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羹汤
伴着那带着深沉戾气的声音, 一股怪力从脖颈传来,直将容染狠狠掼到一旁墙壁上。
后脑与墙壁相撞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容染顿觉世界摇晃, 眼冒金星。
他两手抬起挣扎着想要拿去脖颈束缚, 却什么也没有摸到,窒息感反是越来越重。
沈殊从容染身边走出, 冷眼望向容染, 指掌一勾,容染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凭空拎起,再度重重甩向墙壁。
身体撞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容染刚整理端正的仪表在须臾间已荡然无存, 他被一下下往墙壁撞上撞,想要尖声喊沈殊停下, 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终于明白对方根本不是在问他问题, 而是在存心折磨自己!
寂静房间里, 沈殊面无表情抱臂而立。
早在三年之前, 他便已经看此人不顺眼。这几日他游走天池山中,将有关叶云澜的流言听全,怀疑消息传出的对象正是容染。
容染对叶云澜的冒犯已不是第一次了。
三年前听风亭, 容染便已对叶云澜下药设计,后来却因有栖云君的庇护不了了之。
没关系。沈殊想。
师尊当年懒得出手教训的事情, 他可以代对方十倍、百倍讨回来。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持续了半刻才终于停止。
容染四肢瘫软匍匐在地上, 发冠散乱, 满身狼狈。
那张曾被称之为天宗第一美人的脸, 青青紫紫, 满是脏污血迹。
他被看不见的力量拖曳到沈殊面前,身体跪趴着,唯有头部被牵引着抬起,正看到沈殊居高临下立在他面前,还有对方黑色缎靴的靴尖。
容染瞳孔收缩。看向沈殊目光里,终于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惶然恐惧。
他的脸被踩了下去。
“这一脚,是我替师尊踩的。”沈殊。他微微勾唇,不尽冷漠嘲讽,“免得脏了师尊的鞋。”
容染素好脸面,尤其珍视自己容颜。
他五官在碾压和屈辱中变得扭曲,却忽感觉脖颈处一轻。
他可以说话了。
无数谩骂想要出口,又被岌岌可危的理智强压下去,容染只觉胸闷几乎想要呕血。
沈殊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猜测,他不明白短短三年,当初他看不上眼的少年,如何会强到这个境地。
脸再次被踩了下去。
容染忽然尖叫了一句,“不是我!”
沈殊将靴子移开,冷眼看他,“哦?”
容染:“那消息,不是我传出去的——”
他说着,唯恐沈殊不信,又道:“我是阿澜师兄,对阿澜爱护之心天地可鉴,又怎会将他的伤势隐秘透露出去,引来旁人觊觎?你要信我!信我!”
沈殊漆黑瞳仁俯瞰容染。
他能够感知到身边人负面情绪,容染此刻满心皆是惊慌恐惧,却唯独没有心虚——
容染并没有说谎。
沈殊歪了歪头,容染以为他要放过自己了,未想迎面又挨了一脚。
“看看你自己现在模样,”沈殊语气森寒,“还有脸自诩师兄,凭你也配?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骨骼碎裂声音森然,容染惊恐道:“沈殊!我是栖云君亲传弟子,你不能杀我——”
沈殊动作一顿,栖云君的名号令他的眼中猩红顿生,又被理智扼住。
栖云君是蜕凡境。
杀容染会给师尊带来麻烦。
还不是动手时机。
“这次,便先饶你一命,”他面无表情道,“不过记住了,日后再敢臆想我师尊……”
他冷笑一声,猩红瞳孔紧盯容染。
“——就杀了你。”
沈殊离开了。
许久,容染才恢复了力气。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望向沈殊离开方向,目光满是怨毒与畏惧。
须臾,他似乎想起什么,匆忙拉开衣物伸手探进胸口心脏处,摸到其中一物,发觉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听到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来。
容染一惊,不愿外人见他如此狼狈模样,忙收拢衣物,缩到墙角的阴影里。
便见半掩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一个白衣身影缓步走入进来。
那人见到蜷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容染,微一挑眉,眼底滑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嫌恶之色,而后走近前,温声道。
“容道友,可需要帮忙?”
……
徐清月踏上比武台时,深吸了一口气。
檀青宗是药修宗门,数百年以来,他是第一个踏上浮云巅比武台的檀青宗门人,师门上下许多师弟师妹都赶来支持。
陈微远亦在台下看他,目光温柔鼓励。
他凝神静气,周围人的议论慢慢被他抛却脑后。
长剑出鞘,徐清月并指抚过剑身,清冽目光望向对手。
“沈道友,请。”
就让他见一见,由叶云澜亲手調教出的徒弟,究竟剑道之上是怎样的水平。
对于未能够拜师叶云澜一事,徐清月始终心有遗憾。
忽然,他想起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传言。
叶云澜说,因伤势身体,自己只会有沈殊一个亲传徒弟,可若如传言,有人为他以双修之法治好身体,便能成为其双修道侣,道侣之间,自比师徒更为亲密,可无时无刻交流剑技,相偎相依……
徐清月脸忽一红,但他马上便反应过来,这是妄念,是他心神之破绽!
