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爱弥儿 04
“就像很多副本里发生的那样?”
“每一个碎片的副本也可以看做一个不愿离去的逝物。所以, 在永昼之外的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当生命存在的时候,意志和力量都有序运转。当生命从一个人身上悄然逝去, 先前的规则烟消云散, 意志和力量变成不愿归去的亡灵, 干扰现世的秩序。
人是这样,物也是这样, 连副本也是这样,永夜里到处是逝物的哭声。
那永昼呢?
郁飞尘没问。
他目光则看着最高处的天花板。挂画掉下来的一瞬间,一只断手在灰尘的遮蔽下飞快地沿着墙壁的昏暗边缘爬走。它五指着墙飞快摆动, 爬姿像一只蜘蛛, 翘起的半截手腕和断口则像蜘蛛翘起的肚腹。这是爱弥儿死后, 残存在世界上的东西。
就在断手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 郁飞尘凝神,猛地往上一扬手。
一只锋利的匕首脱手而出,激射过去, 角度十分刁钻。匕首速度极快,一声沉闷的铮响后,匕首没入墙中, 把那只手牢牢钉在了天花板上,图书室里的是右手, 现在这个是左手。
被钉住的左手抓挠着天花板,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它曲起手指, 手背往上抬, 想把匕首顶出, 但郁飞尘钉得很深, 凭它的力量无法撼动。
安菲:“现在爱弥儿的亡灵只能使用自己的肢体,若是日落后这件事情仍未解决,它的结构就会更加混乱,而意志愈发偏激。到那时候,它就会拥有超越身体的力量。离奇的事情会在这座教堂里接二连三发生。”
其实,断手和脑袋能够跑得飞快,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离奇了。
有些碎片副本里倒也会有亡灵作祟的事件发生。只是郁飞尘不常去,他更习惯在有迹可循的世界做任务。
被钉在天花板上的断手挣扎几下无果后,伏下不动,像是已经放弃。
仅仅伏下了片刻,苍白的手指再次抓住墙壁,整只手坚定地向前爬去,任由原地不动的匕首割开血肉,刺出一道深深的贯穿伤口。
还未完全凝固、粘稠的深红血液缓慢地往下曳去,啪嗒一声掉在他们面前的楼梯上。过一会儿,刀刃卡住了腕骨,然而它仍在努力爬开。
无须揣测,只要看见这一幕的人都能感到,一定有一股强烈的意志支撑着它去做什么事情。
安菲:“塔妲修女说,爱弥儿是个好孩子。”
“把自己撕成好几块的好孩子?”
“即使把自己撕成几块,也要抹掉曾经涂鸦痕迹的孩子。”安菲说,“他知道自己死后,别人会来收拾他的遗物。”
断手爬行的动作更加急迫。
“如果你有什么秘密,”安菲抬头,对天花板道,“我们会帮你保守。”
断手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它不相信他们,只是挣扎得愈发剧烈。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血管勃勃跳动,似在积聚着可怕的力量。
郁飞尘环顾四周,想寻找可以借力的地方去天花板把断手取下来。就在这时,断手的手掌猛地握成拳,往天花板上重重击打了一下。咚一声重响,像是巨大生物沉闷的心跳声。声音如同涟漪在水面散开,瞬间波及了整个阁楼。
这一刻,楼梯再次隐隐震颤起来。壁架上的花瓶和小装饰物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吊灯摇摇欲坠。刺耳的吱嘎声以他们所在之处为中心,向整个阁楼蔓延而去。像是强烈的地震。
郁飞尘:“不是说他只能使用肢体的力量?”
