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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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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搭着鸿曜的手, 缓步走出焚香楼。

两个玄机阁弟子拱手施礼,为他们推开厚重的门,支起绣有神鸟的华盖。

楼外雨未停, 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锦绣华盖上, 顺着穗流下。

周隐跟在谢怀安左右, 紧张地感受着空气中的湿意。

他知道谢怀安有卜算天象的本事, 但从没有亲眼验证过。此时天上红日仍在,雨意稠稠, 分明是要继续下的迹象。

雨真的马上要停了吗?

“先生, 请入座。”

鸿曜不急不缓地引着谢怀安登上矮坛,走到桌案前。

鸿曜没有分出精力观察雨是否会停, 只留心着谢怀安的肩头有没有被淋湿、是否坐得稳。

按照预计,此次卜算至少要从午后坐到夜幕降临。鸿曜叫人提前在案后放了软垫和靠腰的弧形隐几, 以防谢怀安坐不住。

矮坛上方是敞开的,直面红色的天空,没有设挡雨的帷幕。玄机阁的弟子各自站在一边, 继续支着华盖。

“再待一会,伞就撤下去吧。”谢怀安望着雨水, 温声说道。

两个弟子相互看了一眼,神色忧虑:“喏。”

街巷的尽头,嘈杂声愈发变大。

天圣教传教已久, 有忠实的信徒日日念诵真经,期盼能得道永生。他们接受圣塔对经文的注疏,但不能接受任何想要挑战天师神威的人。

倘若真的存在得到了天圣真君神谕的神子,又真的有新天经, 他们这些付出了一切念诵旧经文的人, 该如何存在?

“骗子!烧了他!”有人握着烂白菜和鸡蛋, 抡起膀子投掷。

“我没有叛教,我忠诚可鉴……我这就走……”有人看着不见减弱的雨势,认为开坛时间出了错,神子无法卜算天意,仓皇离去。

更多人眼神呆滞麻木,脚跟一动不动,沉默着伫立在原地。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只要天师的“福光”还没落到头上,就愿意一直在这里消磨时间,安静地等下去。

万一是真的呢?又出现了另一个人能预测天意?

日子能变得更好吗?反正也没法变得更坏了。

平平无奇的顺天年过了太久,总是还有人希望看到一些奇迹。

谢怀安端坐矮坛之上,阖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

忽而,他轻飘飘地抬起一只莹白细瘦的手,掌心朝前,做了个“止”的动作。

仿佛有龙神雨神在云层之上接到了这个命令,连绵不绝的雨势骤然一收。

嘈嘈切切的雨滴化作轻灵小曲,滴答、滴答地唱起最后的轻歌。

谢怀安手攥成拳,抬起的手缓缓落下。

雨水就着他的手势一般逐渐减少,最终只剩零星一两滴落在地上。

天上红日昭昭,青石板路仍有湿意。

弟子们凝神屏息地收起华盖,动作大了一分都怕扰乱神迹。

提前安排好的圣音鼓乐奏起,箜篌清灵,鼓瑟冥冥,仿佛有神鸟的羽翼掠过云霄,降下长鸣。

有人无声跪下,有人掩面惊疑。

谢怀安抬起的手彻底落下的那一刹那,雨停了。

“伯鸾。”谢怀安平静地唤道。

他的身姿端正挺拔。话音温润悦耳,带着笑意。好像抬手止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不如给鱼挑刺麻烦。

“先生,我在。”周隐跪坐在谢怀安身后听令。

“若是有人来卜算,你先跟他简要讲一遍新解,再将人带上来。”

“明白,”周隐道,“圣教经文让人糊涂生糊涂死。我便跟他们说,经文的解释错了,真意应当是竭力生坦然死。”

“现在有人来了吗?”

周隐眯起眼睛,透过面具的空隙向矮坛前方看去:“还没有。”

讲经的矮坛设在路口,正对着的一条石板路空空荡荡。

人群挤在道路最尽头,不上前也不散去,凝固了一般。

纵使神子显露了一手止雨之术,没有天师点头,没有人敢做第一个尝试的人。

周隐刚安稳下来的心再次开始担忧。

若是没人上前……计划岂不是要失败了?

街巷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小偷飞飞蹲在一个木桶上,挨近吏部官员萧惟深,用气音对着萧惟深的耳朵说悄悄话:“大老爷哎,我的大老爷——今儿个不讲经啦,咱回去吧。”

萧惟深顶着黑眼圈,赶蚊虫似的在耳边挥了挥手,伸手插进前面两个人之间的缝隙,“借过。”

“哎哎,您怎么走了,不是这边,错了,家在后边!”

飞飞慌忙跳下木桶,一溜小跑跟在萧惟深身后:“大娘唉,大伯大爷,别挪开啊,就站着呗!”

萧惟深从人群的中后方往前面移动。

他不必再说借过了。

眼珠浑浊的老妇人、神色犹疑的光膀子中年人、头戴黑纱的女人、神情狰狞的信徒……人们为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路,神情各异地凝视着这个一路向前走的人。

飞飞不住絮叨着:“您真不回啦,您真要冒头去算啊,要是天师老爷回来把您炼成活尸了,您那暖和屋子我就占了啊!”

“占吧。”萧惟深道。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飞飞瞪眼咬牙,眼看着萧惟深要走出人群,蹭地一下子钻到他前面,冲地上啐了一口。

“得了大老爷,不就是算个卦吗,我去给您打探!”