他想要重新凝神,可沈殊却已经抓住了他方才一刹那的破绽,悍然出鞘!
徐清月匆忙扬剑挡下,身形却后退了一步。
沈殊剑光微顿,旋即却是更加猛烈进攻,而他因为方才破绽,已经被逼得一退再退。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一柄凡铁。
可扬起的剑光却如此璀璨,徐清月能够从沈殊身上,看到与叶云澜类似的东西。
他们之间那样相似,甚至能够看出叶云澜手把手指点沈殊的身影。
他忽然有些羡慕。
羡慕沈殊能有叶云澜这样一个亲近之人。
他与陈微远将成道侣。陈微远也算是他亲近之人。陈微远知他所有喜好,拥他观赏风花雪月,如情侣夫妻,尊重他所想所求,但却似乎始终少了些什么东西。
徐清月心神已乱。
而且此番,为了真正与沈殊在剑道上一试高下,他并没有试图以强大的修为压人,而是将修为控制在一个与沈殊差不多的境界。
又过上数十百招,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沈殊收剑入鞘,眉目冷漠道:“你心中有太多杂事干扰,这样继续修炼下去,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是我和师尊的对手。”
徐清月思索半晌,微微躬身,“多谢道友指点。”
走下台时候,他避开了陈微远想要扶他的手,轻声道:“陈师兄,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陈微远怔了一怔,温声道:“……好。”
徐清月一人在天池山山道上行走,停于一处孤松之下,望着山外浮云,直至夕阳沉寂。
脑海中盘旋着当日仙宫大门前,叶云澜对他说过的话语——
秉持本心,勿为它扰。再过十年,剑道或有小成。
徐清月目光空茫看着天地,直至夕阳隐没于地平线,才收回思绪,定下决心。
他回到仙宫,穿过曲折回廊。
北域修士观战房间都离得很近,檀青宗旁边,便是天机阁所在。
还未走近,便听到里边正有人在说话。
“少阁主此番出手为我疗伤,染不胜感激。只是,这等珍贵材料,染又如何能够轻易取之……”
是陌生青年温雅声音,带着几分轻柔虚弱。让人听之便十分想要爱怜。
“此物本于我无用,却是容道友一心所愿,我修星象天机,行事讲究顺势而为,既能成人之美,又岂有不帮之理?”陈微远语带笑意。
“少阁主心胸广博,教人钦佩。染此番落败,已无法向山灵宝库求取宝物,少阁主实为染解了燃眉之急……如此,染便忝颜收下此物了,少阁主日后若有所需,随时可命人传讯,染自是……无所不帮。”说到后面,不知是否徐清月的错觉,总觉那轻柔语声带上几分魅人之意。
门扉被推开,里面一个青衣人走了出来,徐清月见对方容颜出色,眉目如画,身姿却仿佛弱柳扶风,透出虚弱之感,还有几分楚楚怜意。
那青衣人见到他,在他面容上定神片刻,忽然娇美一笑,走远了。
徐清月踏入房中,此处天机阁观战之地,唯陈微远一人端坐桌边,并无其他天机阁门人。
——天机阁素来不参与这些比武,陈微远此番只是为他前来。
倒也方便了他将要说的事情。
陈微远正拿杯斟酒,抬头见到徐清月,微笑道:“清月,你回来了。”
徐清月轻轻点头,回身将门掩住,走到陈微远对面坐下。
他道:“陈师兄,我想要与你说一事。”
陈微远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又拿起酒杯在手中摇晃,温声道:“你说。”
徐清月道:“我与师兄定下道侣之约,而今已有三年。”
陈微远见他提此事,眉目更是温柔些许。
徐清月继续道:“这几年,师兄待我极好,对我处处妥帖照顾,清月十分感念。只是道侣之契终究大事,清月这几日,细细思索,可思来想去,终觉不妥。”
“师兄,清月恐怕……要失约了。”
说完这句,他心口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
陈微远手中酒杯落下,平日惯于平静淡然的眉目终于变色。
他似乎无法理解徐清月的话,凝眉道:“清月,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月道:“陈师兄,我们之间的道侣之约,还是作罢吧。”
酒杯在桌面咕噜噜滚动了一圈,滚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陈微远摇头笑道:“清月,你莫向师兄开玩笑了。”
徐清月:“我并未开玩笑。”
陈微远沉默了会道:“为何?”
他仿佛想起什么,道,“清月,若你是介怀方才那人,与师兄闹脾气,实无必要。那人是天宗弟子,之前不知为何受了重伤,为我所救,在此休养些许时间而已。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徐清月道:“并不是因为这个。”
陈微远沉声道:“清月,你总该要给我一个理由。”
徐清月摇了摇头,眉头拧得紧紧地,只道:“师兄……你、你不懂。”
他面皮薄,将事情说完之后,面对陈微远的目光。浑身都不自在,不待陈微远再继续问。便起身走到门边,匆匆走了。
不懂?
