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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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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身体虚弱不适合移动, 静养了数天整个人飞快地蔫了下去。

明明在圣坛上被鸿曜抱起时还能缠着人说话,昏沉睡了几夜之后,不知是不是在梦中被折磨了, 除了“不怕, 不疼”之外, 几乎不开口。

他的眼睛紧闭着。

不论鸿曜怎么哄, 描述天有多美,人们的笑声有多欢畅, 他要么安静地半躺着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要么抿出一个小笑容, 轻轻点头。

就是不睁开那双美丽的、带着笑意的眼。

裴修仪、周隐、钟镇……想要探望谢怀安的人一批接一批,全被鸿曜挡了, 声称不管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谁要是闯了惊扰了神子, 大牢未满,都自觉进去呆着吧。

钟镇气得跳脚,差点和守门的飞鸾卫干上一场。

钟镇心道, 其一他和谢怀安竹马竹马,连谢怀安小时候不穿半臂小袴, 赤着脚拿着一柄木剑满山和长毛猫对打的糗事都知道,谢怀安眉头一挑,眼睛一弯, 他就明白要做什么。

其二他是皇帝货真价实的启蒙师父。他们三个在马厩里度过黑暗的岁月,他将幽云堡的内功绝学传授了十成十,一点都不藏私。

其三要不是谢怀安亲手送出了令牌,现在守着昭歌的将士从哪来都不知道呢。如今昭歌初定, 他这个山野将军和当年令牌的主人, 不应该见个面, 重新认识一下吗?——

十六岁的谢怀安正式下山时,钟镇主动递出了贵重的令牌,表示:若是小皇帝是个可造之材,你决定留下来辅佐,就把令牌让玄机阁的老狐狸送回山。

我见令牌就是见了你的判断。从此依你命令行事,接管了幽云堡之后不拉反旗、不避世,召之即来,做你的后盾。

其四,谢怀安从小就喜欢小鸟。胖胖还是只毛都没长全的小鹦鹉的时候,就是他从商人手上买了,带到马厩里给谢怀安和皇帝解闷。没想到这么多年,胖胖活得开开心心,还挺好。

皇帝拦心机深的裴狐狸就算了,居然把他也拦了?

钟镇越想越气。

钟镇将幽云堡的将士安排好之后,每天换了便装蹲在焚香楼附近等消息。

他见不到皇帝的面,又怕骤然闯进去真把谢怀安吓出个好歹,等得心慌,不得不满大街溜达起来。

昭歌洋溢着过节的气氛。

那晚上有伤亡但不算惨烈,活下去的人互相扶了一把,搭好破损的房屋、递送伤药。

大街上有人自发拉起了彩灯,像上元节一般。

有卖花的阿婆背着一筐新摘来的鲜花,遇见人就笑咪咪地塞一朵。路过的挑夫接了花,当即戴在头上,帮着卖点心的大爷推起小车。

钟镇长得高大、神情凶恶面相有疤,穿了粗布衣裳也不像什么好人。

往日下山都是吓哭小孩的命,这次有百姓认出了他,拉着啜泣的娃娃把所有的花都塞给他。

“多、多谢。”钟镇手足无措。

“大将军!焚香楼前后都被封了,我们不敢靠近!你要是能进去,帮我们问问神子吧!神子大人在哪呢?他还好吗?”

钟镇一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

他也进不去焚香楼。

“包在我身上,这点心包起来吧,全要了!”钟镇粗声粗气地说,买了记忆中谢怀安喜欢的甜口小点心。

他要回去做个便笺,上面描一只逗趣的小鸟,跟飞鸾卫打一架让人把东西送进去。

不论谢怀安是否失忆,他还活着。这一点足够让钟镇觉得万幸。

焚香楼内。

“先生,今天的药汁可甜了,朕喂一点,你尝尝可好?”鸿曜举着汤匙,温声问道。

“……好。”谢怀安颤抖了一下,抓着毯子边缘,微微点头。

谢怀安最近吐得频繁,药汁勉强能咽下去一些,稀粥哄着能吃一点。

但任何加了肉沫的吃食碰了就吐,吐完半晌出不了声。

上次闭着眼睛误吃进一口肉粥后,谢怀安听到吃喝就紧张。如今食水难进,全靠白光、鸿曜的真气和喝下去的药滋养着。

鸿曜看明白这是心病。

谢怀安的虚弱烧灼着鸿曜,鸿曜的心也快跟着病了。

不过一个月时间,谢怀安从身弱但神采飞扬的白鸟变作这般模样。

鸿曜想要凌迟所有伤害他的人,但觉得自己就是刽子手,一步一步将谢怀安推到恐怖的血球上。

他想凌迟他自己。

鸿曜隐藏起满腔阴郁的念头,耐心又轻柔地舀了一小勺药,挨到谢怀安的唇边:“张嘴。”

