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余烬十一
事物终结的方式, 除去实体的毁灭,还有意义的消弭。
郁飞尘曾经使用过的是
——他用来禁锢和掌控安菲的力量消失得干干净净。不是简单的消失, 是从过去、现在和未来, 一切规则和意义中, 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擦去了。
那些地方曾经有过什么?看不见也想不起了。
只有森冷而迷乱的氛围,如同那个不存在的“它”在他们之间出现的时刻。
郁飞尘不能阻止这样一个过程, 就像他湮灭迷雾之都的时候安菲也无法阻止那样。
神把郁飞尘的神情尽收眼中。
意志本源重新回到自由和纯粹的状态,它亦如同一双高高在上的平静眼瞳,与力量本源相对而视。
离开乐园来到永夜的迷雾之中, 祂没有得到创生的权柄, 而是拿起了不存在的利剑。
那超越了现世的虚空之境如冥河般吞噬了所有, 若是有人见到这样深邃幽冷, 近乎疯狂的过程竟是由传说中的永昼主神所主导,一定颇觉荒诞。
但是,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而且, 并没有就此停止。
禁锢祂的力量已经被抹去,那么禁锢祂的这个世界也应当不再存在。
郁飞尘的眼珠动了动,余光里, 他看到整座殿堂开始解体下沉。
高塔、王城、王城边缘通向田野的小径,与它们相关的一切时间和空间, 它们先是成为千万个支离破碎的单独的剪影——意义上的最小单元,然后陨灭在无边的黑暗中, 像星星走完长久的寿命, 最终熄灭于夜空中。
郁飞尘目睹着这一切发生, 如同观看一朵花的凋谢。
他忽然出声:“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神说:“不知道。”
“我在想, 如果这个世界里还有东西活着, 你还会不会这样做。”
神明眼中浮现讥笑。
“你会用那样的世界来困住我吗?”祂反问。
郁飞尘:“也许呢。”
“你不敢。”神明笃定说。
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只是一种妥协罢了。神确信郁飞尘只会用阴暗畸形的世界来作为新的囚禁之所,而绝不会是正常的、有真正生命存在的世界。
因为那样的世界结构太复杂,变数太多,自己逃离的机会也会变得更多。
“有什么不敢?”郁飞尘说,“送封信而已,都被我看到了。”
语调略带一点放任和无奈,像极了情人间的亲昵玩笑。听起来像是在指责祂自己没有隐匿好动作,其实却是表明一切都会在自己觉察之中。
神无意与他进行文字和对话的游戏。
祂向周围望去——
消弭的范围如涟漪般缓慢而彻底地扩大,他们已经身处一片不存在的真空中。四面八方升起光怪陆离的虹彩。
就在这令人心生恐惧的虹彩之中,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边缘被吞噬殆尽。
然后停下了。没有往外多侵蚀一分,也没有少吞噬任何一丝。仿佛祂心中对这片世界的大小早有成算。
郁飞尘略带意外地转了转目光。
这样看来,那个送信而后败露的侍者,真正的目的或许并不是送出那封信,而是在为神明丈量这方世界的真正范围。
现在——没有了锁链,也没有了整个作为囚笼的碎片世界,祂可以说是自由了。
神明眉宇微舒,雪白衣袂拂动,整个人似乎要向下坠去——无垠的永夜正张开双臂迎接着祂。
郁飞尘面上,却浮起怪异的笑容。
那笑容只是微不可见的一点,却让人遍体生寒!
“你说得对,”郁飞尘说,“我不敢。”
他这话说的极轻也极低,像是只说给自己。可是话音落下,整片虚空都跳动了一瞬!
而后,周围蓦然变化。
天旋地转的眩晕一晃而过,视野重回清晰时,整个世界像是揭开了一层虚伪的幕布。
宗教式的穹顶在他们头顶上方庄严地歌颂着神明创世时的景象,鎏金彩绘在长蜡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仿佛从没有过虚空,也没有被擦去的碎片。
床对面是寂静燃烧着的壁炉,火光明亮,华美神殿里一切细节纤毫毕现。
王宫的奢靡变为神廷的浮华。那些陈设和器具仿佛只是换了一种风格再度呈现在他眼前。像是整个世界揭开一层幕布,露出真实的本相。
力量本源将这方神殿拥在其中,如午夜时分的山脉一般凝实厚重,密不透风。
这还是——
神明蹙眉。
这还是郁飞尘一开始关住他的那个地方!
