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扶象道人成山坐在奉剑殿内, 拂尘转动,上下审视了他片刻,摇了摇头, 道:“承霜师弟。”
李承霜道号无我, 但因为他人还年轻, 并不常用, 且更有“玉霄神”这么一个比道号出名百倍的称呼,故而就更不大使用了。
他对昨夜海里的动静未曾感知到, 说来惭愧,他只是看了那个人一整夜, 就疏忽得连海动都没有听到。
“落凤琴可曾修好?”扶象道人问。
“还差一些。”
“本来想留你在宗门,但有件事不得不让你去办。”扶象道人看了看身畔的凝水, “我想请你,代玄剑派前往魔界。”
李承霜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与人妖的百年之战比起来,魔界要显得中立很多。魔族的繁衍实在困难,所以数量一直增长得很慢。而魔界的尊主离开了很多年, 只有一位持戒人守护。不过魔界背后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即便战乱之中, 妖族也甚少踏足魔界。
只不过无论如何, 魔族在修真界的声名也都不太好。只不过眼下大敌当前,关系才稍微舒缓些——争取武力支持罢了, 利益驱使。
“请你去拜访持戒人。”扶象道人继续说道,“他为人公正, 如果得知玄剑派是为了转移百姓不被残害, 才受困围山的, 也许会前去渺云山相助。”
扶象道人不能动, 如果他离开了这里,那么望归岛之下的海妖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这个宗门、这个岛,已经困住了扶象道人百年之久。
“其他的那些宗门……”扶象道人闭上眼,筛选了一下周围的几个,摇了摇头,“还不如一个魔。”
正道修士们谈起魔族,潜意识里总是这样轻蔑不屑的,但他们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么说话也是一种轻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修真界内耗严重,不然也不会被妖族侵蚀到这个地步。
李承霜轻微颔首,道:“我会前往的。”
“师弟声名在外,由你前往,成功几率会更大一些。”一直没有出声的凝水看了过来,“多谢师弟。”
“义不容辞而已。”
凝水笑了笑,对这句话没有什么评价,而是转而问道:“承霜师弟,我听说你把一个弟子带进了居所里?”
李承霜眉峰不动,静静地望了过去。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也没有指点你的意思。”凝水极重视他的想法,温声补充道,“只是修行要紧,就算是两情相悦,也要节制。”
李承霜:“……”
节制?
凝水见他目光迷茫,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了,你有一个合心意的人不容易。但是你天资绝世,是梧桐树上的凤凰,潜渊之龙。就算再合心意,也不要动结成道侣的心。”
李承霜的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听到师姐这么叮嘱,隐隐有一种火辣辣的、被羞辱的感觉。但他知道凝水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怎么敢动这样的心,他连那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凝水看他还不答应,又放软了语气,道:“我问了那个弟子的身份,似乎叫莫知。隐约记得你帮过他不少忙。可是有时候,他跟你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你有他想得到的东西,承霜师弟,你是玄剑派的寄望,怎么能迷失在这样的感情里?”
李承霜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言一句,哪一句不是正中靶心。
他缓了口气,终于道:“我知道了。”
凝水点了点头,话里话外都是劝他“玩玩就算了”,但李承霜表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倍觉煎熬。
他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扶象道人还是看出他了不对劲,及时止住了凝水的话,转而道:“不用听她的。专心修道修心,凡事,你自己有轻重。”
李承霜终于解脱,应下掌门师兄的话,离开了。
奉剑殿内燃了一炉香,是桂花的味道。香气慢慢散开,弥乱成雾。
扶象道人转动着拂尘,对凝水道:“你提醒得太心急了。”
“怎么能不心急?”她回答,“昨夜海妖异动,原因不就是承霜取回了自己遗失的那部分,展现了妖性?如果不是那个人影响师弟,他怎么会魔纹遗落、欲望解封。这难道不是那人的错吗?”
扶象道人:“这是承霜的过错。”
凝水哑然失语。
炉香散荡,茶杯里的水都凉透了,奉剑殿里只有轻轻的风声,和指节叩击桌案的沉闷声响。
“怎么是师弟的错?”凝水压低声音道,“他是师父拼死带回来的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一片冰心,难道你不知道吗?”