谢怀安向枕头上缩了缩,似乎不愿意被不熟悉的东西碰到,半晌,唇瓣微张露出贝齿。

鸿曜将汤匙向前凑了一点:“牙也张开,已经晾过了,不烫。”

“嗯……”谢怀安吞咽唾液,将唇张开一点,含了一点药汁。

温热的药液刚进谢怀安的口中,谢怀安的面色就白了一层,抿起唇似乎想吐。

“就是草药汁,药草。没有一点肉,先生放心。”鸿曜摸了摸谢怀安冰冷的手背,按揉穴位。

谢怀安一小口药汁含了半天,蹙眉咽了。

鸿曜缓慢倾斜汤匙,等谢怀安喝完一勺后,夸道:“先生做得很好。”

谢怀安眉心仍然蹙着,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手抓向胸口,不一会唇色开始泛紫。

“不喝了不喝了,”鸿曜飞快放下药碗,温热的手掌顺着谢怀安的前胸,又按住手腕为他输送真气,“吸气,别憋着。”

“哈……”谢怀安艰难地张开嘴,顺着鸿曜的节奏呼吸。

缓过劲后,谢怀安无力地推了推鸿曜的手。任鸿曜怎么哄,都不再张开嘴。

谢怀安一头青丝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面色苍白似雪,身子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一般陷在堆积的软枕上。

像一只坠落在地、困在血色中忘了怎么飞的白鸟。

隔间内,日夜颠倒了几天后,凌子游有了定论。

凌子游憔悴万分,眼皮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拿来一沓子写好的脉案、默写出来的医理,对鸿曜跪拜道:

“诚如陛下所言,心病还需心药医。”

“讲。”鸿曜道。

“美……陛下恕罪,在下罪该万死。”凌子游习惯性地要叫美人仙师,自掌了两下嘴,跪得更标准了。

凌子游道:

“仙师高洁轻灵,探得是天上的风雨,算得是人间的疾苦,与李天师一战中舍生取义,熬过鼎镬刀锯的酷刑,为天下换来清明。”

“幸而仙师得苍天眷顾,体内有奇异的白光。白光护住了仙师的底子,使仙师无性命之虞,内症、外伤有缓和自愈之象,但治不了情志病。”

“仙师的所见所闻所感根植于心中,是故骨骼已痊愈,依旧会于深夜惊颤,痛痹发作;虽然眼无疾,但担忧血色未尽,不愿睁眼视物,日夜昏瞀;心中血影不去而脾胃不调,劳则气耗,呕而无力。”

凌子游说完一长串话,喘了口气,直视着地面继续说道:

“仙师惊着了、魇住了。古良医有言,惊者平之。有妇人曾旅中夜宿,遇见贼人烧楼,从此夜间听不得响,一听就昏厥。后来家仆当着她的面敲小几,问何以惊乎。妇人明白敲击声没什么可怕的,渐而治愈。”

鸿曜面色阴郁:“凌神医,朕若是让仙师重新见到那个怪物,当着他的面一次次杀了,告诉他血色已尽、不必惊惶?”

“不不不不……”凌子游打了个哆嗦,疯狂摇头,拿起一卷细布。

“陛下请看此物,先前治外伤时,仙师反应强烈,抗拒被束缚……陛下或可从此入手。”

谢怀安昏沉地睡着。

他在做梦。

梦里有天师恐怖的形态,让人作呕的血色。

有颈骨被藤蔓骤然绞碎时的惊痛,有锋利的利刃划过他的身体。

每当此时他会在梦中战栗、呜咽,四肢百骸都疼了起来,陷入窒息般的惊惶。

这时会有一丝暖流流入他的身体,像是泡热水澡般舒适……

他错乱的呼吸逐渐平复,眼皮颤动着,但睁不开,转瞬又昏了过去。

这感觉是什么来着?

