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羔羊
你输了。
因为你好像……真的爱着你的子民。
所以你会痛苦, 你会愧疚,你会动摇。
假如你的爱还没有那么深刻,那么在登上圣山之初, 你的意志就会因为目睹了自己被教化、被雕刻的过程而崩溃破碎。
但你不是, 所以你才能走过那条路来到这里。而在此处等待着你的——会是比先前残酷一万倍的内容。
所以, 你注定不会赢。
没有人会比故乡更了解你的魂灵。
雪白衣袂拂过染血的长阶。
安菲能够理解,为什么当初墨菲去了一趟迷雾之都后会坏掉了。
毕竟现在连他自己, 都有些看不清自己的面孔了。
又一个子民剖开心脏向他祷告祈求。而他只能看着他坠入苦难的地狱。他走在尸山血海之上,人人都向他伸出手,而他只能往前走。
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他的衣摆, 他的脚踝, 他的长发。
他们要把他拉下去, 要与“祂”一同永堕死海。
一声轻轻的叹息。
安菲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一线鲜血自伤口处流下, 腕间的箴言藤蔓蠢蠢欲动伸向那里,却被主人用两指按住。
“你只能喝一点儿。”安菲说,“这是给他们的。”
藤蔓抗议地抖着叶子, 眼睁睁看着血滴落在长阶之上,一个溅开的形状。
随即是更多滴,安菲一路走, 鲜血一路流下,与他们的鲜血不分彼此地交融。
在斑斑血迹之间, 神明垂眼看着一切,眼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恍若一幅圣洁又森寒的画像。
“这是我的过错, 我知道。”安菲轻道, “我回来了。都交给我吧。”
“把痛苦都交给我, 让我代你们承受, 然后……你们就再也不用哭泣了。”
淡金色的意志如温柔的羽翼展开化为有形之物,笼罩了这片天地,将每一个仇恨的碎片都纳入其中。
神明的意志包容了每个人的意志,要把他们带往安宁的天国。
使逝者安眠,亡灵消散,平息世间的混乱与痛苦……本就是“安息日”的内容。
被安菲的意志纳入其中的片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仇恨的宣泄口,所有碎片陡然爆发出剧烈的反抗,如千万把利剑刺入那神圣的意志之中!
不被信仰的神明,你已失去昔日的权柄。
天空上,连成一片的眼睛,个数再度增长,几十只巨大的眼睛向下注视着安菲。天与地之间,一股无比庄严沉凝的气氛悄然升起,压向那雪白的身影——
安菲咳出了一口血。
日光酷烈,荒漠一望无际。
跋涉的旅人总能看见天边浮现一座恢弘神圣的城池,神明的衣袂在其中飘拂。
于是他们努力前行,拼尽全力。
城池和神明却始终在遥不可及之处。
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们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一座海市蜃楼。所谓神明并不比火中的幻影更真实。
既然事实并不如此,祂为何又要他们相信神爱世人?
这样的碎片,郁飞尘去经历了很多个。从信仰到仇恨的过程,他也体会了许多次。
他想形容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因为他发现,它比先前经历的所有痛苦都更能让自己感同身受。
爱?恨?背叛?都不对。
一个词突兀地出现在了郁飞尘心中。
丢弃。
……被丢弃。
这个词语浮现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茫然。难道这个词曾与他有什么关联?