耳畔传来郁飞尘平静的语调。
“我不敢,所以我本来就不会放你去任何别的世界。”他说,“所以,那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从别的地方投射过来的幻象。”
他们的真身,依然身在这个他用本源力量精心构筑而成的牢笼之中。因为他不会让安菲有哪怕一丝逃离的可能。
神明怒视着他。
那一刻祂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乐园的传闻中的那个郁飞尘,那些从未失误的带过的事迹与例证,众人口中不可思议的传奇。
这些天来自己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其实是一片晦暗,而如今祂知道,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居然也是如此——
没有任何形容词能够做出譬喻。
绿瞳中似乎跃动着烈烈的火焰,用力紧扣的手指上,优美的血管随心跳起伏,没有一处不是绷紧戒备的状态,这似乎也意味着神明的反抗不会到此为止。
壁炉中,火焰的跳动在那一刻完全静止了,空气也彻底不再流动。
和神明脸上阴云密布的神情一样令人窒闷的是殿中的氛围,像是台风眼的中央一样可怖。
下一刻,意志本源张开光辉灿烂的翼翅,如同过分平静的海洋陡然掀起滔天巨浪,最高级别的震慑化身世界终末的天罚,所到之处一切意义都将烟消云散。而这一次它不再是湮灭所谓的世界,它指向的地方是——郁飞尘真正的本源所在!
郁飞尘的手指扣住神明的肩膀。
那天罚的雷霆将他轰然笼罩的那一刻,力量本源亦如灭世的巨兽般陡然暴起,径直迎上!
一次毫无保留的对撞。
组成这世界的最本源的两个部分,以全然敌对,甚至似乎是完全不计后果的方式凛然碰撞。
它的余波会传到整个永夜。连这个世界最坚固的那些规则都要在这样绝顶的冲击之下不再稳固。
扭曲的深渊与正常世界的交界处,一直静默矗立的锁链天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摇动声,本已黯淡无光的纹路下似乎出现深深的裂痕。
而风暴中央的两方——
巨大的冲力让灵魂都是一片炽烈的空白,空白散去后,似乎谁都没有打败谁。
只是一瞬的僵持。
过分的寂静,如同这个世界一声旷远的悲鸣。
神明的目光微微涣散,像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在这个世界割下裂痕而不是将其弥补。
就在这一瞬间的僵持中,郁飞尘已经重新占据主动,将神明压在身下!
他眼中涌动着无数看不清的暗流,却被冰封在万丈深的冰面之下。
“我说过,还没到你能离开的时候,冕下。”
神明亦是掀起唇角,一个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的微笑。
“你还能关住我,不是因为你的位格高于我,”祂平静说,“只是我的领悟暂时还没有高过你。”
“总有一天,我做得到。”
“是吗。”此时的郁飞尘,呈现出异样的平静。他抬起神明的手腕,吻了一下祂的手背。
神明看着他。
这个人的亲吻其实从没有一天真正虔诚过。就算只是最轻最若即若离的碰触,也像是要饮尽躯壳之下的鲜血。
犬齿轻轻厮磨着手背的血管,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直视着神明的眼睛。
郁飞尘的语声,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我等着那一天,冕下。”
神再度别开目光。
因为郁飞尘的眼神里,有过分的偏执,和过分的欲望。
“但是在那之前,”郁飞尘说,“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握住神明的手腕把它贴近自己的脸颊,神明不看着他,但他还有太多方式可以用来表达。
他的力量不再侵入神明的本源,但他的手指仍可以沿着血管的脉络探入华美的衣袍,手指之下是神明的脉搏,他体会它如同啜饮浓烈的美酒。
神要挣脱他的钳制,他把祂的身体反扣在怀中,从背后靠近了祂。
比起看到超越了整个世界的“不存在”的景象,郁飞尘觉得,还是他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更加接近疯狂。
神明没有再去泯灭他的力量,神的意志并不在最完美的状态。
而郁飞尘也没有见过它真正完美的时候。只是在他的力量缠绕其中的时候,它才被强行拼凑出一个完好的假象。
现在那些力量都不复存在了,神明的本源也就回到虚弱摇摇欲坠的时候。