谢怀安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来。

他太累,太怕,太疼。

梦境非要跟他过不去似的,零星有上辈子的梦魇。

他上辈子九成九的时间都过的快活甜蜜,但是在这场连绵的梦魇里,他无数次重温了最惊恐的两天。

七岁时的谢怀安哒哒哒地在小区花园里跑,有自尽的人从高层公寓上一跃而下,咣当砸他在面前,白的、红的飞溅到他的脸上。

比他大五岁的兄长跟在后面,一声怒吼,扛起他就往家里跑,忘了遮一下他的眼。

那时候他多傻啊,下巴磕在兄长的肩上,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一滩,一直没挪开眼。

回到家他高烧了三天,眼前萦绕着恐怖的场景,觉得浑身上下黏腻难安。

他因此怕血、怕鬼,怕悬疑案件,见到惨烈的事故新闻都要皱着脸躲开。

二十一岁时,他成了事故新闻的主角。

那是个盛夏的深夜,他刚结束乐团排练,背着提琴和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在林荫路上,约着要去附近那家格调最好、最安静的清吧小酌一杯。

一辆醉驾的跑车逆行,猛地拐过路口。他腿僵了似的躲不了,下意识用力推开了身边的人,从此人生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失去了五年时间,插满管子安静地当个植物人。

醒来后懵懂如稚童,认知和语言功能逐渐回复,心里头却空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些事忘了。

忘了什么呢?可能是些好事吧。

他想不起来。

太累了。

管子插得人想呕吐,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哭泣的双亲、兄长和友人就在床边。

兄长啊,一个玩地下摇滚、涂了黑指甲早早离家出走的兄长,居然剪了头发当了父母的好儿子,重新捡起提琴每天在他耳边拉一曲。

他甜蜜却也遗憾,想做的事挺多,躺在床上能做的事太少。

后遗症并发症一个接一个,病变开始。

他为了他们努力活过每一天,拔了管能说话时说的最多的是:

“不怕,不疼。”

梦魇与梦魇之间,谢怀安好像回到了旧时。

忽然他感到自己摇荡了起来,身上似乎又被裹了一层柔软的毯子,头歪在什么人的肩上,被抱着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

谢怀安沉在梦里,心脏又开始不听使唤,呼吸也乱了,吸不进气。

哈……这得上氧气罩了吧。

谢怀安糊里糊涂地想。

很快,每当他难受时拂过心肺的热流那股又出现了,轻柔地安抚他的心脏,引导他放松呼吸。

谢怀安朦朦胧胧中,听见有熟悉的声音说道:

“先生,忍着点,也许有些颠簸。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只有你我两人。”

那声音继续说着,轻而缓慢,好像知道他能听见。

“先生不是说过吗,想要好吃的,软一点的床,好玩的……我都找来了。可惜最早的那个院子被毁了,没关系,新的院子更舒适,先生应当会喜欢。”

“我叫人弄了安全的高墙,漂亮的天井,阳光会洒下来,能靠着廊道晒太阳。”

“天是湛蓝的。到时候先生睁眼看看,好吗?”

……

好吧,我努力。

不怕,我没事,不是很疼……

谢怀安在梦里应着,窒息地感觉又出现了。

他感激,但是受不住过分贴心的关怀。

比起虚弱无力、像个瓷娃娃般被小心翼翼地哄着、陷在软枕上什么事都不用他动手做……

他更希望兄长留回叛逆又帅气的长发,像以前那样搂着他大笑,挤兑他登台时“装得像个小王子”;

希望父母严厉又慈祥地盯着他,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谢怀安,你要珍惜自己的时间和天赋。”

这样他能跟着笑、跟着闹、想做事就做事,想偷懒就肆无忌惮地偷懒,每天都是金灿灿的。

颠簸停止了。

他落在另一张柔软的床上,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不对……

“好了,我的小先生。该醒来了。”

一个冰冷柔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舒适温暖的热意汩汩流淌,绕着他的心脉。

谢怀安张开嘴,呼吸再次急促,意识接受到外界的刺激,被迫上浮。

哗啦,哗啦。

谢怀安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感到与血藤蔓相似的束缚。

恐惧而幻觉般的疼痛同一时刻袭来,他的四肢几乎要脱离控制,开始痉挛。

一道锁链套在了他的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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