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备
江遂沉默的时间过长, 不止卫峋,连左知秋都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心里一沉,不禁开始怀疑, 江遂是不是以前见过他,还记住了他。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十五年没回过京城,见过他的人要么已经入土, 要么早就上了年纪, 江遂年纪轻轻,就算见过他,也不会记住他, 就算记住了他, 也绝对认不出来他。
这么想着, 他定下神来,加深了脸上客气淡然的笑容, “相逢即是有缘, 二位公子说呢?”
左知秋一开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卫峋身上, 因为和江遂比起来,卫峋的穿着打扮更贵气一点, 他佩戴的玉珏通体清透、半点瑕疵都没有,一看就出身于大富大贵的人家。
而在江遂露出异样之后, 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江遂身上。
这人有可能认识他,他当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卫峋从他死缠着他们不放的时候就已经心生不悦了,此时见他一个劲的盯着江遂, 更可怕的是,江遂居然也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卫峋心中警铃大作, 他沉下脸,伸出手,想要拽住江遂的袖子,让他跟自己一起离开,可还没碰到衣袖的边缘,江遂突然笑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错开了卫峋的触碰。
“在下江遂,”他笑意吟吟的介绍自己,然后转过身,“这位是……”
江遂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在想给卫峋安排个什么样的假身份比较合适,既不会出格,又不会让左知秋日后知晓真相的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但还没等他自己想出来,卫峋就已经抢先说道:“我是他弟弟。”
他没说名字,别人这么听了,肯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也姓江。
江遂望着卫峋,怔了怔,却没反驳他。
江遂的姐姐曾经嫁给过老皇帝,他以前的身份还是皇子少傅,按辈分来排,其实卫峋应该比他小一辈。
不管了,辈分都是虚的,弟弟就弟弟吧。
江遂展颜对左知秋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左知秋但笑不语,眼睛却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长相毫无共同之处,举止间不如寻常兄弟亲密、又比寻常兄弟更亲密。
点到即止的分析了一下,左知秋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在他看来,这两人不论是什么关系,那都与他无关,他在乎的是他们的身份,而不是他们的家长里短。
“江兄和令弟也是来参加会试的吗?”
江遂明显比卫峋好说话多了,他自然把话递给了江遂。
“不是,我们想去天青阁买点东西。”
说完,江遂不禁看了一眼左知秋的打扮。
原来他是来参加会试的,对了,书里提到过几次,左知秋文采斐然,曾考中过状元,看来就是这次会试让他金榜题名的。
左知秋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看上去很是高兴,“正好,我也要去买些应试之物,不如一起?”
……这人到底什么名堂,怎么这么自来熟?
卫峋都想再捡一个石子,把他也砸晕了,江遂却完全没过问他的意愿,淡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一起向天青阁走去。
沉默半晌,最终,卫峋还是跟了上去。
书里对左知秋的评价十分正确,他的才华不低于当年惊艳四座的江遂,典故信手拈来,而且各种言论都和卫峋的主张不谋而合。
难怪这人刚入朝堂就得到了天子的青睐,他俩分明是一路人。
江遂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左知秋马上就要参加会试了,以他的文采,进入殿试不成问题,用不了俩月,他们就是朝中同僚了,如果书里说的没错,卫峋根本不会把左知秋外派出去,而是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做自己的天子近臣。
书里说了,卫峋对左知秋虽然没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但也是事事都会和他商量,要是他能和左知秋打好关系,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这就叫上头有人好办事啊。
江遂抱着和左知秋交好的想法,左知秋也是一样的心思,两人一拍即合,有说有笑,就差当场称兄道弟了,卫峋被他们忽视的干干净净,心情也是断崖式的往下跌落。
好在天青阁没有那么大,没多久,他们就买好了各自需要的物品,和之前的疯狂购物不同,这回出门,卫峋什么都没买,倒是江遂,买了一对白泽镇尺,还是卫峋掏的钱。
这对镇尺用料没那么稀有,价钱都贵在雕工上,一对镇尺要十两银子,左知秋本想替江遂买下来,十两银子换高门贵子的友谊,这买卖绝对血赚,只是他刚做了一个掏钱的动作,另一边始终不吭声的卫峋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枚金锭,砰的一下,砸在了柜台上。
不管掌柜,还是江遂和左知秋,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卫峋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剩下的是赏钱。”
左知秋:“……”
掌柜:“好好好!客官您慢走!”