指尖和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病态的红,反而像是祂在用身体的变化来回应郁飞尘愈发靠近的动作。
方才那一下意志的陡聚似乎耗尽了身体的力量,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心跳。
……仿佛是祂的心脏,真的因为他的吻,他连绵不断的束缚和触碰而加快了跳动。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人在这个世上能感知到的极限。从前的很多事,都变得苍白了,而另一些事物愈发颠倒迷幻。
连错觉都像是真实。
郁飞尘抱紧他,像是要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紧紧相贴那样的抱紧,他放开神明的手腕转而去亲吻他的侧脸。
密不透风的海洋一样将神明环绕,仿佛这样就能隔断祂心中的一切。
急促的呼吸声传来,祂殷红的唇微微张开,像是用力呼吸以确认自己的存在。
因为除此之外祂别无他法。
“你的心脏在跳。”郁飞尘在祂耳畔说,“如果我碰到你,你会感觉到。人有的所有感官你都有。”
“如果我……”他手中蓦地化现一柄匕首,锋刃抵在神明的咽喉,“割开这里,你的血就会流出来。”
“流完了,你就会死掉。”
神明眼中全无惧色,祂不在意自己的存活亦不在意自己的死亡。
祂转过头来,目光如冰川般淡漠。
“郁飞尘,即使我死了。”祂说:“也会在永昼。”
郁飞尘闻言笑了起来。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明显的笑意,目光中透露出惊人的疯狂——但这疯狂又被表面的一层冰壳覆盖,癫狂中有别样的冷静,像是万物毁灭时万籁俱寂的前一秒。
他伏至神明耳畔,一字一句说:“那你就看着吧。”
说罢,神殿四周的所有玻璃花窗被狂风吹彻,同时向外打开!
神殿之外的场景
环绕着他们的是整个永夜最为狰狞怪异的那些力量,它们被深渊吸引来到此处。
目光穿过所有扭曲的力量,穿过星海般漂流不定的永夜,直达永昼。
永昼早已黯淡了。它像一轮巨大的圆月,上面遍是裂痕。
而此时此刻——它正在剧烈动荡,即将破碎!
每一道裂痕都在蔓延,加深,生长。
而郁飞尘的力量如同阴云般环绕在它的背后,似乎在促成它的彻底毁灭。
这样一幕恐怖的情景映入神明眼底,祂挣开的力度像是濒死挣扎,却被郁飞尘死死勒在怀中。
他的吻还在继续。
神明的心跳依旧如擂鼓。
祂的眼瞳里倒映着永昼的景象。
人在挣扎。
世界在坠落。
事物四分五裂。
郁飞尘在吻他的唇角。
在永夜的两端,狂欢与悲鸣,如世间的两极。
你从何时开始深陷这地狱般堕落的图景?
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身在其中!
人能有的感官祂全都拥有。
人的所有情绪也能从他心中生发。
人最深重的罪行,是否真的就是——妄想成为神明?
在这深渊地底,它们如同灭世的洪水一般将祂推入不可抗拒的洪流。过分极端的境况下连理智都像离开了身体。
哭声和尖叫汇在一起太刺耳了,超越了听觉的极限,和欢呼大笑声没有了差别。
祂抓住了郁飞尘的手。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祂还看着那里。
一面是现实的身体中濒临极限的知觉,一面是自己的神国与子民在灭顶之灾中轰然崩塌的现实。
那些让你在梦中千百次惊醒的东西现在正在到来。
永昼会从边缘开始飘散。
然后,解体的过程越往中央去越会更剧烈,流沙飘散变成石砾崩落,再变成四分五裂轰然崩塌,它从最核心碎裂成规模宏大的几部分,那些部分继续如此散开。如此声势浩大的毁灭应该有震耳欲聋的声响,但声响都消失在虚空中。
是这样没错——接下来,这一切都会发生。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
……是因为什么都做不了了。所有能做的好像都做过了。
意识仿佛是艰难喘息着回到现实中,身体每一寸都好像被禁锢,祂听到另一个人过分剧烈的呼吸和心跳声。
过一会儿,祂连这声音也听不见了。
祂还看着那里。空洞的眼睛下,好像有眼泪流了下来。
下一秒。
永昼破碎了。
只发生在一瞬间的刻度之内,壁炉的火花跳跃一下所用的时间。
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超越的极限的感知和情绪终于被推至不可想象的顶点。然后化作一片绚烂的空白。
——关于你的一切都不存在。
郁飞尘发觉怀中的神明忽然没有任何动静了。他伸手探向祂的脸颊,只摸到一片冰凉。
“安菲?”
