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魔域(完)
陆遥随口说了一句,却惹得陈沛激动地说了许多言辞。
在这个世道,有这样经历的岂止陈沛。在席卷全国的八王之乱里,大晋王朝的宗室权贵们近乎疯狂地摧毁自身的根基。为了从那位自幼痴呆的亲戚手中夺取至尊之位,为了压倒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司马家族成员,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惨烈的战争。
在一场场战斗中,有成千上万军人本应成为国家栋梁,却最终毫无意义的战死;更有成千上万的军人像陈沛这样,被被残酷的现实逼迫到无路可走,不得不沦落到朝廷的对立面。他们满怀怨恨,抛弃了曾经的坚持,最终沦落为四处掠夺、破坏的人间禽兽。
陆遥一时间百感交集,但他对陈沛的说法并不赞同。他摇了摇头,正想要反驳,陈沛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他显然很是激动,紧握的双拳都打起了颤:“道明,近年河北流贼蜂起,三番五次的攻略郡县,三番五次的被朝廷大军剿灭……这些人难道天生就是贼?这些人难道是猪油蒙了心,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去造反么?天下人原本都是一样,生来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朝廷不管不顾,只会遣军来杀!我问你,如今全天下活不下去的人数以亿兆计,能杀得尽么?”
陆遥只能默然。他与陈沛二人昔年都效力于成都王麾下,两人多曾并肩作战;陆遥深知这位成都王帐下得力督将绝非寻常粗鲁军汉。适才陈沛的言语,乃是儒家先贤孟轲所说。孟轲以为:“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这番话放到现在来听,实在讽刺的很。如果仁义礼智都是人的天性,那天下盗贼群起,究竟是谁的过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陆遥慢慢地摇头:“我和你一样也饱受苦难,我江东陆氏北来二十余口,都丧生在成都王的屠刀之下,我又该找谁去怨恨?可我没想过要去当一个贼,我会用我的方式来改变这世道!而你……庆年兄,我不知道你是何时投入贼寇之中的,只知道汲桑这些年来,屠戮了多少城池,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又挟裹了多少百姓成为贼寇!”
陆遥感觉到胸中的忧愤和郁闷之气简直无以派遣,他提高了声音,用另一只手戟指着火光下的邺城:“你看看那熊熊烈火!你听听那些百姓们的哀嚎!这就是你们的所作所为!”
他俯身向前,右手不由自主的用力,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来:“庆年兄……陈沛,我该杀了你!”
“道明,我只是来见见老朋友的,没想要死在这里。”陈沛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注视着陆遥,徐徐道:“再者,你会杀我么?”
无须多说,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似乎使陆遥培养出了神奇的直觉,他感觉得到十字巷两侧高处那些充满杀意的眼神,使得他后颈处的寒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陆遥的右手紧扣着陈沛的喉咙,如果他孤注一掷,确实有很大的机会杀死陈沛,至少也能予以重创。但那些弓箭手射来的箭矢,将会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
这样的情况下,陆遥敢动么?
在狭小空间和不到五十步的短距离里,绝没有任何人能够躲过数十把强弓的攒射。只要陈沛一声令下、一个手势,陆遥就会被乱箭穿身。可以想象得出,被数十支长箭穿过身躯的时候,陆遥甚至不会倒下;密集的箭矢会形成一座可怖的支架,将他的尸体支撑在空中。
陆遥缓缓松手。
当五指渐渐离开陈沛的脖颈时,他突然后退一步。这一步足足迈出了丈许,使得他退身到巷道对面的墙檐下。以墙檐为依托,将会稍许增加一些面对如雨箭矢时逃生的可能性。
而陈沛慢慢地将自己几乎僵硬的身躯松弛下来。他笑了起来:“道明,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总是喜欢身先士卒,深入险境。你太相信自己的身手了,如此好勇斗狠,一点都不像温文尔雅的江东人。”
话音未落,尖利的破空之声突然响起,陈沛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便觉得两侧发髻微微一凉!
事先简直毫无征兆,也完全看不清来路,就像是从空气中突然出现那样,在陈沛的面庞左右两侧,两支铁骨长箭深深扎入砖墙。强有力的箭头完全没入墙体,铁制的箭身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陈沛的脸色猛然变了。铁箭颤动着的尾羽犹自激起微风拂面,哪怕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也难以避免险死还生的紧张感。这两箭狠到了极处、快到了极处、也准到了极处……这是最有力的示威。
眼前之人,已经不是昔年他所熟悉的那个勇猛而莽撞的少年,而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是无数次尸山血海中冲杀出生路的老练战士。他看似孤身断后,原来也在暗处埋伏了弓箭手,而且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他瞪起完好的右眼竭力眺望,运足目力才能在昏暗的夜色中隐约看清两百步外。而那神射手正潜伏在更远处的不知哪个位置。
这等水准的神射手,只怕在万军之中都未必能寻出一人。陈沛当然不知道,那神射手正是昔日曾在五万并州军中称绝的沈劲。陆遥发现有贼军尾随而来时,便令他一同断后。陆遥在明,沈劲在暗,两人便足以阻挡百倍之敌。
而眼下,有沈劲一人在,便足以使陈沛不敢稍动,其紧张程度一如片刻之间的陆遥。
陈沛猛地揉了揉自己几乎紧张到抽筋的面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笑容中有些尴尬,也有些欣慰:“好!好!”
陆遥弯腰捡起铁枪,柱在地面:“庆年兄,你是通晓经典、文武双全的人物,本不该与那些率兽食人之辈为伍。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吾兄善体此意。”
陈沛的笑容中顿时又多了几分自嘲。他却不屑向陆遥解释自己虽然阴差阳错地身陷贼窟,但却终究算得自律,并不曾与彼辈同流合污。
陆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手道:“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他转身追着先前己方大队行进的方向去。
数十名弓箭手随之变动姿势,始终瞄准着陆遥。但陆遥浑若无事,走得很是安稳自在。
“适才和你们作战的,是汲桑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将、武牙校尉黄国。汲桑传令于他,要他尽快攻占建春门,全据整个邺城。但由于部属被你们推动坊墙砸伤了不少,他还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整顿。”陈沛稍许提高了一点嗓音,接着道:“另外,新近被匈奴人封为扫虏将军的石勒已经攻占了邺城以南的凤阳、中阳、广阳三门。这石勒颇擅用兵,部下也多有精兵猛将。我料他定会转道向北,会攻建春门。道明,你们要小心了,此人乃是劲敌!”
“多谢。”陆遥停下脚步,举手示意。矫健的身形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儿辈煞是凶悍!”陈沛摸了摸自己被掐的一片青紫的咽喉,嘟哝了几句,仰头向那些弓箭手们道:“走吧!回去以后就说……嗯,就说没拦住晋人,被他们逃了。”
弓箭手们纷纷从屋宇楼顶上跃下,或许是因为被陆遥占了上风,有些人隐约露出不忿的神情。可是听到陈沛的命令,他们都恭敬地道:“遵命。”
陈沛本是颇具韬略的军官,自有他用人的办法。虽然受到匪首黄国的忌惮,但这些日子以来,仍给他培养出了一批可靠的部下。是以并无泄密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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