江遂:“……”
败家子!!!
人家要价十两银子,你给十两金子,贵了整整十倍啊!看看,掌柜的都快感动哭了,百年不遇的冤大头,今天就让他遇上了!
虽然卫峋从没在外面买过东西,但基本的物价他还是清楚的,看见掌柜露出狂喜的表情以后,他就隐约感觉到后悔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
他率先离开了天青阁,站在门口等着的时候,江遂也走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一眼卫峋。
那眼神,既无奈,又不解。
就像是带孩子出来玩的父母,看见孩子闯祸了,却不会在外人面前教育他一样。
如果只是单纯的这样一个眼神,还不至于让卫峋感到生气,真正挑起他心中怒火的,是江遂紧接着又看向左知秋,他眼中带笑,漆黑的眸子专注又含蓄。
卫峋:“……”朕好像被人比下去了。
按理说,既然已经买完东西了,他们就该分道扬镳了,江遂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左知秋又提起来,“我与江兄十分投缘,听说京城新开了一家熙春楼,滋味十分不错,不知江兄和江弟是否愿意赏个脸?”
卫峋这回是真的想打他了。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江遂刚刚把东西递给了身后的江六,没听见左知秋前面说的什么,等他听完后半句,再转过头来,他顿时就震惊了。
他瞪大双眼,一会儿看看左知秋,一会儿看看卫峋,惊疑不定的样子吸引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力。
卫峋和左知秋都在疑惑的看着他,他怎么这个反应?
江遂往他们的方向踏出一步,压低了声音,他问道:“你……你要请我们去聚春楼?”
卫峋:“……”
左知秋刚到京城没多久,根本不知道那短命的聚春楼是什么地方,他茫然了一瞬,只见卫峋把江遂拽到自己身边,咬着牙低笑:“他说的是熙春楼,上个月刚开的一家酒楼,阿遂,难不成你又想去聚春楼了?”
江遂连连摇头,干笑道:“不敢不敢,是我听错了。”
他一直在宫里,宿日出使的队伍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京城了,何云州没时间来找他,因此,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聚春楼已经关张了。
得到这个答案,卫峋勉强满意,他松开江遂,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左知秋,“兄长与我还有事。”
左知秋的目光在他和江遂身上转了一圈,心里越发觉得奇怪。
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有时候年幼听年长的话,可有时候又是年长听年幼的话。
把所有情绪都收敛在心里,左知秋微笑着点头,“既如此,便只能就此别过了。若在下有幸得中,定会和二位公子再见。”
江遂也笑了笑,他还想跟左知秋再客套两句,可是卫峋不给他这个机会,带着他往前走了好几步,江遂看他走得急,连忙跟上,左知秋站在后面,目送他们两人离开,然后才一展折扇,招摇着回了客栈。
江遂跟着卫峋走了好一会儿,他往前看了一眼,发现前面全都是成衣铺,他好奇地问:“接下来有什么事?”
今天的所有安排都是卫峋自己操办的,江遂只知道他要出来玩,却不知道他具体想怎么玩,刚刚他跟左知秋说有事,莫非,出来玩只是个幌子,其实他是出来办正事的?
在江遂期待的眼神中,卫峋淡淡道:“接下来去吃饭。”
江遂:“……”
他不知道卫峋为什么拒绝了左知秋的提议,想了想,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是该他问的,沉默片刻,他换了一个问题,“去哪里吃?”