“他的意志太强了。”安菲说,“小心,去……”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再次被抄了起来。没有了楼梯,就要考虑其它的上楼途径。郁飞尘再次甩出了一枚匕首,这次匕首深深插进侧墙里,他带着安菲后退几步,重新踏上楼梯,在坍塌处跃起,然后在扶手和匕首柄上连续借力,越过楼梯的塌陷部位,落在三楼和四楼的交接处。
接着,没有再去理会那只断手,径直往四楼的房间冲过去。
安菲:“……”
安菲不说话了,安静地履行着一个挂件的职务。
和小郁一起做事的时候确实可以放弃使用自己的身体,也放弃脑子。
起初断手弄掉了墙上的挂画,砸断楼梯来阻挠他们上楼,现在,气急败坏的爱弥儿引发了更大的震动。他们必须在证据被毁灭之前赶到四楼的房间,弄清楚爱弥儿究竟想要掩饰什么。
老修女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找齐爱弥儿的尸体,但外来者不能不探究一切的起因。
一会儿的功夫,震动更大了。整个阁楼都在剧烈地摇晃。看不见的、超越尘世的力量在摇动着它。
风猛地大了起来。灌进四楼的走廊中,阴森寒冷。转角处的吊灯哗啦一下掉了下来,郁飞尘闪身避过,带着安菲冲进四楼那个小房间。
房间冷清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窗下小茶几上放着缝补用的剪刀和针线,衣柜里是两套换洗用的黑色修女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眼就能看出主人过着虔诚的苦修生活。这是老修女的房间。
此刻,房间里的所有陈设都在剧烈的晃动着。郁飞尘把安菲放下来,让他扶着自己的胳膊来保持平衡。地板相互挤压,刺耳的吱嘎声越来越大,这种动静,这座古老的阁楼很快就会支离破碎,化为废墟。但情形越是危急,头脑越应该冷静。
安菲是
关于灌木……维斯修士说,今早有一个孩子抱着什么东西匆匆从小阁楼附近出来时,踩歪了好几棵灌木。
种种线索刹那间串联在一起。郁飞尘和安菲对视了一眼,爱弥儿的死因已经呼之欲出,但他们还需要可以佐证的线索。
然而,爱弥儿毁灭线索的态度也异常地坚决。继地板之后,墙壁也开始破碎移位,腐朽的墙壁上出现深深的裂纹,每走一步路,都像走在晃动的海面上。再过一分钟,这座阁楼就会彻底倒塌。如果他们还在待在里面,也会被一并掩埋。时间不多了,安菲和郁飞尘却没有撤走的意思,而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窗边。
窗户是大开的,窗下是小茶几和矮凳。郁飞尘目光看过看过窗台,然后往外移去,想要在阁楼倒塌之前找到证据。他做出这样举动的时候,阁楼的晃动刹那间变得更加狂暴。
“撑不住了。”郁飞尘拉住安菲的胳膊,打算带他跳下去,“走。”
就在这时——
诡异的平静突然降临。
所有的晃动在一刹那之间全部消失。阁楼恢复平静,只有墙壁上的裂痕还记录着刚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从楼下响起,传入他们耳中。有人走上了楼梯,脚步声十分缓慢,声音由远到近,逐渐从一楼走向来。难道是爱弥儿的身体?
两人屏息望向门口,声音渐近,却又在脚步声里听见了活人的呼吸声。最后郁飞尘走出去,见是老修女,她被断裂的楼梯拦住了。
郁飞尘从四楼的楼梯间找到一把扶手梯放下去。不久后,老修女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修士告诉我这里出现了奇怪的动静。你们不去寻找身体,在这里做什么呢?”
说罢又环顾四周:“爱弥儿,好孩子。是你在晃动阁楼吗?究竟是什么让你不得安眠?”
其实,自她走进阁楼起,墙壁上的那只断手就乖巧下来,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一般。
看来爱弥儿还真是一个好孩子。
安菲开口:“我还记得您曾经丢失了一本书籍。能告诉我们您习惯把它放在房间的哪里吗?”
老修女:“就在那里,床头的柜子上。因为我睡前会翻看它,把
她指着的床头离窗户很远,在房间的另一边,此刻床头柜上空无一物。
说着,老修女朝郁飞尘走过来:“骑士,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郁飞尘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稍微侧了侧身,挡住窗台上一道不起眼的痕迹。
郁飞尘:“今天早上您从起床到发现丢失了《爱弥儿》,中间做了什么?”
