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因为帝王有命,随行侍卫内监,皆侍在知春苑屋舍内,故苏师师循着箫声一路行来,除偶见一两名宅中洒扫仆役外,并未遇见傅行成等御前近侍,遂也就不知,她实则与天子,正处于同一屋檐之下。
在微凉的雨后清风中,缓缓走至传出箫声之地的她,见园门上书“知春”二字,不禁想到戏文所唱“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及走入园中,也真见此地春意盎然,在细雨沐洗后,烟丝醉软,花叶流光。
远处山光水影净如拭,近看檐溜忽断云萧疏,这一处春苑,与宅中别处不同,布陈十分之雅致,小池流绕湖山石,雕阑芍药倚牡丹,清幽箫声,萦绕在雅苑春景上空,似轻风行云,柔抚人心。
缓走着的苏师师,正于这处幽静美景中,聆听这怡人箫乐时,悠扬箫音,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在猛地一颤后,戛然而止,像是一名娇喉动人的歌姬,猛地被人掐住了脖颈,再唱不出半个乐音。
苑中,苏师师微怔不解,而室内,“被掐颈”的皇帝陛下,隔窗望着庭外花树旁的女子,持着紫竹箫的手,不自觉微微攥紧。
春空霭霭,苑池苔青,有妙龄少女,静立在涟涟水边,一袭浅鹅黄色罗襦束系柳花裙,颜色鲜嫩,外绾薄笼裙漾着春水绿色,如春日里最为明媚清丽的一抹春色,依依飘携着脉脉春风,牵摇人心。
没有了清幽箫声,寂无人音的苑中,恰恰莺啼,便显得越发清亮,一声又一声地自在鸣啭,不知疲倦地打破苑中姹紫嫣红的沉默。
皇帝正嫌这声声莺啭,聒噪刺耳,吵叫得人心乱时,又见数道清薄阳光,漏出重云,落在了苑中水木,与她的身上。
清池澄亮如镜,芳花青叶上犹留的雨水,似晶莹露水滴落,她立拢在摇漾如线的春|光下,周身柔萦光辉,连乌色云鬓,都似披拂着一重淡淡金色,瞧着……甚是刺眼。
正又觉刺耳又觉刺眼时,那名为苏师师的池边少女,忽朝此处转看了过来。如惧被炽阳灼伤双目,窗后的皇帝,立转过身去,边快步走向室内深处,边嗓音微急地吩咐道:“让她走!”
室内的周氏,原是奉命送箫过来的,听此圣命,便立揭帘出去,走向了庭中的苏师师。
苏师师因见此苑布陈精致清雅,应是宅中最好的住处,便猜这里是主人日常起居之地,又见周夫人从中走了出来,更以为心中所想为真,浅笑着向周夫人致意,道自己是循着箫声,随走而来,无意叨扰主人休息。
周氏下意识微摇头道:“苏姑娘不必介怀,我并不住在此处。”
苏师师见自己想错了,微讶问道:“……那此间主人是?”
周氏立时懊悔自己将话说急了,她暗想天子那情形,是不愿与苏师师直接碰面,更不愿她知道此处住的当朝天子的,遂在哑声片刻后,硬着头皮扯道:“这里住的……是我的女儿,她身体不好,平素不爱出门,也不爱见外人……”
如是边扯说着,边暗遵圣意,携苏师师向苑外走去时,周氏又听身边少女好奇问道:“方才那箫声,是小姐吹的吗?”
周氏僵着面皮,含糊点头道:“不错……是她吹的……”
苏师师想方才箫声戛然而止,不禁歉然,“是我打扰小姐雅兴了……”
“……无妨……无妨……”
说话声与脚步声,渐渐都远了,只剩下花树间的莺雀,仍在声声清啼,室内,傅行成默默看着画堂深处的天子背影,看天子持箫僵立许久,忽有几分着恼意味地吩咐道:“这般聒噪,去将苑内鸟雀,都逐干净了!”
……是嫌莺雀啼鸣烦人,还是……自个儿心乱恼人呢?
暗暗腹诽的傅行成,自也不敢多说什么,“喏”声应下后,便领着几个小内监,出去干活去了。
而那厢,离了知春苑的苏师师,未回自己歇息的房间,而是来到了宅中的厨房。因想着一来闲着也是闲着,只当找点事情做做,二来她承周夫人救命之恩与照顾之情,旁的一时也报答不了,便做几道点心,请周夫人尝一尝,聊表感激心意。
前世,苏师师为博得帝王欢心,在做御前宫女时,随御膳房的点心师傅,学过不少点心制法,制作起来,得心应手,来到厨房没多久,便很快同侍女叶儿一起,做了几碟芙蓉饼、栗子糕、水晶包出来,一一放入锅炉内,或蒸或烤。
在静待点心熟透的闲暇时间中,苏师师随与叶儿聊说些闲话,笑让她待会儿将点心给周夫人送去。
因拿披风暂离,以致苏姑娘误入知春苑一事,被周氏暗暗训斥过的叶儿,怎敢再离苏师师半步,她憨笑着点头道:“待会儿点心熟了,让厨娘送给夫人,也是一样的。”
苏师师念着或被她搅了弄箫雅兴的知春苑小姐,对叶儿道:“那你待会儿,送一碟点心,给你们家小姐吧。”
……小姐?……她何时有了小姐?
叶儿心中困惑而面上不露,正暗想这什么“小姐”,是不是夫人新扯的谎时,又见苏姑娘看着她问道:“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呢?”