“情动便有错,如果一片冰心无人在乎,那也没有什么用。”
扶象道人让李承霜前往魔界请人,存了几分让他暂时离开望归岛的意思,望归岛海妖莫测,他怕师弟再失控,会出问题。
凝水气得说不出话,半晌叹了口气,道:“他不能变成妖,他的一切都会被毁了的。……如有必要,我会出手。”
扶象道人沉默不语,似乎默许了此事,又过了片刻,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你说的那个莫知,我怎么记得是……”
“对。”凝水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是男弟子。”
扶象道人:“……那节制?”
凝水崩溃地重重吐气,仿佛被拱了自家的白菜似的:“你不知道那个弟子多猖狂!我站在门外,他就敢压着师弟亲——”
扶象道人忍了忍,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到底没忍住:“……是该杀。”
————
李承霜启程的时候,没有跟江远寒说。
但他们两人住在一起,只要不刻意瞒着,江远寒自然知道他要离开,只是不知道具体去哪里。
不过去哪里都一样。他用这个身体也没有什么事,当下的目标也不过就是取得小师叔的心罢了,自然要围着他转。
所以当李承霜离开的时候,意料之中地被小狐狸扑了过来。他目无波澜地看着对方,在对方即将栽进怀里的时刻,辟寒剑的剑鞘横了过来,与江远寒袖口间的短刃刺啦一声撞了个严实。
火花乱窜,相撞声震得耳朵疼。
江远寒熟练地收刀入袖,好像刚刚那个仿佛蓄意谋杀的人不是他似的,笑眯眯地道:“小师叔好像越来越警觉了。”
“是了解你了。”
江远寒这是喜欢跟他玩闹而已,这他眼里,这种类似于刺杀或是挑衅的行为,仿佛也在玩闹的范畴里。
“被人了解真不是个好事。”江远寒打了个哈欠,没太睡醒,“我还指望着捅你一刀呢。”
他没觉得捅一刀有什么,魔族的幼崽都是这么长大的,只要死不了就能健康成长。
“你很喜欢伤人吗?”
“也不是。”江远寒想了想,“这是我想跟你玩的意思呀。”
李承霜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长出来的,有这种奇怪的风俗。
江远寒理所当然道:“如果我不够强,只有不断的挑战,才能向你证明我有变得更强,我有跟你在一起的资格。”
他说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看李承霜的脸,他也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得到你。”他凑过来,环住小师叔的脖颈,“谁要跟我抢,我就会宰了他们。”
江远寒的气息热乎乎的,他浑身都是温暖的,天生带着恣意热烈的风致,天生像一团煨进心里的火。他眼睛很好看,平时是乌黑的,只有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才会变成淡紫色。他明明长得极为美丽,近乎柔弱,让人垂怜。可说这话时,却又有一股无法比拟的强势和占有欲。
李承霜被他的气息染过呼吸,觉得心神不宁起来,他闭上眼稳了稳,又睁开,道:“你这话说得好熟练。”
“那当然。”江远寒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我想得到什么,都会尽力去争取的。”
小师叔看着他,带了一点点试探地道:“无论用什么办法?”
江远寒思考了一下,道:“抢如果抢不到,就设计陷阱,设计陷阱抓不到,就骗过来,总会有办法的。”
他实在太坦率,坦率得不给李承霜半分自我安慰的机会。
但幸好他已经早早地认清了这个现实,即便得到这样的答复,也不过是小狐狸惯用的回答,他不该抱有期待,这是自取其辱。
小师叔什么都不会说。他本来就宽容,可以包容很多事。就更没必要为难对方……对于一个眼里只有利益和目的的人,索求感情,本身就是一种为难了。
江远寒看他没反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并不是正道的观念,刚想补救一句,就被小师叔拉住了衣袖——很君子、很矜持的那种。
避免了肌肤的接触,也没有碰到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拉住了手腕。
“想跟着我。”李承霜陈述事实,“那走吧。”
江远寒呆了一下,扫过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指节,突然为这种不含情.欲、更不够刺激、不够有趣的接触吸引住了,他的心脏砰砰跳,想着小师叔身上的气息,想着对方微凉柔软的唇,缠绵温柔、让人魂牵梦萦的亲吻。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怎么被他拉着手走路,也觉得有意思,还很高兴呢?
他迷惘地跟着走了一阵子,等到离开望归岛的时候,才想起来问:“要去哪儿?”
