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明明是回家——但他还是有些不安, 他深深觉得自己当下的情况,实在没必要回来,太丢人了。他不配让魔族将领叫他一声“少尊主”。
修为停滞、真身重伤, 险些被逼死……如果不能报仇, 那他也不配回魔界。
小师叔心思细腻,很快就察觉到了江远寒不太对劲。他以为对方是畏惧魔界的气氛, 伸出手覆盖住了他的手腕。
仍旧是那种矜持君子的握法,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江远寒刚刚还自己生闷气, 可一被对方抓住手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想更亲近一点。
时光短暂, 及时行乐,就算他嘴上说最讨厌善良的好人, 但心里其实是爱极了。特别是这样的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内敛温柔, 跟个天仙似的,他说着厌烦,手上却握得比谁都紧。
江远寒回握着他,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就真的安定了很多。跟着小师叔递交了拜帖和令牌, 前往荆山殿。
魔界的路他熟的不能再熟。他从小在这里长大, 但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引路的魔族。
一路上还真没人将他认出来, 毕竟确实换了具躯壳。直到荆山殿的大门慢慢打开, 他望见一道漆黑的背影,才如触电般地抽回了手。
有一种往家里带情人的心虚感。江远寒按了按心口,把扑通乱跳的声音压了下去, 心想冷静一点, 不要自作多情。
梦里缠绵间的谈话, 非他本意, 当不得真。
荆山殿一切如故,殿门两侧摆着烛台,白日燃灯。中央有一架长屏风,隔绝内外。那个漆黑的影子背对着两人,正伸手擦一个杯子。
杯底叩在案上,微微响了一声。持戒人转过了身,黑袍携剑,竖瞳收缩了一下,又再度慢慢放松,恢复如常。
“玉霄神?”常乾道,“坐吧。”
李承霜从刚才就感觉江远寒情绪不对,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平静从容地将玄剑派的令牌交到常乾的手中,将渺云山的事情告诉他。
道无先后,达者为先。小师叔年纪还轻,应该叫对方一声前辈。
常乾把玩了一下玄剑派的令牌,放到了桌上:“玄剑派镇守望归岛,我理应相助,况且玉霄神手里这柄魔剑,是尊主亲自挑给你的。就算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玄剑派,只看你的面子,我也会去一趟。”
江远寒听得呆了呆,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魔纹。
……父亲?这把剑是父亲给小师叔的?
“当年你的师父只有这一个请求,净化魔剑,以其分离欲望,赠你一生平安。”
“一生平安不是靠走捷径就能取得的。但师父确实一片苦心。”小师叔平静道。
常乾一听就知道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点破,随后目光移了过去,看向他的身侧。
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弟子。
他审视的目光从头刮到了脚,像是冰冷的剑刃一样。不仅是江远寒,连李承霜都觉得他看得未免太久了些,再联想到方才江远寒异样的举动,他心里猛地一动,下意识地把他往身后拉扯了一下。
小狐狸紧紧地贴在李承霜的身后,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
常乾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承霜,道:“你……身边的人,是魔修?”
他为人冷酷淡漠,说什么事都没有表情,也罕少关心别人的事情。
正是因为如此,李承霜才觉得更不寻常,他反手握住江远寒,直视着常乾回答道:“是我派的弟子。”
江远寒在听到“魔修”这两个字时就猛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被认出来。他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承霜在说谎。
在为他说谎。
常乾是半妖半魔,母亲正好是一位蛇妖。他在注视一个人的时候,瞳孔会慢慢地变为竖瞳,直成一线,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情感。
气压慢慢降低,在视线交汇之中。
常乾走近了几步。
“是魔修。”他确认道,“玉霄神为他遮掩,为什么?”
江远寒哪里知道他堂哥要问这么多,这时候已经后悔死了,他就不该仗着换了个身体就过来,堂哥就是一个狗鼻子,一点不对劲的味儿都能闻出来。
李承霜沉默不语,他脑海里急速运转着,究竟说什么才合情合理,他握着江远寒的手紧了紧,开口道:“因为他……是我的……”
他语调顿了顿,“我的,爱人。”
常乾愣了一下。江远寒也听懵了。
“爱人?”黑衣魔族斟酌着这两个字,又往他的身后看了一眼,“你年少成名,天资又非凡,尊主期望你可以解人妖之间的百年危困。年轻人,有情意很正常,就算是魔修也无碍。”
“嗯。”小师叔道,“晚辈关心则乱。”
“我会去一趟渺云山的。”常乾转移了话题,“至于别的事,玉霄神心里自己有分寸。你是我见过最有分寸的年轻人,不比我们家的那个……”
他话语停了停,没有把名字提起来,似乎也很为这个人头疼,不再交谈了。
半烛香之后,李承霜离开了荆山殿,也即将离开魔界。
他虽然被持戒人挽留,但却并没有多待。因为他察觉到江远寒都要紧张死了,像是被拿捏住了什么命门似的。
魔界的空气带着一点腥甜的味道,冷得直灌肺腑。
两人并肩而行,一直到离开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江远寒才听到小师叔低低的询问声。
“你很怕他吗?”
