝塔小姐已经走远了。他兀自惊骇:伊丝塔小姐这记性,快要赶上希律大人了吧?
可是再想想,不对啊,伊丝塔小姐说了,她需要保存这份财产的年限,可能是很久很久,这份财产也许是她保留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子孙后代的——但她怎么好像表现得,将来回来提取这份财产的,可能还是她自己呀?
阿布凭空想象了一下,垂垂老矣的自己,和垂垂老矣的妻子,一起将财产郑重交给了他们的儿子,再交给他们的孙子,嘱托他们一代一代好好保存……几代人之后,前来提取这份财产的,事实上还是伊丝塔小姐自己。
想到这里,阿布就觉得自己后脊骨有些发凉,再看时:伊丝塔小姐早已人影不见了。阿布走出铺子,来到街面上,四处张望,完全不见她的踪影。
阿布傻了眼,心想:不会吧,难道说传言是真的?伊丝塔小姐……真的是神明悄悄潜入了人世间?她真的与乌鲁克的那位守护神……有关吗?
伊南手上的这份财产相当庞大。事实上,她仅靠玻璃作坊和瓷砖作坊,就在极短的时间内积累起了一个普通女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
但是这些财富也正是很多工匠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伊南正是考虑到她离开这个时代之后,希望这些产业依旧存在,好让工匠们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同时这些产业所孳生的财富也能够为这个世界多做些什么。
同时她也想做个试验,看她把手上的财产交给阿布以后,这些财产能不能被完好地保存到下一个时代。
这时她赶去“正义之门”,阿普已经先去帮她抢占了观礼的有利地形。
今天是“汉谟拉比法典”正式颁布的日子。但因为巴比伦的王身体微恙,整个典礼由希律主持。
早先汉谟拉比下令雕刻的玄武岩法典,这是第一枚彻底完工的。早早就矗立在“正义之门”跟前,上面覆盖着完整的一大幅蓝色亚麻布,与“正义之门”相得益彰,十分和谐。
待到正午,希律见到正义之门的影子已经与门的侧面平齐,于是宣布仪式开始。
在巴比伦人肃然注目之下,希律轻轻一抽,将那幅亚麻布抽去。高大的玄武岩石柱出现在人们面前。
那是一座异常高大的玄武岩石柱,据伊南目测,高度应该在两米半左右,是一枚椭圆形的瘦长石柱。
石柱顶端,是一枚显著的浮雕。戴着圆形王冠的汉谟拉比,正站在太阳神沙马什跟前,从太阳神手中接过象征权力与公正的权杖。
伊南记得她好像问过一次汉谟拉比,为什么是“太阳神”沙马什,而不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
汉谟拉比当时的回答是:太阳神沙马什的主营业务包括维持人间的公正,是“正义之神”,因此在法典上选择了雕刻太阳神沙马什的形象。
同时,汉谟拉比也提了一句:之所以没有雕刻“木星之神”的形象,是怕其他的神因为嫉妒而生出怨恨,不愿再护持巴比伦。
伊南觉得很好笑:果然在人们心中,神明的形象其实也与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甚至还会争风吃醋,因爱生恨。
接下来,便是希律大声宣读“汉谟拉比法典”的序言。他每念一句,挤在“正义之门”跟前观礼的人们就会大声喊一声“好”。
尤其是当希律念出那一段经典之时:“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整个广场上人人都奋力鼓掌,大声叫好。
虽然“汉谟拉比法典”今天刚刚揭幕,但事实上,希律所编纂的法典早已投入使用,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这部一点一点被完善起来的法典解决了很多人的纠纷,排解了很多人的怨气,令很多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公平。
除此之外,这法典又像是一枚悬在他们头上巨大的重物,随时可能掉下来——这是在提醒人们们,如果不在法律所规定的界线之内行事,就算贵为王子,也一定会受到惩罚。
“公平!”希律宣读序言完毕,小广场上的巴比伦人一起发出喊声,“我们最想要的是公平!”