小师叔看了他一眼,道:“去魔界。”
“哦。”江远寒点点头,随后又愣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小师叔,像是火烧眉毛似的,“去魔界?魔界?去那里干什么?”
李承霜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特别反应,道:“去请救兵。”
江远寒一听不是去打架、或是别的起冲突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现在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人认出来,慢慢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挺好的……请谁?”
“持戒人。”
江远寒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了。他默默地戴上面具,苦恼道:“为什么要请他?”
“你认识?”
“不认识。”江远寒扭过头,“就是听说挺凶的。”
李承霜没在意他的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跟魔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确实想不出他是谁——元婴期的魔修,除了隐世不出的那种修士,大部分都是让他听过名声的。
小师叔的预感不错,但方向错了,他不是魔修,他天生就是魔族。
“持戒人虽然是半妖半魔,但他受命驻守魔界,偶尔也会帮人族的忙。”李承霜道,“你不要担心。”
江远寒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心想,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我自己。这要是被认出来,他的离家出走、成就一番事业的大计,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他揉到一半,手突然被按住了。小师叔把他的手拿了起来。
江远寒抬起眼,见到对方认真平和的神情。小师叔的目光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即便是有,也多数都是善意的,江远寒已经验证过他的善良,领会过他的温柔,这时候再看,就犹为地心动不已。
不对不对,他不喜欢正道,更不喜欢善良的人。江远寒在心里告诫自己。这种人保护不好自己,会失去的。他只是……只是出于修炼的目的,他只是想修习秘术,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这么想之后,江远寒舒服了不少。他乖乖地站在这里,让小师叔把他揉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但他从没这么乖过,有点闲不住,一只手还是伸了过去,勾着辟寒剑上的穗子绕来绕去,玩得很开心。
然后李承霜把剑穗摘了下来。
江远寒愣了一下:“怎么了?”
“你喜欢?”李承霜送到他手里。“给你吧……留个念想。”
江远寒一时噎住,他忽然觉得小师叔好像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他一定有一天会销声匿迹、弥散如烟云,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地离开。小师叔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所以跟他说,“留个念想。”
江远寒咬了咬牙齿,明明知道对方感觉得是对的,他的确会走,但又不知道哪儿来不高兴,冷冷地道:“不留。”
他没有接那个鹅黄的剑穗儿,穗子就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李承霜没有怪他,而是重新捡了起来,拂去灰尘,戴回了辟寒剑上。
江远寒笑了笑,目光停留在雪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行人相遇,不必告知姓名。”
李承霜猛然想起,他确实没有告诉自己他的真实姓名,甚至也没有问他的——似乎小师叔这三个字,已可作为一切的代号,知晓与否,并不重要。
自己在他心中,是行人相遇,不必相知。
寒风掠耳,拂过辟寒剑上鹅黄的剑穗儿。
“但我救了你,我挟恩图报,要你喜欢我。”江远寒随口而言,但他说到这里,似有若无地想起了对方的吻,声音停了一刹,才继续,“我只是要求,要求都可以拒绝。”
太上之道,讲究万物平等,视众生如一。小师叔修行此道,又有圣人之心,他见万物皆垂爱,难道我不是众生吗?
江远寒想得轻松,他以为对方的道心正合他的心意,区区这点小事,李承霜会答应。而自己救了他,怎么说也不会被讨厌,那么一点喜欢,那么一丝有关于爱的感情,应该不会很严重。
他没有恋爱过,也没有钟情留意之人。对于人族的感情不甚了解,对这件事的想法也就太过简单了些,更不懂得热烈的爱与恨,往往都是相互联系的。
“可以拒绝这种话,不像是你说出来的。”李承霜道。
“是啊。”江远寒戴上面具,捏了捏手腕,像是开玩笑似的道,“你可以拒绝,但我会逼你,要是逼你就能答应,我就逼你。要是威胁你能答应,我就威胁你。……要是你怎么样都不肯答应我,我就杀了你。”
小师叔的眸光静默无声。
“那你早日杀了我。”
李承霜说完便转过了身,不再与他交谈。
江远寒怔住了,他没想到对方是这句话。
小师叔的道袍素整如初,只是剑鞘血迹才干,琴弦绝断。江远寒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说,既有圣人之心,难道只对他狭隘么?