他像是终于寻回了失去的良心,后知后觉发现这一切都过度了。
“安菲?”
再叫一遍没有任何回应,他说:“假的,安菲。”
阴云般环绕在永昼背后的本源力量终于开始移动,它们像一只掌控了一切的巨手,将永昼所有的碎片缓慢而有序地往回收拢。它与永昼之间链接着千万条微不可见的丝线,这让整个永昼都在他的统治之中。
它们缓慢地向彼此合拢,被至高本源的力量强压着回归一体。
这个过程进行的同时郁飞尘扳过神明的脸,让祂看向那里。
声音并不冷静,带着难得一见的颤抖。
“你看,骗你的。”
可他怀中的神明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郁飞尘的目光中流露出片刻的空茫,有一瞬间他像是终于懂得了“恐惧”这一词汇,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小心地抱着祂。
“安菲?”他轻声重复着,即使明白神明已经听不见这个名字。
他看见那双翡翠绿的眼瞳已经彻底涣散,不会因为动作与光线的变幻做出任何反应。
其它的所有感官亦是如此。祂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
看不见他恢复了永昼,也听不见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骗你的。
在神的认知中,永昼已经彻底毁灭。
他们共同犯下这无人可以审判的滔天罪行。
郁飞尘握住祂血色尽失的右手,十指缓缓相扣。
就在这时,神明身上,终于出现了反应。
在这样的——终末的时刻,在祂的认知里一切都不复存在之时,在万物终于毁灭的现在。
这世间唯一的神明,在笑。
唇角轻轻翘起,笑意越来越深越明显,格外超出常理也格外真心实意——
身体的颤动起伏越来越明显,祂的笑意中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开心。
火光跃动的一霎祂闭上空茫涣散的双眼,指针再走过一秒后清明的绿瞳霍然睁开,那里清晰地倒映出郁飞尘的影子,仿佛穿过了一切世间的变幻。
祂还在笑。
看着祂的笑,郁飞尘的呼吸和心跳急促到了极点,他的心跳整个空间里都能清晰听见,而他眼中那冰封的一切此时彻底崩解消散,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疯狂,不是晦暗也不是占有。
在那万丈深渊最深处长久埋藏,永恒冰封,此刻终于得以见于天日的——是深浓的,见不到底的爱意。
看到安菲的笑容,他也笑起来。
呼吸依旧未能平复,心脏继续狂跳。他一边笑一边吻安菲。
“你明白了,”他说,“其实你一直明白,对不对?”
安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祂好像仍无法回答任何。
祂所做的是摸索着拽住郁飞尘的衣襟,把他拉向自己,然后去找他的所在,生疏地去吻上他的嘴唇。
祂动作如此迫切,像是要与他分享自己的存在。
郁飞尘以吻回应。
这是神明
因为附生于永昼的意志终于回归现世的身体,祂真正触碰到自己的存在。
当属于神明的目光看向人世间的迷雾,命运的伏笔就此埋下。
祂来到这里,只需要一念转瞬。
可他若要回去,那个地方他流尽鲜血也不能抵达。
郁飞尘的手指穿入安菲发间,他
迷雾的赌局结束之时,人与神的赌局才刚刚开始,上场者依旧押注全部身家,连同整个世界的黑夜与白昼。
你还是可以赌,我不会让你输。
玻璃花窗之外,星海的尽头,永昼是一轮巨大的圆月,光尘缓缓收拢,最后一片碎片也回归了它的原位。
壁炉中,火焰恒久燃烧。
现世烟霾尽散,唯有明亮的火光梦境般笼罩着他们,如同永不落幕的欢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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