卫峋也没有想法,主要是前面越走越偏,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有饭馆的样子,默了默,他问江遂:“阿遂有什么提议?”
江遂眨了眨眼睛,试探道:“要不……熙春楼?”
卫峋:“……”
他凉飕飕的看过去,江遂呵呵一笑,立刻改了口:“去天子望远吧,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就是他们家,那里雅间多,而且酒很好喝。”
天子望远已经开了两百多年,历史悠久,还有很多文豪在那里泼墨,名气已经传出京城、甚至传出了卫朝。很多诗人都在天子望远抒发过自己的情感,一传十十传百,这座酒楼已经成为整个卫朝的著名地标了。
卫峋显然也听说过这个酒楼,看见他矜持的点了点头,江遂笑了笑,吩咐江六,先过去给他们订一个视野不错的雅间。
天子望远距离这里有些远,它在京城北边,和城墙距离较近,这栋酒楼原本是前朝的一个内部哨台,战事四起时,前朝的皇帝就经常到这个哨台上来,看看远方的战况进展如何。再后来,战事平了,前朝的皇帝还是会没事上来看一看,一来二去的,还传出来几段佳话。
这个哨台在江山易主的时候就毁了,但佳话还流传着,后来有个商人在哨台的旧址上重建起一座塔型酒楼,起名天子望远,凭着催人泪下的故事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神经细腻的文人墨客,慢慢的,名声也就打出去了。
江遂对那些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没兴趣,他喜欢的是这里的风景,不同的房间有不同的视野,站在最高层的房间远眺,南面可以纵观整个京城,连皇宫在这里都看着十分渺小,而北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时而会有黑衣侠客纵马奔过,也有拖家带口的马车风尘仆仆驶入,望着这些,和看美人跳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让江遂觉得平静。
除此之外,江遂最爱的,就是这里的酒了。
江六会轻功,在江遂他们过来的一刻钟前,就把最高层的雅间订了下来。这还是头一回,卫峋想要吃饭,得先爬六层楼,要不是这里人太多,他都想用轻功翻上去。
幸好,上面的风景还是很美的,值得他们爬这六层。
他凭栏眺望,江遂则熟练的点起菜来。卫峋不挑食,比起蔬菜更爱肉类,点了几个江遂觉得会符合卫峋口味的菜,他又要了两壶一声叹。
一声叹就是这里最有名的酒,据说是前朝皇帝自己发明的,他经常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等人,喝一口、叹一声、念一人,酒香寄思,叹声拨弦。
用书里的话说就是,朕喝的不是酒,是寂寞。
……
江遂没有浪漫细胞,他始终觉得,这个故事就和这壶酒一样,水分很大。搞不好是掌柜为了卖酒,编出来骗人的。
不过,这酒的味道是真不错,醇香,暖胃,劲不大,他喝上一坛都不会醉。
吃惯了宫里的山珍海味,外面的饭菜自然就入不了卫峋的眼了,他出来吃饭,就是尝个鲜,每道菜都吃几口,差不多也就饱了,他对江遂喝的酒很感兴趣,江遂见状,给他倒了一杯。
这酒和他在皇宫喝的琼浆玉露不太一样,杯子不大,两口就喝没了,卫峋放下酒杯,发现不知不觉间,江遂已经一杯接一杯,把一壶都喝光了。
卫峋很纳闷,有这么好喝吗?
每个人爱好不同,口味也不同,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卫峋天生对酒精没有兴趣,对他来说,酒就是一种味道奇怪的水,他能喝,却不喜欢喝。
而江遂不一样,他很喜欢喝酒,而且特别能喝酒,寻常人跟他喝,没几轮就要趴下,只有同样酒量好的顾大将军,能跟他一较高下。
若有所思的望着江遂,卫峋突然问:“阿遂喝醉过吗?”