老修女:“我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吗?健忘的骑士。”
现在郁飞尘的棋子已经不是黑骑士而是黑国王了,但老修女还是要执着地喊他为骑士。
“起床后,我按照一直的习惯,先去洒扫了庭院。完毕后,我就回到了阁楼。阁楼建成太久了,每次,我都要慢慢地看着楼梯和墙壁,找找有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我生怕有一天楼梯会倒塌,就像今天发生的一样。然后我回了房间,想要把那本《爱弥儿》拿走去给孩子们讲讲些故事,却看见那本书不见了。”
“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
“没有。”老修女摇了摇头,“年纪大了。很多声音都听不清了。修士们已经准备好棺木和仪式了。你们快去别的地方,把爱弥儿的尸体找到吧。”
安菲应了一声。他拿出一张手绢。细细擦拭着窗台上的灰尘。
“啊……我想起了。最近天气寒冷,常有孩子们生病。上楼的时候我关掉了三楼走廊上的窗户。”
安菲和郁飞尘不着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安菲关上了老修女的窗户:“也要记得您自己的身体。我们走了。”
老修女缓缓点头,目光迟疑缓慢地看向自己的窗台。不过,被安菲擦过的窗台已经焕然一新。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有老修女在阁楼里。爱弥儿的断手十分安分。郁飞尘把它取了下来,装在木盒中,然后和安菲一起来到了三楼。
三楼走廊的窗户紧闭着,从里面插上了插销。刚才震得那么剧烈,插销也没有脱落。
他打开窗户往上望去。巧的是,走廊这处的位置正对应着楼上老修女的位置。也就是说,这窗户就在四楼老修女窗户的正下方。
如果有一个人,从四楼房间的窗户下来,一手牢牢抓住上方窗户的底栏,身体靠着墙,下半身就可以轻易探进三楼的窗户里,稍一使力,就能从四楼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三楼。
——前提是,三楼的窗户是开着的。
若窗户紧闭,双腿无法探进窗户内,往下又没有可以着力的东西,整个人就会不上不下地挂在墙面上。除非大声呼救,否则无法离开。
那么再过一会儿,他扒住窗栏的手就会开始失力颤抖。再然后,当所有力量都耗尽了,手指只能不由自主地松开,往下滑去——在窗栏上留下一个拖曳的痕迹。这就是他们在窗边看到的东西。而爱弥儿的头颅来到此处,想来也是要抹去这一道痕迹。
当手指彻底松开的一刹那,就是坠落的开始。这个人会重重落在楼下的灌木丛内。灌木稀疏,不能缓冲,若是没有经过相关的训练,仓皇落下,这人会背朝下落地,当场毙命。
维斯修士清晨看见的那个抱着东西从阁楼附近跑出来的孩子,其实已经是爱弥儿的尸体。
而他抱着的东西……
老修女的话语再次响起。
“我还没有教给孩子们下一个章节的内容,就发现,他已展现出那个章节所描述的品德。”
“所以,我总是要别的孩子们效仿他的言行。”
在清晨,城中尚未明亮,原本放书的床头柜更是陷在一片昏暗之中。若想看清书上的内容,就要来到窗前。
或许只来得及匆匆翻了几页,就听见老修女的脚步声在门边响起,这时候,爱弥儿已经来不及将书放回原处,仓皇之下,他选择从窗户悄然翻入三楼的走廊。
然而三楼的窗户,已经被紧紧关闭了。
其实没有人会因为书上的涂鸦去责备一个孩子,若被老修女发现有孩子悄悄翻开了示范用的教本,想要提前得知她对孩子们新的要求,大概也不会过多斥责。
但是一个孩子想得到从一而终的褒奖的意念是那样强烈。这种意志贯穿了他短暂的、童稚的一生。即使在生命猝然消失后,他依然想要抹去种种与之相悖的痕迹,好让自己在老修女、在其他孩子眼中不蒙上任何可疑的尘翳。
毕竟,一直以来,爱弥儿都是老修女口中最优秀、最完美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