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江远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出了血色短刃,用冰雪擦拭。
“我不会杀你。”他道,“可是就算你跟小师叔说, 我与妖君勾结, 又能如何?他会为了大义断情, 手刃我吗?”
凝水一时愣住,这个问题撞进她心里,竟然找不出答案。她知道承霜师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但又认为自己的师弟也会以大局为重。
“你有秘密, 没有告诉我。”江远寒手中的血刃拍了拍她的脸颊, “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说不定你把苦衷说出来, 我就会放过他了。”
凝水冷冰冰地盯着他,半晌未语。
她不相信,她不是那么好骗的人。
“看来,我继续纠缠下去的后果也没有多严重啊。”江远寒笑了笑,“不知道凌波道人, 当着自己师弟的面,会不会要强行杀我,你觉得, 以玉霄神的性格,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
“莫知, ”凝水道, “你不要太过分。”
“我天生就这么过分。”江远寒一把揪起她的道袍衣领, 眉宇冷酷到了极致, 随后, 他慢慢地勾起唇,换上微笑,“你还要试试我,会不会更过分吗?”
“莫知,你……”
“告诉我吧。”他逼近到眼前,气息滚烫如火,带着灼烧的温度,“趁我还有点良心。”
江远寒的眼眸已经随情绪开始变化了,不可抑制地向魔族的淡紫色演变。自从他跟小师叔做过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让神魂中的魔族特征侵染这具身躯了。
“你也知道,我跟灵鹿道人相识,也该明白,楚妖君动起手来,你拦不住。”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凝水的手缓缓攥紧,经过了漫长的考量之后,才咬紧牙根,挤出来一句:“你立誓,一定会离开他,否则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江远寒瞥了她一眼,伸手当着对方的面,用人族认可的方式立了一个誓约。
凝水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终于道:“承霜师弟他……他是半妖。”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震得四野倏然一寂。江远寒呆了一瞬,立即看向她。
“师父和掌门师兄封印他的欲望,根本不是什么捷径。”她自嘲地笑了笑,“而是把他的妖性也一同封印起来了。一旦他与自己本身的欲望融合,就总有一天会觉醒,会变成……变成……”
“变成妖族。”江远寒蓦地道。
“对。”凝水低着头,“他的母亲是师父的亲妹妹,是修士中少见的炉鼎体质,父亲是妖族的腾蛇。只不过师父把他抢回来的时候,杀了那条蛇。”
江远寒没有出声,听着凝水继续道。
“是那只妖趁虚而入,抢夺炉鼎,让我的恩师与亲妹妹分别数十年。等师父修为有成,用命杀掉那条淫蛇时,承霜的母亲却已经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他。”
“他不能变成妖。”凝水声音发颤,“这种血海深仇,不用他来背负。圣人之心不能动欲,不能偏爱,不能钟情于一人!否则这太上之道,也压不住他的妖性。更何况如今封印欲望的魔纹已经遗失,承霜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你要是对他有几分真心,就放过他。”
放过……他?
江远寒有点迷茫地想着这几个字。放过……他应该放过,他不是能驻足相伴之人,为什么要缠着他,而且,情爱之心我已得到,只差他的恨与嗔痴。
恨我。应该恨我。
凝水见江远寒不说话,以为是他不舍得,说话陡然软化了下来:“……他不是一个好的伴侣人选,你应该,换一个。”
换一个。江远寒似乎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情深意浓,也是能随便更换的吗?但他还没等笑,就觉得自己果然荒唐、果然任性、果然过分至极。
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告诉他,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上小师叔,达到目的就放过对方吧,何必苦苦纠缠,伤人伤己。
黑暗里照进来一寸光,他不能挣扎着到光明的地方去,却也不该拖着光,跟他一起坠落。
江远寒其实很想哭,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他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世事到头,从始至终,都顺遂如他所希望的,短暂的爱,短暂的恨,短暂的目标……似乎所有的转机都在帮他完成秘术,但这种顺利,却让他痛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把他还给玄剑派吧。”凝水的声音慢慢响起,“把他还给正道,还给人族,还给他……一生顺遂安宁。”
江远寒都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才能不那么丢人,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河面。漫天的月光,飘雪,冰层上折射着碎银般的光华。
他以为雪花颤动,月色摇晃,随后却发现,是他蓄在眼底,冷却了的泪。
江远寒闭上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解开凌波道人身上的禁锢之网,转过身离开了,朝万雪小筑的方向。
凝水坐在原地,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浑身冷透,呆坐了很久,忽然想到,自己这么做,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师弟好,为正道好,自以为是在帮他,那这些,对这个孩子又算什么呢?
如果,魔修真的有几分……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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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雪小筑点了灯,不是晃眼的烛光。
江远寒走近时,听到落凤琴的清幽弹奏声,缠绵温柔。
他推开门,望了一眼书案旁的夜明珠,盯着那阵柔和的光芒看了很久,道:“只有海妖的巢穴有这种明珠。”
“我想不到更好的东西。”李承霜停下抚琴的手,“这么晚还出去,常魔君跟我说,你去见一个朋友?”
江远寒点了点头,把门关上了。他上前几步,坐到小师叔的对面。
“怎么了?”李承霜看着他的神情,“不太高兴?”