陈微远看着那敞开的房门。
徐清月曾经钦佩他,爱慕他,为他舍下过一条命。没有人比他更懂。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陈微远神色不定,忽然将桌上酒壶甩到地上,起身行了出去。
……
沈殊最后一战的对手,是灵宗大师姐上官柔。
前几次沈殊在比武台比武时候,上官柔也有前来观战,钦佩于沈殊剑道实力,自知并非其人对手。
只是最后一战里,依然倾尽了全力,与沈殊对战有数百来回。
胜负分出后,上官柔擦了擦额角香汗,道:“道友剑法高超,我自愧不如。此次论道会魁首,道友实至名归。”
沈殊微微颔首。
上官柔眼眸盈盈看向沈殊,青年俊美的脸还带着几分青涩,身材却已十分矫健高挑,实力又十分强横,是女修们喜欢的模样。
她年岁虽比沈殊大上数十余载,但修真者对年岁的在乎比凡人要少得多,不由大胆换了一个称呼,轻声唤道:“沈郎君,浮云巅比武结束后,是各派弟子交流论道时间,可愿来我灵宗一坐?”
沈殊侧身避开距离,淡淡道:“不了。我已有心悦之人。”
上官柔面露失望之色,还想说什么,忽见半空之中出现耀目金色,一树虚影在半空凝现,树上有一古老树屋,树屋门扉开启,里面金光一片,看不清其中具体有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现身的,是一个红衣小女孩。
上官柔知,山灵宝藏开启了,取得此次比武大会名次者,只需要向山灵祈愿,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奖励。
沈殊为此次魁首,他是第一位上前祈愿的。
他刚迈步,还没见他凝神祈愿,山灵便从树屋之中取出东西,扔给了他,似有些怒气冲冲模样。
上官柔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见到一朵血色灵芝躺在沈殊的掌心,长得精致娇小,十分可爱。
太古地心芝。
九阶灵药。
上官柔心中有疑惑。
九阶灵药虽然极其珍贵,可寻常修士不会选取灵药,大多选取秘籍法宝这些于自身道途更加长久有利之物。
需知山灵宝藏中有上古传承,错过这村便没有这店了。
会选取灵药的,一般都是有急需。
上官柔观察着沈殊。
沈殊在台上凌厉张扬,她几次在旁观战,实在喜欢极了他面对对手时候狠戾如狼的眼神,否则,也不会唐突向对方邀约。
可上官柔此刻却发觉,沈殊捧着灵药的模样,狠戾不见,反是有了几分温柔。
上官柔心中一动,问道:“此物,是为你心慕之人所求?”
沈殊道:“是。”
上官柔有些羡慕被沈殊所喜欢的那一个人了。
她走上上前去向山灵祈愿,得到了所想之物后,发现沈殊已经匆匆走远。
约摸是给心慕之人送药了吧。
上官柔叹一口气,终是将那几分爱慕心思收回了。
沈殊并没有回返仙宫,他先是下山买了些东西,在天池山中走了一圈,采摘了自己之前所寻之物,而后又在仙宫中一处待了几个时辰。
叶云澜躺在花园躺椅上闭目养神,身上披着是念儿取来避寒的毛毯,几缕乌发从躺椅垂落而下,天光映照着他的面色苍白如雪。
毛球懒懒趴在桌上,摊成了一张饼。
沈殊那最后一场比武他看了,赢得并无悬念。
只是剑意中杀意渐深,过于狠戾,却失于轻灵,破绽也有。
叶云澜一如以往尽数记了下来,做完这些,已是神思疲惫。
此前他被沈殊一激,心绪动荡,虽然栖云君落下灵力仍在,身体仍是有些些许损伤,胸口隐痛。
但他不说,谁人都不知晓。
忽然听到轻微脚步声。
叶云澜睁眼,见到沈殊端着两样东西,轻轻走了过来。
沈殊把东西放在桌上,是一只瓷碗与一个瓷碟。
瓷碗中是琥珀颜色的汤药,闻起来并不苦涩,反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鲜美,夹杂着灵芝的清香。
“这是我用太古地心芝慢火熬制的鸡汤,鸡是山中灵鸡,慢火熬制以祛除灵芝苦涩,很好入口,也对师尊伤势有许多益处。”
沈殊说到这,顿了顿,又将另一只手上的瓷碟放到叶云澜面前。
瓷碟之上,盛着几枚小巧的杏花绿豆糕,比之山下小城里里所卖的糕点,糕点表皮上还雕琢了细细的杏花纹路,看上去模样十分精致,味道也更加香甜。
沈殊黑色的衣物上沾着面粉,连俊脸上似乎也沾了些许,但他恍然不觉。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他,目光灼灼,又含温柔。
“这是我做的杏花糕,用的是天池山上新采的杏花,还有新磨的绿豆……”
“师尊,要试一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