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几人看着她, 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这名学生曾两次登过报纸,对生理解剖一项,似颇有独到之处, 学校里的教师都知道人。
那名刚赶来的医师以为这个学生表达口误, 立刻纠正:“我是不会主刀实施这台手术的, 即便有你协助!还是让他们立刻离开,另外寻医!”说完就要出去。
苏雪至重复一遍:“我来操刀。”
医师停下脚步,扭头看她。
“我之前侥幸有过多次解剖经历, 考虑到盲肠炎的患病率, 为提升临床技能,有过特意研究。做法或欠妥,但于病灶的了解, 确实大有裨益。不敢说全然掌握, 但独立操刀,应当没有问题。且之前校长临床手术示范, 我也参加过……”
胡医师打断:“苏雪至,就算你真的具备能力, 我也不会签字!万一出事,谁来承担责任?何况你只是实习学生,没有医师资格!”
苏雪至说:“不用医院为我担保。如果你们同意,我和家属说清楚,这是我个人的医疗行为,让他们自己选择, 出事我承担责任。当然, 如果真有不良后果, 校方不可避免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名誉上的波及, 所以这一点, 还是需要你们的首肯。”
“不妥不妥……”胡医师断绝拒绝。
“在手术过程本身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对于外面病童而言,是现在尽快手术获得的风险大,还是再耽搁一天送去京师求医的风险大?”
话音落,室内几人全都静默了下来。
大家医术虽有高低之分,但都算专业,自然心知肚明。
盲肠炎最惧治疗不及,导致穿孔。
病童病症已耽搁一周,极有可能将欲穿孔,再携于路上辗转奔波,谁知病情如何发展。万一加重,即便送到,接受了手术,感染死亡的风险,也将大大增加。
其实不止苏雪至,在场的几人,全都心知肚明。
在场有资格操刀的医师,并非真的没有足够技能去完成这个手术,而是他不愿去做。
如果有可能在这里就治病救人,却为了避免承担可能的责任,将患者推开,若因此导致贻误治疗的机会,算不算是医德上的严重缺失?
苏雪至说:“相信我,只要大家全力配合,做好麻醉和消毒,手术过程,我有信心。事关人命,我不会拿这个来赌。”
胡医师尚在犹豫,门被人一把扑开,马富商冲了进来,大喊救命。
胡医师急忙出去检查。
病童已陷入休克了。
胡医师叫人紧急救治,一咬牙,转头对家属道:“如果现在接受手术,这里是他来做!”他指着苏雪至。
“他是本校本科班的实习医师,尚未毕业,没有参考行医的资格证明,但他之前有过相关经验,愿意实施手术,并保证最大努力地完成。这是他个人的医疗行为,和本院无关。如果你们接受,尽快安排手术,否则,立刻转去京师!”
马家人看着穿白衣的苏雪至,见对方年纪轻轻,顿时沉默了下去。
麻醉师插了一嘴:“他姓苏,之前两次登过报纸,第一次和宗奉冼先生一道,第二次是孙孟先警察局长。”
马老太太已经哭得闭了气,躺在一边,被人揉着胸口缓气。马太太看了眼闭目一动不动的儿子,泪流满面,一把推开闷声不语的丈夫,喊道:“我们同意!那些个给我儿子看病的中医,一个一个都有证吗?他上过报纸,肯定有本事!让他做!”说着跪到了苏雪至的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苏雪至没说话,看向马富商。
马富商狠狠打了下自己的头:“拿来,我签!”
