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代价 28
克拉罗斯从位置上起身, 一只苍白的右手从雨衣下伸出,拉开了领口的抽绳,漆黑的雨衣应声而落。他露出真实面目, 然后施施然走到了最近的烛火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俨然是个所有人都没在迷雾之都见过的人物——灰色近银的长发以华美的饰带松松扎在脑后, 少许自额前两侧垂落。瞳色灰紫,眼形上挑, 殷红薄唇噙着淡淡笑意,却不使人感到亲和,只是映衬得那张面孔格外幽冷俊美。
烛火映照下, 他穿着一身冷灰色的晨礼服, 绸缎布料光滑飘逸, 袖口、领边以及其他细微之处全都饰以深灰紫色点缀, 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代表身份的白色国王棋。这人用劣质黑雨衣当作永昼的制服,让巡游神们深受其害,自己的雨衣下却穿着精美的华服。衣物繁复的风格不由得令人想起运河桥畔的疯萝莉——疯萝莉是个长歪了的奇怪小女孩, 这人则像是她没长歪的哥哥。
这种人来当白国王,似乎还不错。
接受了众人的注视后,克拉罗斯将国王棋放在墨菲的桌面上, 动作很轻,但棋子底座与桌面相触, 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墨菲的眼睫轻颤一下。克拉罗斯神色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转身下场。
在墨菲模糊的意识里, 漆黑的——漆黑的天空, 死寂的血云, 依旧缠绕在他眼前。他一遍又一遍看着无边的黑暗将神明的身影彻底吞噬。
如果这就是注定的未来, 身为预言者, 他应当悲伤还是愤怒?
命运从不留情,但尘封的历史中,没有一位卜祝者对残酷的未来闭口不谈,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从不缺少无用的示警和无望的抗争。
可为什么会这样?
祂自己,又在想些什么?
墨菲蓦地睁开眼睛。
在时光中载沉载浮太久,现实反而显得不真实,他猝然望向神明的方向。
“您——”
却重重撞在迷雾之都的屏障上。
黑雨衣拉住了他:“等结束再说,现在有屏障……你没事吧?”
梦魇般的一幕还在眼前闪回,枯竭的本源无力提供任何帮助,墨菲的心脏急促跳动,不规律地喘着气,下意识摸出自己的卡牌。尚未完全清醒,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还是从中抽出一张又一张预言牌,试图得见那些未知的角落——牌面却始终是一片静默的空白。
终于,他的余光看见了桌面上立着的白色国王棋。抽卡的动作微顿,他看向观众席向场中的通道,克拉罗斯的背影正在缓缓远去。
背对着他,克拉罗斯自然听见了刚才的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晦暗的阴影掩盖去一切情绪。
克拉罗斯站到了郁飞尘的对面。
郁飞尘的目光从安菲身上移开,看向他。克拉罗斯微微一笑。没有出声,但也算是打了个招呼,甚至还显得非常文明友好。
与此同时,克拉罗斯背后的黑石板上也缓缓浮现了他的id。
acri。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在观众席上。
“……”
“…………”
“不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啊……”克拉罗斯温声说,“我很正常的。”
观众用加倍的死寂回应了他。
人世间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已经走到了尽头。唯有长久的、不会结束的沉默能表达他们的内心的感受。
而克拉罗斯,也不在意自己是否失去了网名,他看起来甚至很乐意让大家认识一下自己。
押注时刻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到来。
持有国王棋的都是该方阵营中实力最强的一个。黑国王白国王应当没什么悬殊的差距才是。此时黑国王经历了这么多场打斗,光是宣誓就往自己心口划了十好几刀。白国王却是以完美状态上场,胜负的天平似乎倾向白方。
可是人们实在不能想象,世界上还会有
是应该继续押注黑国王,还是相信acri这变态的怪东西更胜一筹?
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戒律。
君主下首,戒律之神手持筹码,还是一贯的安静冷漠,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时间过去,他迟迟没有下注。
黑雨衣试探地看向戒律。
“小郁就是你了解的那样,需要补充守门人相关信息吗?”