“……我家……小……姐……”边缓缓答着、边飞快动脑的叶儿,目光瞥掠过厨房墙壁上悬着的一条咸鱼,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嗓音慢慢地道:“小姐她,姓……虞,名……纤纤……”
小半个时辰后,一碟应被送给虞纤纤小姐的美味点心,被侍女送到了周氏手中,周氏捧着装有点心碟的食盘,跟捧着烫手山芋似的,犹豫一阵后,硬着头皮,走入了知春苑室中。
室内,天子正在看书,周氏将点心食盘放在漆案一角,小心翼翼道:“这是苏姑娘亲手做了,送给陛下的。”
眼见天子放下书卷看来,心中惶恐的周氏,立跪地告罪道:“奴婢未泄陛下行踪,是之前苏姑娘追问时,奴婢一时扯谎,说此处住的是位病小姐,苏姑娘便以为此处主人,是奴婢生病的女儿……”
侍在天子身边的傅行成,边听着周氏的惶恐告罪之语,边见天子抬起手来,拿起那道压下点心盘下的浅红小笺,屈指展开。
那笺上,写的是那苏姓女子的致歉之语,道之前无意搅了虞小姐弄箫雅兴,特送点心致歉。
傅行成眸光悄掠过笺上的“纤纤小姐”四字,暗看向“纤纤小姐”本人,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纤纤小姐”,此刻目光紧盯着笺上敬称的“纤纤小姐”,眉梢止不住地微抖,表情着实有点精彩。
天子一怒,血流万里,一听天子似有隐怒地沉声叫退,傅行成等侍,俱怕被天子怒火波及,忙不迭退了下去,等关阖了房门,与周氏对望了一眼,才想起忘将那碟惹火的点心,带出来了。
一时间,也无人敢再进去触霉头了,傅行成袖手门外廊下,望着远处的山峦轮廓,暗想这已是国假第二日了,天子这两日别扭至极,不与那苏师师相见,还偏要为她留在此地,现下这一动气,总该要走了吧。
深山幽宅,因天子似因苏师师动怒,而众皆屏气静声,死寂如海,京中云家,则因苏师师失踪一事,喧吵得几要将房顶给掀了。
时值盛世,尤其长安一带、天子脚下,怎么可能会有山贼劫道掳人,在一开始听知苏师师出事时,云棠即怀疑对方是蓄意报复,专冲苏姑娘而来。
他从姜婠婠口中知道,苏姑娘常年身在天香馆,与人为善,不见外人。因此,苏姑娘这么多年来,唯一得罪过的人,就只有武威将军之子——长孙昊了。
云棠也一开始就有疑心长孙昊,但因无实据,只能先发动人手找人,可如今将近两日一夜过去,仍无苏姑娘踪影,不知其生死安危,就像一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两日一夜,若苏姑娘真落在长孙昊手中,这整整两日一夜,不知受了有多少磋磨!!
虽是初相识,但似故人归,云棠不知自己究竟是被梦境弄迷怔了,还是旁的什么,只知自己在惊知苏姑娘出事时,神魂欲裂,在这一日一夜的苦寻中,心如刀割。
他再也忍不了了,决意直接去质问长孙昊,而这一进一步得罪权贵的打算,自然遭到了云父的坚决反对。
眼看这一回,“麻绳大法”也不好使了,气急攻心的云父,平生第一次对儿子扬起手时,帮着找人却一无所获的韩煦,赶过来拦下了云父的责打,对他二人道:
“云先生不必动怒,云棠兄也不必亲自上门——莫说是你,纵是我去探看,长孙昊也有可能找理由拒之门外的,我另找一人过去,这个人,普天之下,只有天子能拦得!”
时已黄昏,无聊极了的慕容瑛,正坐在府前台阶上,托腮望着仆人点灯笼时,长街那头,传来了马蹄声响。
他抬头看去,见是六表舅回来了,一边勒马停下,一边笑问他道:“今天和老八玩得好不好?”
“不好!”慕容瑛闷闷道,“八表舅就知道举大石,都举了一天了!一点都不好玩!”
“那六表舅带你做件好玩的事”,韩煦说着伸出手去,将小外甥捞抱上身前马背。
慕容瑛一下子兴奋起来,在马上期待地回看韩煦,“是要带我去平康坊吗?”
“差不多”,暮色中,韩煦一扬马鞭,带着慕容瑛急驰向前,“表舅带你去找平康坊最美的姑娘!”
天色昏茫将暗,远处山峦已看不清轮廓,侍在门外的傅行成,迟迟没等来天子摆驾回宫的吩咐,眼见天就要黑了,而房内一直没甚动静,只得站在门边,试着向内问道:“陛下,可要掌灯?”
耳听室内天子命入,傅行成拿了火折子,推门入内。
他念着天子心里憋着火呢,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在将室内灯具一一点燃的同时,目光悄悄扫看,见天子身在帘后坐床上,颀长身影黑沉沉的,一副等闲莫近的气场,像是气还没消。
见状愈加小心的傅行成,一边尽量放轻点灯动作,消弭自己的存在感,一边暗在心中埋怨,想那苏师师送点心给“纤纤小姐”是她的事,周乳母何必非要将那碟点心拿来,惹得天子动怒呢。
如此边腹诽边点灯至书案旁时,心里嘀嘀咕咕的傅行成,却不由一怔,只见那案角的点心碟空空如也,碟面光滑如镜,竟是半点残渣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