护士取来知情同意书,胡医师又提毛笔,额外在上面添了几条刚才说的内容,并将手术可能导致的后果也一一列明。马富商抖着手,签了名,又揿下手印,一式二份,各留一份,随后立刻准备手术。
三个小时后,凌晨一点,一切准备完毕。经过先期缓和治疗的病童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一台手术,对于苏雪至而言,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严格而充分的消毒。手术室,手术台,初步蒸煮过的器械以及参加手术的几人,全部用沃杜丁几(碘酒)和酒精进行充分消毒。
手术开始前,病童平卧于手术台上,麻醉师根据经验,以1.5CC百分之十的奴勿卡因进行局部腰麻,测量脉搏呼吸后,再施加少量以托(□□),病童很快进入麻醉安静状态,再次测量血压脉搏,适合手术。
苏雪至举起柳叶刀,在病童右下腹的腹直肌旁,稳稳地划下了这对她而言,十分特殊的第一刀。
她横切,获得口子约五公分,依次逐层分离腹壁各层入腹,放置切口保护器,随即探查腹腔,寻找阑尾。
病童右肠骨窝有大量的混沌液体,右下腹有大网膜,她将其轻轻揭开,见到了一段巨大盲肠,肠体呈紧张浸润状,表面覆盖一层白色的纤维状渗出物。果然,盲肠已经呈现出将要穿孔的状态了。
她缓慢地分离开暴露的阑尾,游离并切断阑尾系膜,在距阑尾根部半公分处双重结扎,离断阑尾,以后来采用的更有利于减少污染促进愈合的荷包手法,熟练缝埋。
至此,阑尾切除已告尾声。但并没有结束。
她再次探查病童腹腔有无肠粘连,观察肠道有无合并美克尔憩室、肠重复等先天性肠道畸形,确定没有后,用准备好的生理盐水反复冲洗腹腔,直到液体清亮,最后用无菌纱布蘸净残液。再次检查,确认无活动性出血,随后清点器械纱布,逐层关闭切口,腹带加压包扎。至此,手术完毕。
她将取下的阑尾送出去,让马富商夫妇过目,预备制成标本,送做病理检查。
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病童被转入病房观察。十几分钟后,苏醒,随后安然睡去,没再出现呕吐的现象,脉搏强实,每分钟测得一百,呼吸二十五,体温为三十八点五摄氏度,状况良好。
胡医师站在病床前,看了眼正在亲自做记录的这个学生,仿佛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苏雪至叮嘱护士仔细照看,每隔半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血压和脉搏,随即走了出去,向同行而出的胡医师和麻醉师鞠了一躬:“谢谢。”
胡医师仿佛也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这里交给我吧,我会盯着。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如果没有不可控的意外,她自觉这台手术,应该算是成功的。
她向胡医师道谢,转身去往休息室,面前呼啦啦地过来了一群人,将她围住,向她连声道谢。
马太太又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使劲地晃:“小苏!苏医师!太感谢你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你要什么?你有没成家?对了,我有个侄女,和你很是相配,我介绍给你!”
苏雪至忙拒绝,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马太太,进入医院为夜班医师准备的休息室。
她并不觉得如何累,只有一种精神紧绷过后放松下来的飘忽之感。
今晚的这台手术,说实话,并不是她自信有百分百的把握。
世上没有百分百把握的手术,即便一百年后,再大的外科大牛,也不敢这样说。
她比别人多的,也不是多么高超熟练的手术技能。
说白了,只是她知道,手术成功的概率会比较大,所以,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
现在,手术顺利结束,周围也安静了下来,她回忆着今晚手术的整个过程,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倘若当时,病童已经处于穿孔的状态,在腹膜炎等感染可能大幅度增加而没有抗生素的前提下,在有资格行医的人不愿为病童手术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承担责任的前提下,她是不是依然还会有足够的勇气去站出来,冒着对自己不利的各种风险,尽力挽救一个普通人的性命?
救治失败的后果,这是一把悬在医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众生皆凡人,包括医生在内。
她想了又想,说实话,自己也是无解。
她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她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从座椅上起身,打开窗户,想通下房间里的风,忽然一顿。
这间临时休息室的窗户对出去,大约几十米外,就是一条道路。
她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车旁靠站了一个人,那人正在抽着烟。红色的一点明灭火光,在以夜色染成的漆黑背景里,显得十分醒目。
这里是医院侧门的路,她很确定,不会是病童家属。马家人全都挤在前面。
路上没有灯,光线极是昏暗。借着医院一楼几个房间透出去的模糊灯光,她忽然觉得那道身影有点眼熟。
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她,从靠着的车身上站直身体,扔掉香烟,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立在窗后的苏雪至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人是贺汉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