江遂愣了愣,然后摇摇头,“没有。”
他又不是酒鬼,不会一喝起来就没完,要是察觉到快醉了,他自然而然就停下了,他可是朝中重臣,每日都有大批的事务等着他去办呢。
卫峋有些可惜的垂下眼睛,“常听人说喝醉后,会露出完全不同的一面,不知道阿遂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
江遂回忆了一番,慢慢说道:“酒量上,我随我爹,我自己没有喝醉过,但我看到过我爹喝醉的样子。”
卫峋眼睛一亮,“是什么模样?”
说起过去,江遂不禁也笑了起来,“他把我家后院的那棵老柳树当成了我娘,抱着树干又哭又笑,跟个小孩子一样,后来我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命人把他从树上扯下来,他死活不愿意,还是把我娘牌位请出来,他才终于放开了那棵柳树。”
看见牌位的时候,江遂他爹表情特别可怜,一会儿看看怀里比他腰还粗的柳树,一会儿又看看他亲手写下的黑色牌位,最后他委屈的松开了柳树,然后一把抢过江迢手上的牌位,抱进怀里,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房间。
至于回房以后他是哭还是笑,江遂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第二天,牌位又好好的放回了佛堂里,他爹一脸的威严正直,要不是连续好几天他都躲着江遂和江迢,大家都要以为他已经把那晚的事情全忘了。
江遂脸上带笑,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卫峋却听得颇为心酸,心酸之余,还有点羡慕。
他感慨道:“江大人重情。”
江遂认同的点点头,他娘死的时候他已经七岁,记得他娘的音容笑貌,也记得爹娘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深重羁绊。
母亲早逝对他来说是遗憾,却不是人生中最重的打击,毕竟母亲是个豁达的人,而她过世了,江遂还有父亲、有姐姐,有刚会走路、每日都在笑呵呵的弟弟。
可能是一壶酒下肚,让江遂比平时话多了一点,他开始跟卫峋讲自己的父母,讲他们还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卫峋听的很认真,这是他从没有过的人生经历。
不止他,很多人都没有过。
高门大院里,人丁总是兴旺的,一个男人除了妻、还有妾,妻子有孩子,妾也有孩子,一个人的心就这么大,既然要分成好几份,那肯定,每个人分到的都不会太多。
像江遂这种父母感情深厚,所有爱都倾注在孩子和伴侣身上的家庭,实在太少了。
当然,像卫峋的父母这样,从头到尾两人只见过一面,生了孩子都没人管的情况,也是相当少。
江遂口吻淡淡,讲出的故事细水流长,却把卫峋羡慕的心潮澎湃。江遂爹娘的生活,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胳膊放在桌子上,卫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阿遂的爹娘当真让人艳羡,我若能像他们一样……”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不过江遂明白,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的想法。
摩挲着杯盏,江遂笑了一声,“小时候,我最想成为的人就是我爹。”
倒不是说他对行军打仗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喜欢这种生活,就像百姓们说的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
卫峋望着江遂,发现他不准备往下说了,他不禁追问了一句,“现在呢,现在不想成为了吗?”
不是不想啊。
只是不能了。
没有说话,江遂抬起头,对卫峋笑了笑。
卫峋拧起眉,过了片刻,他垂下眼睛,自顾自的说道:“江大人是朕最崇敬的人之一,世人都说坐拥齐人之福才是最好的,但朕不这么想,朕想要的,就是江大人这种举案齐眉、夫妻成双的生活。”
江遂暗暗点了点头,没错,书里的卫峋没纳后妃,连个侍妾都没有,最后身边就只有左知秋一个人。
虽然没有孩子会很头疼,但仔细想想,问题也不大,从宗室抱养一个就好了,比如诚王,他年纪轻轻,过几年就该有孩子了,若是抱养他的孩子,不论地位还是年龄,都很合适。
卫峋还在说着,因为有点紧张,他的自称都无缝切换了回去。
“朕想要一个足够了解朕、又足够强大的人陪在身边,之前的岁月他能陪朕一起度过,之后的岁月还能站在朕的身侧,不论未来是春暖花开、还是霜刀雪剑,他都会握紧朕的手,和朕一起面对。”
江遂安静的听着,觉得卫峋有点难为人。
以后的事先不提,可以前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他总不能要求左知秋穿越时空,回到以前吧?
