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124章 公元前540-457年
公元前540年。
在“巴比伦王国”成为“迦勒底共和国”之后, 巴比伦这座城市却繁华依旧,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都市。
这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工匠、艺术家、学者。每年都有无数年轻人到此游历。他们感叹于巴比伦坚实厚重的城墙, 高耸入云的巴别塔,美到极致的空中花园。
他们在那密如蛛网的城市街道里穿行,尝试小酒馆里新酿出的啤酒,邂逅美貌的巴比伦姑娘,幸运的话,还能收获一段爱情。
巴别塔跟前有一片小广场,据说, 在这里能够听到世界各地所有的语言。
相应地,无论你说着什么样的语言,只要你能想办法让听众听明白,就会有人留在这里听你的发言——在这一点上,巴比伦人一向十分包容。
这天, 巴别塔前的小广场上,来了一个希腊人。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披着希腊式的长袍,拥有一头漂亮的鬈发;但是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掩饰了他的年纪,他往广场跟前一站,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中年学者。
“巴比伦的朋友们, 你们好!”
希腊人灵活地向广场上的人打招呼, 这简单的一句招呼他使用了三种语言来表达:希腊语、埃及语、巴比伦语。
这样热情的招呼立即吸引了很多人。在巴比伦这座都市, 很多人以从事商业贸易行当。他们中的很多人, 除了自己的语言之外,都能听懂一些希腊语和埃及语。
关键是, 眼前这个希腊人努力表达自己的方式很招人待见。
“我的名字叫做, 毕达哥拉斯。”希腊人自报家门, “来自爱琴海上的小岛萨摩斯,曾经游历过埃及,现在来到巴比伦。非常荣幸,能够和各位一起交流!”
相对复杂的长句子,希腊人终于还是选择了用自己的母语来表达。
巴比伦人热情地送上掌声,也有人用蹩脚的希腊语回应:“毕达哥拉斯,你要与我们说什么?”
毕达哥拉斯激动地说:“数学!我想要说的,是数学!”
这个希腊学者,所说的还真是数学。他介绍了自己关于“万物皆数”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又用诗意的语言讲述了他关于“美”的认知:“美是和谐与比例,因此一切都与数学相关。”
他真的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讲述他所笃信的“数学之美”,应该如何应用到建筑、雕刻、音乐之上的。
毕达哥拉斯说得虽然抽象,可还是吸引了很大一部分巴比伦人驻足聆听,在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很多人都赞许的点头,并为毕达哥拉斯报以掌声。
大部分巴比伦人都对此表示:“非常有趣!”
毕达哥拉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发表演讲,就获得了那么多的认可,这个年轻人有些飘飘然,立即压低声音:“既然大家对我所说的内容十分感兴趣,那么我决定在这里公布一项前所未有的发现——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定理,非常非常重要!”
巴比伦人看他说得郑重,都凝神细听。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偏生希腊人还在买关子:“我将之命名为‘毕达哥拉斯定理’1。”
然后他小声将自己的“定理”内容给说了出来。
“切,这算什么前所未有的重大发现?”
“巴比伦人早就知道了!”
毕达哥拉斯:震惊……他还以为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不止知道,我们还知道很多数组,都符合你这定理。”
“否则巴比伦人那么多伟大的建筑是怎么建起来的?”一个巴比伦人指指毕达哥拉斯背后直入云霄的巴比塔。
毕达哥拉斯:……也是。
“我瞅这小哥也太自信了吧?明明说的都很普通。”
“散了散了!”
广场前聚得满满的人群,瞬间散去。留毕达哥拉斯一个人在原地发愣——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他自己认为十分伟大的发现,巴比伦却人人都知道?
谁知这时有一个穿着传统巴比伦女装的小姑娘跑到毕达哥拉斯面前,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转,然后才慢慢行了礼,抬头说:“我家主人想请您见面,聊一聊。”
毕达哥拉斯就这么被小姑娘带领着,穿过巴比伦的大街小巷,来到一座幽静的庭院中。在这里,城市的喧嚣似乎被隔了一层,被挡在院墙之外。庭院里清风徐徐,花香阵阵,十分惬意。
“毕达哥拉斯定理?”一个年轻女人笑着走了进来。她一开腔,就是地道无比的希腊语。
毕达哥拉斯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十分不好意思,说:“是我太过无知,所以失言了。”
谁知那女人摇摇头:“你是证明了它,而不仅仅是发现了它对吗?”