希律的眼神平静地扫过广场上的人群。他只比了一个手势,就令所有的人噤口不言,整座广场都安静下来。
“法典上增加了对法官的惩罚条款,”希律伸手,白净的手指抖了抖他身上穿的黑袍,“如果法官不公,他们也一样会受到惩处。”
“好——”
“希律大人说的我们一定相信!”
希律的人望这时看来已经到顶了。巴比伦人对他信服无比,坚信有他在,就会有公平与正义。
伊南由衷为希律感到高兴。她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道讨厌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伊南扭头去看,正好看见了萨米耶王子。
这位王子当年被伊南以“同态复仇”的原则,踢断了右腿的大腿骨,后来伤虽然养好,但是走路有些跛,步态很不自然。
萨米耶当然恨她,而且也恨希律。
但是任他们谁都不害怕萨米耶——汉谟拉比王让王后收养两个小王子,就是已经选定了继承人,宁可扶小儿子上位,也不愿意要萨米耶当继承人。这位年长的王子可以说已经输了一切,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伊南或是希律的了。
一时仪式结束,广场上人们散去。伊南却还站在原地。
希律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下希律也没办法假装没看见,自己掉头走开。他迟疑片刻,迈步向伊南这边过来。
一直跟在伊南身边的阿普“啊”的一声,说:“希律大人,小姐,你们聊,你们聊,阿普先回家去了。”
这下留下了希律和伊南两个人——事实上,他们两人已经好久没有独处了,自从希律亲口表示不愿意摆脱穆什钦努这个身份之后。
“正义之门”那宝石蓝色的瓷砖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伊南伸出手遮挡,借助这一点点阴影偷偷地打量希律的神情。
“伊丝塔小姐,希律过来,是想向您告别的。”希律望着眼前这个女人,鬼使神差地就说出这一句。
他想说,以后他或许会埋首案牍,或许会不停地在王国之内巡视——他是一个卑微的穆什钦努,不便再打扰伊丝塔小姐的大好前程。
只是“告别”两个字一旦说出了口,他就觉得舌尖异常苦涩,再说什么都说不下去。
“好巧啊!我也是来告别的。”伊南也笑嘻嘻地对他说。
希律:……
他听见“告别”这个词语,顿时觉得连心都在发颤——那么同样的,在这之前他说“告别”这个词,是不是也一般伤人?
只是伤不到她。
她就像是铜铸的铁打的……她不知道伤心为何物。
“对了,你的住处就在附近对不对?好久没见你那只虎皮鹦鹉了,我想它了,带我去看看。”
哪里是伊南“请求”希律带她,这会儿伊南直接拽住了希律的袖子,熟门熟路地直奔希律的“单身宿舍”,一个弯都没拐错。她从来就没有忘记希律住在哪里,没有忘记过两人共度的时光,只是不到“告别”的时候,她不会特意来这里。
希律任凭伊南拉着他,脚下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跟前:心里只有两个字——“告别”。
她要离开了,往后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没法儿听见她的声音……希律犯傻,心头好似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记住,记住——记住她的样貌,记住她的声音,记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样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只要想起她,就像是在黑夜里见到了一颗明星,人生苦涩时舌尖品尝到一滴蜜糖……
希律地心倏地被收紧,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一把,疼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黑夜里的明星。
人生苦涩时品尝到蜜糖……
你本该记住的呀!
他呆在当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的心就活生生地被巨大的磙子碾碎了。
她却已经松开了手,进屋逗鹦鹉去。
“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虎皮鹦鹉欢快的叫声瞬时传了出来。
希律完全被脑海里突然涌现的回忆震得傻了。
他本能地反应:这不是他,不是他……他,希律,卑微的穆什钦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可能经历这些——这都不是他,是旁人强加给他的记忆。
可是那些幽微的情绪却又是共通的。
不遗憾吗?