卫峋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往下说:“朕会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面前,这江山是朕的,而朕是他的,他想要什么,朕都会为他取来,他想要朕做什么,朕也都可以为他做到。而朕对他,只有一点要求。”
江遂一手撑头,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卫峋抿了抿唇,“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更不能离开。”
他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再结合他独一无二的身份,会在朝堂、乃至整个卫朝里掀起多大的风浪,但卫峋相信,他能面对它们、处理它们、并掌控它们。
他不怕任何人想要挡他的路,他只怕他为之努力的那个人,胆怯了心弦,最终,将这一切、连同他一起,都弃如敝履。
卫峋说完了,他忐忑的等着江遂的反应,终于,江遂轻轻的挑了一下唇角。
然后,他慈爱的看着卫峋,安慰道:“陛下会遇到这个人的。”
卫峋:“……”
什么意思,阿遂是觉得朕遇不到这个人吗???
江遂要是能听见他的心声,此时一定要回一句,废话。
勇敢又强大,还要了解他,还要有不服输的精神,极具责任感,最最重要的一点,要从头到尾,都陪在他身边。
细数一遍,全天下里,符合所有要求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就是秦望山。
……
想象了一下卫峋和秦望山相亲相爱的画面,江遂成功把自己逗笑了。
虽然卫峋不知道江遂在想什么才会笑的这么开心,但背后升起的毛骨悚然之感在告诉他,那绝不是什么好事。
卫峋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他直起腰,看着压迫感很强,“阿遂难道觉得朕在说笑?”
江遂愣了愣,如今卫峋也学会拿身份压人了,连忙收敛起笑意,他摇了摇头,“陛下说的那些都很好,只是,情之一字,期望的总是和现实中遇到的不一样。”
就像他娘,据说他娘待字闺中的时候最喜欢温润如玉、出口成章的翩翩公子,可她最后嫁给了能徒手给鸡拔毛、单手锤死一头牛的江遂爹,由此可见,理想与现实,总是会有一定差距。
说到这,江遂又笑了笑,“说不定,日后陛下一见钟情的,会是一个相反的人呢。”
卫峋拧起眉头,“朕不相信一见钟情,朕只相信日久生情。”
这话江遂信,看他今天对左知秋这么冷淡,就知道他对人家没有一见钟情了,不过嘛,感情这种事本来就很复杂,今天冷,明天说不定就热起来了。
也不知道卫峋陷入热恋是什么模样,书里写的太少了,几乎每回卫峋和左知秋同框,都是在商议朝中大事,感情戏隐晦的要命,书里的评论都在调侃,说作者一定是个很保守的人,不然怎么会写的这么含蓄。
江遂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基本上都是他附和卫峋,可他附和了一句,希望陛下早日遇见那个可以日久生情的人以后,卫峋反而更加不高兴了。
男人心,海底针。江遂挠头,感觉陛下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说着说着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在天子望远待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出去以后,两人又去看了一会儿杂耍,听了一出戏。这个时代的娱乐活动总共就那么几样,最刺激、最好玩的已经被卫峋勒令关停了,他们只能在这些合法经营的行业里转转。
外面的戏曲哪有宫里的好听,但是外面的胜在曲目多,有一些是卫峋从没听过的,坐在二楼包间,卫峋耐着性子听了一个时辰,终于,天快黑了。
兴冲冲的拉着江遂出来,卫峋的脚步都比白天快了一些。
江遂哭笑不得,到这时候他也看出来了,卫峋特别想放花灯,可能今天一整天,他都在想着晚上的花灯。
江遂倒是没往别的地方想,他只是觉得卫峋玩性大,外表再怎么唬人,内里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河边有不少卖纸花灯的摊子,卫峋挑了两个看起来又大又豪华的,花灯里面有纸条,供客人写下今年的愿望,卖花灯的摊子上有笔墨,可以在这写完再走。