两人休息了一夜,修为和灵气都恢复了许多,随后用遁法赶路,在几日内回到了玄剑派。
江远寒还是第一次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玄剑派的望归岛。他以“莫知”的身份进入望归岛,被安排在了小师叔的仙府旁边,而李承霜去找掌门师兄商议妖群暴动的事情了。
妖群暴动,而且是妖母成群,这根本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江远寒想不出头绪,就带着面具坐在门外的桂花树下运行秘术,查看目前的进展和自己的本体。
他的身体伤得太重了,就算秘术有所进展,也只是让伤势不再蔓延,想要完全恢复甚至突破,还需要他在情之一字上多下功夫。
就在江远寒陷入沉思中时,陡然听到身畔细微的响动。他抽离神思,抬眼望去,见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弟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形容俊俏,面色冷无表情地道:“莫知?”
江远寒挑了下眉,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你还敢回来?”青年看到他笑,心里像猛地烧起一团烈火,“你还住在这里?你就这么有脸面纠缠小师叔吗?”
江远寒像一只发现了鸟雀的猫,眼眸微微发光,点头道:“我是要住在这里。”
“小师叔他根本不喜欢男人!”青年脸色涨红,像是为自己的偶像打抱不平,“他对你宽容,不是因为他喜欢你,而是小师叔脾气好,对所有人都好!”
江远寒冷不丁地想起李承霜那个态度,心说这算什么脾气好,我怎么没见到他对我好?
“那他为什么对我格外宽容呢?”江远寒撑着下颔,打了个哈欠,逗他似的道。
“不过是因为你跟他年少同修罢了!小师叔这么多年帮你,就算是债也该还完了,你自己毫无寸进,自暴自弃,还要耽误小师叔,挟恩图报,算什么正人君子?”
毫无寸进,自暴自弃。
江远寒把这八个字放在心里想了想,毫无寸进没什么,自暴自弃不应该。他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觉得少年冲动,倒也不值得他动手清理。
他一想到这个人没必要杀,就觉得很没意思,无聊地道:“正人君子我不是,但别人的闲事,你最好少管。”
青年弟子沉下脸道:“仙门正道的弟子,理当见不义而相助。”
“你小心,”江远寒听着想笑,冲着他打了个响指,“乱管闲事,天打雷劈。”
“该天打雷劈的是你这种……”
他话语未尽,万里晴空骤然一道电光,隆隆旱天雷猛然而起,几乎就劈在他头顶。
这半句话卡在青年的嗓子里,半天也没说出来,随后腿一软,一头栽倒在江远寒的眼前。
江远寒笑眯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就跟那天对那个女修一样,安抚似的拍了拍:“好险没劈到脑子,本来就笨。”
青年回过神,猛地一把扒开他的手,气呼呼地道:“你说谁笨呢!”
江远寒笑而不语地看着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那就要问问老天觉得是谁了。”
那个弟子正待反驳,骤然又盖顶一道雷灌下来,他脑子一震,头发直接被劈焦了。他呆了好半天,才看了看江远寒,又抬头看了看天。
乌云劈完了他,施施然地散开了。
江远寒受限于身躯,只能发挥出元婴的实力。但他终究是洞虚境的元神,只要他愿意,念头可以关乎于四时天象,改变天气。
他伸手继续拍了拍对方的头,很没天赋地安慰道:“你叫什么,来,我们聊聊小师叔的事。”
那个弟子还想挣扎一下,威武不能屈,可看到天上聚过来的云就蔫了,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莫知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性情大变了。
他露出屈辱的神情,可是江远寒就喜欢侮辱这些正道弟子,他被取悦到了,拎猫似的捏着对方的后衣领,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过去。
实在是太反派了,像个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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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剑殿。
殿内坐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一位年在三十左右的女修,俱是一身道服。老者名为成山,是玄剑派掌门,也称扶象道人,而女修名为凝水,乃是李承霜的师姐,也称凌波道人。
扶象道人垂着眼皮,听着李承霜诉说妖群暴动之时,眸光才倏忽闪了闪。他转头扫了一眼一旁的凝水,没说什么,而是注视了一会儿李承霜的神色,忽道:“你有别的心事?”
李承霜沉默片刻,道:“是。”
“玉霄神有圣人之心,待众生皆如一。你的心事,想必就是天下事,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