“……有一点。”江远寒勉强地笑了笑,“你弹琴给我听吧。”
李承霜看着他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一种极为慌乱的预感,他稳了稳神,手指重新落在琴弦上。
落凤琴声音如初,既可以杀敌于千里之外,也可以缱绻柔和地诉说情思。小师叔的手也很好看,落在弦上如同梦境。这场梦从相遇时便开始,一直美好地延续了很久很久,延续到亲吻、拥抱,延续到温度触碰,低头耳语。
琴音如其人,江远寒听了很久。他第一次彻底相信外界的赞誉,彻底接受一个正道弟子的高洁出尘,因为这个人的确非常好,好到他不愿意松开手。
可他是什么人呢?他是寒渊魔君,他杀过的人,造过的孽,屠戮过的正道修士,数也数不清。如果小师叔知道他其实是这种人,只会觉得他肮脏恶心,懊悔这些日子以来的亲密。
江远寒的思绪漫无目的地疯涨。他想起从尸体里爬出来的那段日子,想起被蓬莱塔镇压的岁月,想起自己睡梦之中仍然徘徊不去的血腥气。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李承霜是天上明月,只要看看就行了。
只要看看,就行了。
“小师叔,”他突然开口,“我要走了。”
琴声戛然而止。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地亮着。
落凤琴崩断了一根,断弦刺痛了李承霜的指腹,血滴沿着琴身滑落。
“这些日子,很谢谢你。”
江远寒低声道。
“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我没遇到过你这么好的人。除了我的双亲之外,我见过的正道修士,很少有人喜欢我。”
李承霜的手按在了断弦上。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可是,我不能耽搁了。我得走了。”
“……嗯。”
“小师叔,”江远寒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李承霜一时都没有说话,静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你想要我的心。”
没想到这句话能问到第三遍,可是,也只能问到这里了。
“……对。”江远寒看着他,“从始至终,我只是想要你的心。我、我想把你外表的从容冷淡都剥开,想看看你的心长什么样子,只是这样而已。”
他逼迫自己,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你就像我养过的一只兔子,一只猫。非常可爱。只是相处久了,无论是兔子还是猫,都只是让人觉得累赘厌弃的东西,很无聊。”
“……无聊?”
“小师叔,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他道,“我待你,跟待任何有趣的东西并无不同。我渴望的不是什么片刻安宁,我喜欢杀戮,天性暴虐恣睢,无法驯养。”
李承霜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句话,是在对我说谎么。”
江远寒怔了一下,匆促地别开目光,只是看着断了弦的琴:“是不是重要吗?我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等着小师叔发怒,等他生气,等他对自己的残忍断情的话,可是他没有等到。
他只等到落凤琴从对方的怀中滚落下来,只能等到对方压抑得几乎没有声音的呼吸。
江远寒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指,轻车熟路地给他处理伤口,可是只进行到一半,李承霜就把手抽回去了。
风雪夜,摇落了满园白梅,那些残梅从窗隙间吹了进来。
江远寒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他触碰到了对方的手,凉透了。小师叔因为他一句话就去取夜明珠,就去风浪重重的海底探索妖族的巢穴,这只手也一定沾满了冰冷的海水。
他注定要辜负别人的,即便早就说好会离开,即便小师叔说过“他知道”。但江远寒也觉得痛极了,他甚至对这种剧烈的心痛感到麻木,自虐地任由它们猖獗作祟。
“我耽误得你太久了。”江远寒站起身,“如果……”
他想说,如果我能回来,如果我大仇得报,如果人妖的困境能够解开,我一定回来。可是这些虚无缥缈的许诺,往往会成为困住对方一世的枷锁,他也就沉默下来,不愿多说了。
“小师叔身边的人都很好。”江远寒道,“无论是玄剑派的师长,还是正道同修,我能看出来,他们都不是坏人。怪不得小师叔也能这么出类拔萃,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善良容易受欺负……对不起。”
他没资格嘱托李承霜谨慎,因为他自己也在苛待对方、欺负对方。
江远寒不愿意再留了,长痛不如短痛。他转身离开,衣袖却被猛然攥住。
步履停顿之间,他听到身后人问了一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不是莫知,他不是玄剑派弟子,不是李承霜所见过的任何人。他甚至不像是李承霜所认为的一只莽撞的狐狸,而更像一个残忍的猎手。
这个人一点点地,在无声之间,撬开了他紧闭的蚌壳。
被撬开蚌壳的蚌,只有取走珍珠沦为废弃之物,这一个下场。
江远寒伸出手,把对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哑声道:“你不必知道。”
又是这句话。
不必知道,不用知道,没必要,不重要。
李承霜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分寸全无、难以自拔地每个刹那,都陷入了一场狡猾的捕猎。他的含蓄内敛,他的悄然用心,他的偏爱回护,只不过是一场没那么有趣的戏码。
如今,对方看腻了。
李承霜望着江远寒离开,他的视线被关在这方门内,除了这道门以外,天地逼仄。
他没有挽留,也没有歇斯底里,更不会指责对方、怪罪对方。因为他心甘情愿,从一开始就是,心甘情愿。既然是自相情愿的,那就不该有所欲求。对方离去与否,他只能沉默接受。
李承霜抬起手,看了看手上的伤,随后俯下身想要拿起落凤琴,可是刚刚戳碰到琴身的刹那,他胸口压抑已久的疼痛骤然爆发,像是要他的命一样痛楚,猛烈地让人措手不及。
腥甜上涌,漫过喉口,几乎撕裂他一般劈碎内脏。李承霜猛地吐了一口血,鲜红的血迹落满地面。
室内的花枝是最近才换的,清香飘拂,如今被浓重的血气缠绕上来。李承霜闭上眼,单手按住桌椅边缘,却觉得浑身都在下坠,浑身都在浸泡那种,海底的冰冷。
这种冰冷像是延迟了发作,直到此刻,才蔓延到他的身上。
李承霜擦拭唇角,把血迹抹去,抬头望了一眼窗边。
窗边的书案上,放着辟寒剑。通体低调的剑鞘下,只有鹅黄的穗子点缀微末色泽,大雪之间,一寸春。
剑穗被风拂起,轻轻地摇晃颤动,清光投映过来,形单影只,无人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