戒律点头。
黑雨衣就开口了:“他还没加入公司的时候,是重点监视对象,正好是我主要负责的……”
“说重点。”
“好吧……”黑雨衣开始调动多年前的回忆。
克拉罗斯这个人,当年是突然出现在永夜中的。当人们发现他的存在时,他已经在永夜中拥有可观的领地了。
那时,即使是专业搞情报的自己,也没能追溯出这人的来处。现在想来,克拉罗斯与“玻璃室”有渊源,应该就是来自那里。然后,在某个未知的时间节点,克拉罗斯带着力量离开了“玻璃室”的控制,在永夜中自立门户。
这人行事作风向来变化多端,力量属性也极其混乱偏激。他扩张地盘的时候和永昼敌对过,复活日时也没少来攻击过永夜之门,有一次甚至还成功偷了点力量回去,所以永昼的神官们对他没有太好的印象,有一些则将他划为敌人。
但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广袤世界的主人,克拉罗斯做得还不错。他治下的疆域是除永昼外少有的和平之地,最繁盛的时期,面积约等于半个永昼。这足以引起整个永夜的觊觎,也隐约成为永昼的威胁。两个大规模的稳定世界之间,可能发生战争。
但就在敌友未明的时刻,这人主动找上门来,说自己再也不想看到自己的世界了。他每天都要为这些东西殚精竭虑,梦里都是力量失控的场景,而且外面的所有人都想害他,他可以为此列出一个长达数米的名单。
那天的克拉罗斯活像个急于把垃圾资产脱手的破产老板。大家都觉得有诈,但不知道主神究竟看上了这人哪一点,接收了他的世界,也接收了他。永昼从此多了一位守门人。
据墨菲说,克拉罗斯对此很后悔,因为他没想到来到永夜后也要一刻不停地工作,而且工资还很低。
尝过力量的甜头后,很少有人还愿意被他人统治。守门人想要的是什么,除了主神,或许谁都不知道。
而且,他的力量……
黑雨衣长话短说,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克拉罗斯的力量属性和性格特点,最后道:“如果是本源力量相撞,守门人未必会吃亏,他的本源是死亡,有终结一切物的特性,天然比同等力量高一级。”
墨菲自醒来起就一直在神游,但此时也补充了一句:“他是忠于永昼的,他的
林林总总的信息都化作运算所需的数据,戒律眼中,无机质的数字流淌如浩瀚的汪洋。
rgb灯光变幻,终于停下来的时刻,却听戒律低声道:“无所谓了。”
然后他将筹码掷向黑恶魔。
“?”黑雨衣道,“什么叫无所谓了?等等,你不会是随机了一个结果吧……算了算了,我跟投就是。”
人们陆陆续续跟着戒律投了黑方。轮到君主下注。
冷冷清清的霜蓝色眼瞳打量着场中,在克拉罗斯身上停留。郁飞尘确信,安菲也不知道克拉罗斯想要做什么。
但安菲思忖片刻,也投了黑方。
“怎么,都不相信我吗?”克拉罗斯状似伤心地说了一句,随即又轻轻笑说:“不过,也无所谓啦。”
“小郁,你想持械还是无械?……力量才是真正的武器,那就无械吧。持械太单调了。”
说着他就选了持械。
郁飞尘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克拉罗斯自说自话。
观众也面无表情地期待着他们会选择的武器。
到现在为止,郁飞尘经历了许多次持械搏斗,对手不同,他的武器也千变万化,而且全部使用娴熟。开始时人们还想探究他擅长的武器是什么,到后来也放弃了。或许,有的人就是擅长使用所有武器,并且在其中还没有任何偏爱吧。
灰雾浮现,在克拉罗斯腕间凝聚成一枚机括精巧的冷钢袖箭,在武器中算是平平无奇,倒是和衣服的颜色很相衬。
郁飞尘选择的,竟然也是位置差不多的平平无奇之物——
灰雾缭绕,他慢条斯理往右手上戴了一只黑色露指手套。沉黑的皮质薄而结实,与手指完美贴合。他右手原本有不少自己的血迹,此刻大多被半指手套遮住,却又自其下隐约显露,竟然比不遮还显得惊心动魄。
戴好,郁飞尘抬头看见了克拉罗斯的袖箭,而克拉罗斯也正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的手套,目光相对,两厢了然于心,守门人开心地笑了一下。
“怎么还心有灵犀起来了。”有黑雨衣问墨菲:“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混到一块去的?”
却见墨菲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场中,他手中握着许多张空白卡牌,不知怔怔想着什么。
克拉罗斯一直没有看墨菲。
荷官不知何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又从黑暗中现身,手持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枝栩栩如生的金玫瑰。
这是最后一场打斗,最后一次下注,因此,斗兽场也呈出这最后的奖品和彩头,最后那个还站着的人将得到它。
“搏斗开始。”
郁飞尘没动,以防守开局。
克拉罗斯灰色的身影则鬼魅般向前飘去。
他身形飘逸,速度看似缓慢,实则极快,一瞬间的功夫就到了郁飞尘眼前,攻势极为凌厉。
——却只是一招佯攻,霎时间又从郁飞尘身畔迅速滑过。
在势均力敌的打斗中,防守者往往占据主动,但若是攻击方用用佯攻诱导对方,主动权就会瞬间易位。
只是郁飞尘早就看破他的企图,不为所动。
克拉罗斯的话还是那么多。
“看出来了啊……那只能来真的了。”
下一刻,克拉罗斯的身体如纸片一般荡起,在半空中折转方向,向郁飞尘攻来!