江遂有些无奈的接过那个大个儿花灯,被卫峋的生活仪式感感染到,他勾了勾唇,也拿过毛笔,沉思一会儿,写了一个愿望放上去。
乞巧节的神仙不管风调雨顺,就管姻缘和女红,因此,江遂没写和别人有关的愿望,只写了与自己有关的。
写好了,两个人来到河边,在一众水灵灵娇滴滴的姑娘中间,把自己的花灯放了下去。
弯腰放花灯的时候,江遂尴尬的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几乎所有女孩子都在看他们,看完了还要窃窃私语。等到他俩的花灯汇入众花灯的中央,江遂赶紧带着卫峋离开这里。
点点荧光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映照出或粉或白的旖旎世界,卫峋正欣赏着,就被江遂带走了,只要远离了河边,人就变得越来越少,而江六和侍卫们,还跟在他们身后。
心愿已了,他们也该回宫了。
马车早就备好了,江遂和卫峋上去以后,侍卫就扯动了缰绳,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卫峋回想着今天一天的经过,忽视掉某个碍眼的人,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马车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外面传进来的熙攘人声、和哒哒的马蹄声,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卫峋扭过头,问江遂:“阿遂在花灯上写了什么愿望?”
卫朝没有说出愿望就不灵的讲究,因此,卫峋说完这一句以后,还紧跟了一句,“若阿遂告诉我,我也把我的愿望告诉阿遂。”
可惜,江遂对这个条件并不动心,就凭今天中午卫峋说的那些话,江遂也差不多清楚了,他写的愿望肯定是求老天赶紧赐给他一个知冷知热的皇后。
江遂抬起眼睛,笑了笑。
这就是不想告诉他的意思,江遂几乎不会拒绝别人,他拒绝的时候,都是这样,淡淡的笑一下。
卫峋不死心,又加了一码,“真的不说吗?说了,也许我能帮阿遂实现呢。”
江遂仍然不为所动。
他的愿望可不是卫峋能帮忙办到的。
某人油盐不进,卫峋只好放弃。
他真的很想告诉江遂自己写的愿望是什么,因为他的愿望和江遂有关。
他写的是,他希望江遂可以早点开窍,能够开始喜欢别人。卫峋没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有种迷之自信,他总觉得,江遂要是开窍了,喜欢的人一定会是他,就算不是,他也能很快让一切变成是。
再说了,往后的日子还长,许愿也要一步一步来,今年许愿阿遂尽快开窍,明年就可以许愿阿遂尽快喜欢自己了。
回到武英殿,江遂跟着他一起进去,秦望山过来报告今天有几位大人过来,江遂和卫峋一起听完,然后又去了东偏殿处理今日递上来的奏折。
皇帝苦,摄政王和皇帝一样苦,一起全年无休,一起全年加班。
今天来找过卫峋的只有一人,也就是左相,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左相出身寒门,靠着科举打开了官途,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因此,他一向关心天下读书人,希望能多为他们做一些事情。
今天过来,大概也是为了过几天会试的事。
说起会试,江遂想起了今天遇到的左知秋,想到他未来和卫峋的关系,江遂装作不经意的说道:“今日碰到的左公子谈吐不凡,有治国之才。”
江遂装模作样的看着奏折,把一本都看完,他才抬起头,然后发现,卫峋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都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江遂:“……”
平复好被吓到差点骤停的心脏,江遂默了默,“陛下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卫峋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叫左知秋的人。”
好家伙,这下江遂的心脏是真的要骤停了。
别瞎说啊!胆敢觊觎未来皇后,他不要命了吗!