毕达哥拉斯一听见这话,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发现现象,和给出证明,意义完全不同。只不过刚才在广场上,他只晓得一味吊人胃口,炫耀过头,偏偏又没有那个口才,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证明的过程说清楚。
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有人能够理解他。
毕达哥拉斯抬眼,扫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只看了一眼,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多看了怕自己会从此长留在巴比伦,一步也不肯离开。
这女人太美了。毕达哥拉斯游历过各地,却从未见过这样绝色的佳人。
偏生这样的佳人让人不敢逼视:她的眼神清澈而通透,却带着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洞察,仿佛一眼,就能看破人的深心。
“我希望你既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发现而自傲,也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而妄自菲薄。”
女人请毕达哥拉斯在她的小小庭院里入座。清风拂过,庭院廊柱上爬着的绿色藤蔓发出沙沙的响声。
毕达哥拉斯却已经因为对方一开场的两句话而完全震住了,始终低头坐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请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沉默许久之后,对方忽然幽幽地问。
毕达哥拉斯吃惊不已,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对方是认真的吗?把他请来,难道就是想要问这个?
这一下抬头,毕达哥拉斯正好见到对面的佳人也正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看了良久,那双美丽澄澈的眼眸里,好像多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
“这是个好问题。”毕达哥拉斯想了想,果断回答。
“我曾经游历东方,也曾经前往埃及,在神庙中静修。我学习过象形文字和埃及神话,知道它们与希腊本土的信仰有多么不同……”
“我必须说,我相信神明的存在——”
毕达哥拉斯把这话说出口,他对面的佳人眼光里似乎有一枚小小的火焰马上熄灭了。她很明显地流露出失望,毕达哥拉斯不知道为什么。
“或者换句话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有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存在。”
他的研究,他的哲学,他的数学……都是他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
对面的佳人听说,立即转忧为喜,唇角上扬,露出娇美的笑容,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这一点我相信,”她说,“只要您坚持,在您的领域里迟早会有大成。”
说着,她端起手中的陶杯,立即有两名侍女走进庭院。她们是来送客的。
毕达哥拉斯却急了,他在这一瞬间心有所感,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十分不凡:她看起来像是无所不知……像是能知道未来的事。
“小姐,美丽的小姐……”毕达哥拉斯突然口不择言,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那名女子又靠近了一步,“您……对毕达哥拉斯有何指教?”
“伟大的数学家……”
毕达哥拉斯听见对面的人低声叹息道。
毕达哥拉斯自己却从未被人看作是“数学家”,甚至是他自己,也认为他专注于研究“哲学”,或者是“智慧”。
“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吧!”那女子突然提高声音,同时扬起头,面带笑容,“待到将来您能够自创一个学派的时候,我希望,您能够在开派讲学的时候,招收女性学生。”
“因为女性也有接受教育的权力。”
毕达哥拉斯十分认同这一点,当即躬身答应:“尊敬的巴比伦小姐,我无法现在就向您保证……毕竟我才疏学浅,并不确定将来是否真的能够开创学派……”
在巴比伦的挫折,既让他学会了谦虚,也令他重新燃起了奋斗的信念。
“但若我有一天真的做到了,我承诺,我门下一定会公开招收女性学生,不会将一心求学的她们拒之门外。”
毕达哥拉斯由侍女们带领着,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庭院。
在侍女们离开的那一瞬间,毕达哥拉斯立即感觉到自己迷失在了巴比伦的街巷里。他猛地回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找不到路径,能够将他带回刚才那清新宜人的小小庭院。