也许吧。没什么。
不得反抗,无法挽留,只有仇恨。他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太软弱。
换成他自己,不会这样。也许。
……不会。
碎片偏偏愈发疯狂地向他涌来。
烈火里,洪水下,死海中,他们声嘶力竭呼喊神明。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神明的模样,每个世界都有关于神明的信仰。
血与酒混合着流淌在下水道。黑暗的小巷里,气味污浊,满身颓丧的白袍先知摔碎了仅剩的神像。
“神……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
“神就是妓女,神就是娼妇。”
先知身后,堕落的城池里,传来亡灵与妖魔纵情欢乐的声音。
“神……就是你以为自己得到了……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真吵。
手指按住剑鞘,另一只手拔出长剑。
尖啸的碎片在剑刃上撞成两半,破碎的情绪还是传递到他心里,密集的碎片也并不是一柄长剑可以阻拦。
他能斩断的是力量而不是意志。所以,那些绝望的哭喊还是会在灵魂中回荡。
……令人作呕。
那就不用这样的形态。
长剑随着他的意志变化,毫无滞碍,他控制它如同操纵身体的一部分。
本源力量化作丝丝缕缕混沌的黑色气流盘旋在郁飞尘身侧,细看去,那质地竟如同世界破碎时的裂隙一般。
触及它,幻象刹那间支离破碎,挣扎痛苦的人们的身体扭曲畸变,相互绞缠成一片混乱的汪洋。
其中饱含着的情感也以更激烈的形式混合,变为极致纯粹的痛苦和癫狂。但是,终于不再是连贯的一段段被背叛、被丢弃的情绪。
这样就好。
他真的……不想在这里。
往前走,厌倦的情绪在微阖的漆黑眼瞳里蔓延。力量再度暴涨,向他席卷来的一切碎片刹那被绞为漫天尘埃。
烟尘在安菲面前飞散。
他抬起手背抹去唇畔血迹。脸色略带苍白,其它都还好,没有伤及根本。
“过去的所有纪元里,我身边没有别人。一路上,你所有的障碍都是为我一个人所设。”安菲道,“想来,也是在他现出本源的那次,你才忽然发觉这件事吧……”
手指穿过细雪般飘飞的碎片。
突然被另一种强横力量绞散后,它们混乱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
“那天,黄昏时候,他就在我怀里……什么都没留下。”
“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恨你?”
“但是,”又一滴鲜血自他眼中流下,压低的声音,像风一吹就会散的呢喃,“你不知道,他其实……从未有一刻离开过我身边。”
“所以,是你输了。”
金色意志重新笼罩了碎片。
这次,不再完整独立的亡灵们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暴起反抗。过往记忆变得混乱,不再能拼凑起有始有终的仇恨,它们本能地被那安宁的意志所吸引,不由自主追随它而去,赴往永恒安宁的梦乡——
力量被摧毁,意志也消解。最终,它们化作星星点点,散入圣山的云雾中,再无声息。
“真想死。”一个黑雨衣气若游丝地说,“老板是不是欠迷雾之都钱了?它怎么不直接把我杀了?”
“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希娜捂脸,“我真的不想恨永昼,恨老板啊——”
身临其境地被带到迷雾之都居民曾经的记忆里,一次又一次被神明遗弃,那种恨,那种癫狂,在自己心里怎么就莫名其妙投向老板了???
去过迷雾之都的人都会被灌输强烈的对永昼的仇恨,现在他们每个人都体验到了。
一路走来,只有墨菲的状态相对最接近正常。这不仅是因为他确实是永昼里最强大的神官之一,还因为仇恨永昼这件事,他已经有过经验——不会再崩溃,尤其是在克拉罗斯面前。
“守门人,我怎么觉得你也受到影响了?天呐,难道以前都错怪你了?难道你对永昼还真的有那么一丝丝的爱吗?”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想起过去的事情,哈哈……”克拉罗斯的语气很像在转移话题,“嗯?脏东西好像少了很多,去哪了?等下要去把小方块捉过来问问。天气好像变坏了。”
狂风大作,以他们所在的道路为界,光明的那面愈发光明,晦暗的那面愈发晦暗,意志铺展,力量涌动,似乎两边都有很高级的事情在发生。
感受着整座圣山上发生的变化,守门人目光深深。
“嗯……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手段,毕竟,都是最强的嘛。可是,迷雾之都好像也很自信的样子……啧,总感觉有些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而他们这边只有平平无奇的路途,靠自己顽强的意念对抗着该死的碎片们。
克拉罗斯:“不能参与重头戏的感觉真不好。”
白松幽幽道:“……习惯就好。”
“。”
“唉,不知道郁哥在做什么。”
长阶上,郁飞尘平静地看着那些意志的余烬被另一种意志所消解,隐入黑暗。所有声音都消失,什么都没有了,混乱与疯狂的情绪也渐渐不复存在。
世界确实应该安静一点。
登山的长阶再也没有阻碍。郁飞尘兴致缺缺地看过这条长路,看过愈发压抑的天空。
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帘微垂,厌倦之色尽显。本源力量没有收回,在周身继续盘旋。
好像不怎么能控制自己的想法了。
想让这座山,整个迷雾之都……还有外面,全都安静下来。
暂时不要这样。
保持平均水准的道德,然后走完这条路,去到山巅。他还要去和安菲见面。
只是——
感受着自己的心脏,郁飞尘淡漠地想。
走在圣山的长路上,他好像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