惊吓之余,江遂又有些恍然,怪不得中午时卫峋不太高兴,一定是因为他和左知秋走的太近了,虽然卫峋不见得已经对左知秋有了好感,但潜意识看到他俩有说有笑,男人的占有欲作祟,卫峋还是会觉得不开心。
自以为摸到了皇帝的症结,江遂立刻坐正,真诚的开始表忠心:“我是替陛下起了爱才之心,左公子学富五车,后生可畏,他日入朝,稍加引导,必然会是陛下的又一大助力。”
卫峋眯眼,根本不吃他这套,“说来说去,你还是很喜欢他。”
“……”江遂默,“我喜欢他的才气,不是喜欢他这个人。”
卫峋冷哼一声,“朕怎么没看出来他有什么才气。”
这怪得了谁?自打左知秋出现,你就一直冷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左知秋欠你银子呢。
这些腹诽之语,江遂当然不会说出来,他现在提起这个话题,不过就是想卖左知秋一个好,日后如果他知道江遂说过这些话,就算不感激他,也不会再讨厌他。
点到为止即可,既然卫峋不喜欢听他说这些,那他就不说了。
不过,打开下一本奏折之前,江遂还是补充了一句,“朝廷需要新鲜血液,陛下也需要得力的臣子,这一次的殿试要由陛下亲自主持,陛下也该为自己挑一些可造之材了,往后治国的方方面面,陛下还要靠他们呢。”
卫峋也知道这个道理,本来不用江遂提醒,卫峋就已经做好了重视这一次科举的准备,只是那个叫左知秋的人,实在讨厌。
秦望山刚好端过来一杯茶,卫峋拿起茶盏,不情愿的嘀咕道:“朕有你啊,阿遂你一个顶他们一百个。”
江遂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低下头看向新的奏折,“可是,我又不会一直留在陛下身边,陛下总要培养几个新的心腹。”
江遂一目十行的把奏折看完,然后拿起笔,在末尾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把这本奏折扔到一边去,再拿起下一本,江遂双手放在奏折上,刚要把奏折展开,两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一下子抽走了他手里的奏折,哗啦一声,奏折飞了出去,砸在秦望山的脚边。
江遂吓了一跳,秦望山也是吓了一跳,前者茫然的抬起头,后者赶紧缩起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卫峋此时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放下了那个茶盏,茶盏碰撞实木的桌面,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殿内本就安静,这个声音就像石头,砸在每个人脆弱的心脏上,胆子小的,甚至随着这个声音哆嗦了一下。
江遂就是胆子小中的一员,他的目光追随着卫峋的手,茶盏被重重的搁下去时,他的瞳孔也为之紧缩了一下,不论动作还是氛围,都在告诉他,卫峋生气了,而且不是平时小打小闹的生气,是动了真格的怒意。
可是……为什么?
他说什么值得卫峋生气的话了吗?
江遂是真的没意识到,他愣愣的看着卫峋,卫峋压着情绪,他想抬起手,让其他人全都出去,可胳膊刚抬到一半,他就看到江遂下意识的抓紧了身侧的布料。
他在害怕,他在戒备。
卫峋的动作僵了一瞬,旋即,他放下了抬到一半的手臂,然后转过头,“你们都出去。”
卫峋声音不大,也没指名道姓,不过秦望山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连忙后退,带着满宫殿的人迅速离开,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他转过身,把偏殿的门关上,将所有空间,都留给陛下和王爷两个人。
这时候,江遂也从那种本能般的戒备中走了出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实话,每次和卫峋独处的时候,反而是他最能放松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就算卫峋想对他做什么,也不会是私下里做。
……
江遂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卫峋却站起了身,他缓慢的来到江遂面前,后者没有抬头,睫毛微垂着,他看不见卫峋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卫峋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太正常了,正常的反而有些不正常。
卫峋将自己翻江倒海的思绪深深隐藏起来,如果江遂此刻抬头,就能看到他居然在笑:“不会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双节快乐,感谢支持,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