市井之间嘈杂的人声变得清晰无比:刚才发生的短暂交谈,就像是做梦一样;偏偏每一个字他都记得住。
“难道真的是神明?”毕达哥拉斯问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并没有答案。
“她的美,只能用数学去表达。”
毕达哥拉斯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巴比伦。
公元前520年,毕达哥拉斯开创了自己的学派。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学派中有十多名女学者,这是当时其他的学派中都没有的。
公元前457年,又一个来自希腊的年轻人,像毕达哥拉斯当年那样,来到了巴比伦。
他的名字叫希罗多德。
希罗多德不像当年的毕达哥拉斯,醉心于在人前演讲。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倾听者,随身带着羊皮卷,混迹于巴比伦的大街小巷,酒坊食肆,听见任何有意思的“故事”,就会掏出怀里的羊皮卷,忙忙地记下来。
因此他的右手手指终年染着墨迹,而且终日为没钱购买羊皮纸而犯愁。
某一天希罗多德挤在小酒馆的角落里,用完了手上最后一片羊皮纸的最后一片角落,正心满意足地叹着气,却马上醒悟过来:他又断粮了。
走出小酒馆,年轻人在心里盘算着去换个更便宜的住所,然后再去市场找一个零工,好替他挣来下一卷羊皮纸。
谁知他没走多远,忽然感到肩上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有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在他背后“喂”了一声。
希罗多德猛地回头,他身后没有人。地上却躺着一卷用绸带绑起的羊皮纸,全新的,一字未写。
年轻人感激不已,却不知道该感谢谁,只能向天祷祝:“神明在上,希罗多德,谢谢送给我羊皮纸的好心人!”
他没有得到神明的回馈,反倒是耳边擦过一声轻笑,和那声“喂”一样,都是年轻女孩的嗓音,仿佛已经收到了他的感谢。
很快这年轻人在市场的书记局找到了一份抄写的工作。他负责将很多泥板上的内容誊抄到羊皮卷上——泥板记录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但是由于泥板的体积实在太庞大,保存起来格外占地方,因此巴比伦人开始着手将一些重要文献誊抄在羊皮卷上。
这对希罗多德来说,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工作。
他天赋甚佳,能够读懂楔形文字,对于时代较为久远的古代楔形文字,他也能通过上下文推断其含义。因此他的工作,绝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抄写。
因此,他正在巴比伦古代的文字中拼命地汲取养分。
等到他抄写了一天,右手酸软地回到住处,想要把今日的感想都记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得,又断粮了。
忽听窗外毕啄两声,希罗多德揭开窗上垂着的帘子,一卷全新的空白羊皮纸就从窗台上滚落下来。少女的清脆笑声在远处响起:“这是我家主人送给你的,不用谢我,谢她就行了啊!”
希罗多德对这雪中送炭的行动异常感激,将羊皮卷紧紧地捧在胸前。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好心人”的模样,但是心里早已充满了无尽的好感。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月,希罗多德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有一天,他在接下了又一卷馈赠的时候,假装向上天祈求的样子,诚恳地说:“伟大的神明啊,如果您能让希罗多德见见这位好心人,他会更加感激的啊!”
果然,那个娇俏的少女声音“嗯”了一声,回应道:“知道啦!”随即有脚步声,吧嗒吧嗒地远去了。
又过了一天,希罗多德见到了那位“好心人”——好心的美人。
她端坐在攀爬着青藤的花架下,阅读着手中的一幅羊皮卷。她的模样像是一座用雪花石膏雕成的雕塑,如果不是她偶尔会轻声念诵,希罗多德恐怕真会以为他被带到了一座古典雕像跟前。
年轻的希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立即觉得自己的心被爱情填满了。
良久,女郎才抬起眼,她刚刚意识到希罗多德的存在。
“请坐!”她热情地招呼。
希罗多德竟觉得无法违抗,极其紧张地坐下来。当她的视线朝他转过来的时候,希罗多德开始有些无法呼吸。
“希罗多德。”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请问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不知为何,女郎竟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希罗多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人,良久才点头应道:“相信!”