重力似乎对他不起作用,自上而下的攻击封锁住了几乎所有退路,唯一死角的方向——冷钢箭镞不知何时已被放出,向着郁飞尘疾射而来。
此前,虽然都能被判定为出了全力,但郁飞尘和黑雨衣们的打斗还是带了些点到即止的意思。这一次,克拉罗斯出手,却是完完全全置人死地的杀招。
锐器破空的声音在下一秒停止。
郁飞尘横肘,右手凌空握住箭身。有手套的保护,他把这东西接下了。
抬起的手肘正迎上克拉罗斯的攻势,接招的瞬间回击,场下观众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真正的搏斗就在这转瞬间拉开了序幕。
永夜里有无数个类型的世界。
无数类型的世界,有无数风格的格斗术。有的相互克制,有的几乎相同。一个动作要用另一个动作来应对,一种风格要用另一种风格来抗衡。
他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在场中快速移动,距离拉开又缩短,交锋明明转瞬即逝,却几乎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路数都使了一个遍,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打了很久,只能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平均每三四秒,他们过招的风格就要陡变一次。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还没等观看者理清这一回合的思路,看出这一回合的输赢,下一个回合就已经进度过半。
两个人都没动用本源力量,看起来势均力敌,这种情况下没有完美的防御,也没有完美的进攻,总有被打到的时候,也总有攻击落空的时刻。肌肉骨骼相撞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不影响双方的发挥,他们好像都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生物。
令人眼花缭乱的搏斗里,克拉罗斯身上的紫水晶点缀不断折射出璀璨的灯光,他身形飘逸鬼魅,神出鬼没,招式出其不意,整个人像是一张在冷风里翻飞的纸钱。
重力约束不了克拉罗斯,同样也约束不了郁飞尘。当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和每一寸肌肉都被完美控制,他的反应速度和攻击方式已经超越了人们想象的极限。他真正的打斗风格强势凛冽,出手果决利落,不见血不会收回。明明是酷烈无比的攻击方式,却游刃有余得好似一切都经过精密的设计,硬生生打出了行云流水般的优美感觉。
任谁都觉得这打得很好。
但谁都不愿意去体会那种压力。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恐怖的攻势了,只要对方露出一个破绽,战局就会被他完全控制,很多次时候,克拉罗斯也不会选择正面迎上,而是漂移闪躲。
他没有选择任何辅助攻击的武器,因为他整个人就是前指的刀刃,其余一切力量都会为之摧折。
克拉罗斯的袖箭同样不是强有力的攻击武器。在这场搏斗里,它很不起眼,可总能在意想不到的角度和时机幽灵一般射出,每一次都选在郁飞尘无法躲避的时刻紧咬其后,持之以恒地打乱着战斗的节奏,如同附骨之疽。
而郁飞尘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袖箭要扰乱他,他则绝不因它而分神躲避,只是任它们袭至身前——然后空手接白刃,最大限度降低了袖箭的影响。
当克拉罗斯的袖箭放完时,郁飞尘的露指手套也恰好宣告报废。
战局仍未分出胜负。两人短暂地拉开距离。
下一刻,冰凉的气息突兀的笼住郁飞尘全身。
——本源攻击,
然而,还没等郁飞尘感知到克拉罗斯本源的风格,那股力量就突兀地消失了。
下一秒克拉罗斯出现在他面前,攻击密集如天空倾落的暴雨。郁飞尘迎上,雨珠又被冰冷的狂风掀起,纷飞碎裂。
他们再次错身而过,下一个刹那,克拉罗斯冰冷的本源力量又出现在郁飞尘身侧。
这次停留的时间久了一些,死亡的深渊在他近处缓缓降临。
曾经那些与死亡擦身而过的片刻,生命在眼前、在手中消失的场景,刹那间浮现眼前。
下一刻,又消失不见。
取代神出鬼没的袖箭的,是飘忽不定的死亡本源。
克拉罗斯眼眶那隐隐约约的血色似乎加深了,唇角也缓缓勾起隐秘的笑意,他像是深渊之上的垂钓者,用若隐若现的诱饵围捕着那视作猎物的敌人。
又一次闪现又消失。
克拉罗斯含笑在郁飞尘耳畔开口。
“小郁,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