萧惟深一把抓住飞飞的膀子。

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每天最大的运动就是从巷子里走到官署,但此时他的手青筋暴起,将每日飞檐走壁的飞飞差点抓了一个跟头。

“回去看屋子去。”

萧惟深将飞飞丢回人群,一甩衣袖,目不斜视地走过沿街伫立的玄机阁弟子,向最尽头那个坐着白衣仙师的讲经坛走去。

这一天萧惟深盼了许久,即使下一瞬间就会被圣塔抓去砍头,他也想看看,这敢于和天师对着干的人是何方神圣。

“先生,有人来了。”周隐见状,附耳说道。

“去吧。”谢怀安应道。

周隐抱着经卷与笔,缓步下坛,接引问答,没多久走了回来,依旧附在谢怀安的耳边对他轻声说道:

“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先生那日在名单里圈过他。他仔细听了新天经的注释,没有提出任何疑虑。”

“请他上来。”

谢怀安后腰靠在隐几上借力,坐得更漂亮了一些。

萧惟深登上台阶。

这座讲经坛和天圣教以往的高坛不同,只有三阶矮台阶,几乎挨着地面。

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圣坛,更像是接着地气,谁都能上来说两句的讲坛。

萧惟深的目光掠过戴面具的神侍,停驻在白衣神子的身上,心绪摇动。

这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云淡风轻地端坐席间,就叫人的耳畔仿佛听见了仙音雅乐。话音重了怕冲撞了他,话音小了怕显得怯懦失礼。

他是谁……他将带来灾祸还是光明?萧惟深沉默地坐好。

玄机阁救济世人,时常无偿派粮,虽用着圣教的名义却从不做剥削之事。神子选择与玄机阁共事,是否说明……神子站在光的那一边?

周隐道:“萧惟深,神子卜算失去之物,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萧惟深沉吟片刻,低声说道:

”伏案二十载,年少意气散,心寒血已冷。愿问神子,一身热血何时可复燃?”

白衣的神子几乎没有思考,下一瞬便用空灵的声音说道:

“你的问题有些不对。你的意气未散,血也没有冷过。不必担忧,来日可期。”

萧惟深眉头紧蹙,思索后躬身下拜,久久未起。

“愿以此身,助神子一臂之力。”

道路尽头,喧嚣声轰然变大,人头攒动。

第一个用天圣教大礼参拜在神子座下的人似乎预示了什么,还在原地犹豫的人很快有了决断。

“小毛孩,你下去吧,俺不怕,俺先来!”

得了疥疮的挑夫按回要往前跑的偷儿飞飞,大步向讲经坛走去:“什么新天经旧天经,都是经,俺活够了,就想找个婆娘。\"

第二个大步上前的人犹如一滴水花炸起了油锅。

见证了神子抬手止雨的人躁动着,心中忧惧难安,腿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向前蹭着靠近讲经坛。

到了街中间,与矮坛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人群不再移动,牢牢钉在地上。

戴黑面纱的寡妇紧攥着衣襟,一个个错开人挪到前面。她不敢跟人说话,哀伤地望着前方,最终低头弓背,匆匆走向矮坛。

她在心中不断演练着自己要说的话:“神仙老爷啊,贱妾阳葛永河人,想找回那跑丢的大儿啊。”

很快,挑夫问完了,冲神子恭敬拜了数下,大笑着走了。

寡妇问完了,发出一声又悲又笑的泣音,跪伏在讲经坛上起不来身,最终被玄机阁的弟子们扶走。

一个只穿犊鼻裈的半大小子紧跟着冲出人群。

他还不清楚神子和天师是什么关系,只知道矮坛上坐着的是能知天意的神仙,在为大家卜算。

“神子大人!我阿娘看不见了,我想问她的眼睛!”

上前求算的人变多了,问的内容也丰富起来。

周隐耐心接引,谢怀安有问必答,不论什么问题,几乎只要几息就能给出答案。

就这样问过了第一波人之后,人群再度陷入冷凝。

赤着脚的敢豁出性命的人问完走了,剩下一些家有少财、勉强温饱的人在原地踟蹰。

“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谢怀安温声开口。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声音却略有虚弱:“下次卜算之时……咳咳,还是由讲经人宣布。”

周隐敬畏又担忧地望着谢怀安,配合玄机阁的弟子们下了矮坛,疏散人群。

等人差不多散尽,谢怀安想站起,跪了一下午的腿酸而麻,坐姿一变,心脏快速地跳了起来,跳得人眼前发黑。

“咳……咳咳。”谢怀安掩住嘴唇,忍下细碎的咳意。

那场绵延的低热留了病灶在他的肺里,体虚时咳嗽的欲望就恼人地冒出来,连带着本就疲累的心脏开始发疼。

“扶着我的手。”鸿曜道,结实的手臂伸了过来。

谢怀安借着鸿曜的手起身,下台阶时险些脚一软,等走回焚香楼,依然脚步发飘,眼前覆着一层闪着金星的黑。

谢怀安轻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乏力的腿登上楼梯。

“都退下,稍后让凌神医上来。”鸿曜吩咐道。

他声音冰冷,好像压抑着什么。

一直候在门口的二当家非常有眼色地赶走了所有人。

鸿曜长臂一伸,一手放在谢怀安的肩膀一手够在膝盖弯,打横将人捞了起来。

这些天鸿曜不知道这么捞了多少次,已经驾轻就熟,习惯成自然。

谢怀安本身也软绵绵的,有个墙就靠有个床就躺平,只要是自己真的累了,被捞从来不认真拒绝。

“……陛下!”谢怀安红了脸,没什么用地蹬了两下腿,“我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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