女郎错愕,望着希罗多德看了半天,才失望地说:“这里有一些钱,你都拿去吧,以后需要多少羊皮卷,就买多少羊皮卷。”
她身边的年轻侍女笑眯眯地给希罗多德送来一只钱袋,里面叮叮当当的,装着的想必都是银币。
对于常人来说,这就是发了一笔横财。
谁知希罗多德却摇摇头,直接伸手推却了这只钱袋,而是继续回答女郎的问题:“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存在神明,但是您的出现,让我相信神的造物,是真实存在的。”
听见他的回答,女郎的表情先是十分无语,然后竟转为忧伤。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询问:“如果是这样,神明怎样才能让人知道祂其实并不存在呢?”
希罗多德: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一个凡人?
但是他低下头思考,之后还是认真作答:“或许,当神明的力量开始减退,凡人会渐渐将他们遗忘?”
女郎听了希罗多德的话,竟然很认真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力量减退啊……”
“是的,”希罗多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开口飞快地说下去,“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凡俗的世界已经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郎将头一点,鼓励地说:“请继续!”
这时距离希腊与波斯之间的战争结束还没过几年,但女郎显然没有料到,竟然从这个年轻人口中说出:这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究竟是如何不一样了?”
希罗多德在女郎面前鼓起勇气,说:“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武力已经不再是判断个体强大与否的标准。”
女郎扬起嘴角,似乎兴趣盎然,问:“那么是什么,是血统、是阶级,还是财富?”
希罗多德鼓起勇气,说:“是智慧、是眼界,同时也是学术、是文化!”
这是新近崛起的希腊诸城邦文明,极为鲜明的特色。
女郎立即拊掌:“说得好!”
希罗多德又鼓起勇气:“至于您刚才问的问题,我想,只要这件事是对人们有利的,那么无论如何,它都会在这个世上出现。”
“谢谢你!”这女郎看起来也同样受到了鼓舞,她点着头说:“我的朋友,我会一直记住你的话。”
她亲自从年轻的侍女手中接过了那只钱袋,温柔地递给希腊人,说:“如果你愿意接受来自朋友的馈赠,那么请你收下它。”
希罗多德想说:其实我已经有了工作,不再一贫如洗,我的工作足以支持我的开销。
谁知女郎又说:“在您工作的地方我还有些力量,从明天起,您将拥有查阅所有古籍的权力,那里向您敞开,您想阅读什么,就可以阅读什么。”
希罗多德实在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竟然像掉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他欢喜得晕乎乎的,情不自禁地接过了女郎的馈赠,耳边听见那女郎说:“亲爱的朋友,如果可以,请早一点开始您最喜欢的工作。”
“还有,您听来的故事或许可以再加以判断,或者相互应证——冷静而真实的记述,将会让您的文字拥有更崇高的价值与意义。”
希罗多德不解其意,但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答应了。他痴痴迷迷地反问:“作为朋友,我可以再见到您吗?”
女郎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意思很明确,今生都没有这个可能了。
希罗多德感到自己刚刚坠入情网,马上又失恋了。
这样短暂而强烈的感情令年轻人诗兴大发,他半是遗憾半是忧郁地对那位女郎伸出手,高声吟诵道:
“我望着月亮,
却只看见你。”
无论日后如何,我会永远如此。
那女郎一怔,实在是没有想到竟会在这年轻人口中,听见了这一千古名句。
她随即笑了起来,虽然她眼中也同时流露着哀伤。
她冲希罗多德点头:“谢谢你,写出了这么美好的诗句。”
希罗多德看着她眼中的神情,瞬间懂了——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世界上每一个人望着月亮的时候,都有自己想见的人。
原来,如此接近完美的女性,竟然也拥有与他一样的感伤。希罗多德不再难过,而是收拾心情,向女郎行礼并告辞。
他临别时告诉那女郎:“今天,您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已经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希罗多德告辞之后,伊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历史之父啊,现在却还是一位如此单纯与热情的年轻人。
不知道经过她这样的提醒之后,希罗多德的《历史》能不能顺利写完2。
伊南伸手,轻轻地拍拍庭院里的廊柱:带来的结果是廊柱只是轻轻地摇晃,上面爬着的藤蔓叶片也只是沙沙地响动。
在这个时空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力量”确实已经开始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