——遗憾的。
他明明曾经拥有和她那么多的过往,他却从不曾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依旧没有这勇气。
年纪越长,经历得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他是不配拥有她的。
曾经他是善变的,是虚伪的,又自私又无聊,傲慢与渺小集于一身。他与世人并没有不同,而他们也不过是更高级的动物。
她却说:人一旦能够建设秩序,以秩序约束整个群体,人便是区别于野兽的。
他信了她的话,他也按照她说的去做了。这个世道刚刚有一点点起色,她现在却要离开了。
希律在门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苍白着一张脸,缓缓迈进他自己的屋子。
她依旧在逗鸟,虎皮鹦鹉大方地伸出脖子,让这女人用她白玉似的手指拨弄自己脖颈上细细的绒毛。
“你刚才说……你是来告别的……”
可怜的希律,他开口的时候觉得灵魂都已不属于自己。
伊南没有停手,背对着希律点了点头。
“我在巴比伦想要做的事已经都做完了,现在要回乌鲁克去。”
“我会在乌鲁克待一阵,然后去游历各地,不再回来。所以特地来向你告别。”
“对了,你刚才也说了要告别的话,你是要去哪里旅行吗?”
希律觉得他的牙齿都在上下打战,他浑身颤抖地呼叫出一个名字。
“伊南……”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红着眼睛,他下一刻就要痛哭出声了。
女人这时骤然停住了手,扭头看希律。
鹦鹉跳着跳着,大声喊:“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你真的……想起来了?”伊南望着希律。
她也很伤感。
在这个时代,她和他,不止相遇了,而且两个人曾经面对面,靠得很近,四目相对。
他们却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彼此,然后错身而过,走向各自应前往的方向。
“我原本希望你不会受到磁场影响,不会获得那些不属于你的回忆的。”
“我一直愿意相信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虽然你和……很像。”
都拥有百折不弯、决不放弃的精神,骨子里却又藏着一丝……谨慎。
希律突然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一声惨嚎。他猛地跳起来,直接扯去身上的黑袍,露出肌肉紧实但是肤色偏白的上半身。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如果手中有刀,他愿意直接剖开胸口,把心拿出来给她。
言语既无法表达,那他到底该如何让她明白自己——他也是个复杂的动物,他确实就是他自己,但是却走了和以前人一模一样的路……
他是真的后悔——为什么他没能早点获得这份记忆?
可就算他一早就认出了她,他又能做什么,他又会做什么吗?
还是……像现在这样,他们两人同样眼睁睁地错过,各自偱着各自的路向前走。
伊南二话不说,直接走上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希律,并且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希律竟然无法挣开,也无法抗拒。这无关她的力气究竟有多大,而是希律在她的拥抱之下,在被温柔包裹着的一刹那,那颗沸腾的心终于冷静下来,他明白了——
其实这一切无法改变。
早记起和晚记起并没有区别,他永远是希律,而她是他的神。
她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希律都不会拒绝或抗拒,他只会甘之如饴地接受……她原本就是个强势的神明。
他停止了挣扎,慢慢地从一块炭变成一块冰。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变冷,因此反手抱住了他怀里的女人,寄望能从这女人身上,得到一星半点温暖。
“对不起——”伊南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伊南也觉得自己需要手动把粘连在希律身上的心扯下来。她想:或许她可以请求丹尼尔大发慈悲,让她在这个时代再次多留个几十年,再陪伴这个男人一段时间。
然而她又觉得:事实上她从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果断抽身可能更好。
他太重要了。
这个蒸蒸日上的国家,这个正在兴起的文明,都比她更需要他。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没有资格沉溺于爱情无法自拔——至于她,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哪怕是万般不舍她也不能不狠下心抽身出来。
这样的想法既残忍又自私,但是……有用。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惶急的呼声响起,“您在这里吗?”
希律沉声应了一句,转过身,重新穿戴上他的礼官黑袍。黑袍上身的希律,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假面具,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沉郁肃穆的礼官希律。
不,现在是法官希律。
“王病危,现在紧急传您去觐见。王还要您赶紧找到伊丝塔小姐……”
“哦,伊丝塔小姐也在啊,那太好了。”
来传讯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希律与伊南对视一眼,瞬间两人全都心无杂念。
汉谟拉比一旦离世,巴比伦恐怕会迎来一段动荡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