“怕是不怕,就是不想让他见到现在的我。”江远寒没太过脑子说话,“太狼狈了,我不喜欢。”
李承霜侧首看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的喉结动了动,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却很难克制自己,不往暧昧的方向猜测。
“对了。”江远寒道,“小师叔说得算不算数?”
李承霜怔了一下,随后就被他抱住了。
江远寒扎进他怀里——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他埋在对方的脖颈间,闻了很久小师叔身上的气息,随后抬起头紧紧地贴着他,眼眸带着促狭的笑意。
“看来你虽然不喜欢我,但确实心地善良,都愿意为我说谎遮掩。”他已觉满意,大胆道,“你好温柔,我想亲你。”
李承霜的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拨动过一样,颤颤地响动,也一下比一下疼痛。他回视对方明亮的眼眸,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纯粹的天真任性、纯粹的欲望。
他按住江远寒的背,低声道:“只是因为我温柔吗?”
江远寒想了想:“而且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能让他认出我。小师叔帮了我大忙。”
很重要的人……
李承霜神情不变,愿意亲近的念想却低落了很多。他每次都是这样,被对方一时的兴致高昂晃花了眼,随后就要一点一点地,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明明知道小狐狸是什么样的性格,本就不该太抱有希望。
江远寒跟他挨得很紧,在即将要触到对方双唇时,听到李承霜望着他道:“这是谢我么。”
这怎么算是谢他呢?这明显是自己按捺不住,讨一个吻。江远寒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厚着脸皮点头,也跟着小师叔学了半分君子礼节,小声问:“可以吗?”
李承霜闭了闭眼,随后又睁开,没说可不可以,而是低头堵上了对方的唇。
江远寒怔了一下,睁大眼被他吻住。
不仅如此,这次还热烈得不像李承霜的风格。这个亲吻没有半分的温柔气质,反而深刻得让他痛,能够尝到隐隐的血腥味。
江远寒好胜的性格被激了起来,他纵容对方把自己咬出伤痕,弄得狼狈不堪,但也同样咬破了他的下唇,伤到了对方的舌尖,交换到每一丝细微的、鲜血的味道。
不知道是谁先放开的,或许是江远寒觉得被咬痛了,又或许,是小师叔终于不再痛了。
玉霄神没这么出格过。任谁都会吃惊。
江远寒伸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润过发哑发涩的喉咙,才开口道:“……你跟我有仇么。”
“应该没有。”
“那你这是不喜欢我咯?”江远寒揉着通红的耳根,盯着他看,“你怎么总是凶我,就凶我一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救的。”
李承霜没有看他,沉默地望着天边残霞。
“算了,你凶就凶吧。”江远寒认命地凑过去,开玩笑似的道,“谁让我喜欢你呢。反正是我先倒贴你的,你凶一点我也喜欢——”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李承霜突然转过脸来,那双沉而内敛的眼眸展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小师叔的眼睛,就想到雪天里的嫩枝萌芽、盛满了露水的兰花、想到漫天无边无际、四处远去的缱绻春风、或是寂夜时回家的一盏灯……这世上有关于美好的事务,一切他喜欢,却又不能说出口的东西。
譬如他望着的这双眼睛。
“你能告诉我,”李承霜神情认真,“你的名字吗?”
江远寒一时噎住,他沉默下来。
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呢?你不能知道我的身份,不能沾上来,太危险了,你会死的。
残霞如血,晕红的光芒渲染过来。李承霜等了很久,才听到江远寒的回答。
“这个……没那么重要。”
李承霜撤回了视线,不再追问了。
再多的谜团,也不必告诉他。他也是一样的,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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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人本该返程,但因为路上遇到了一些逃难的百姓,边走边救助的情况下,回去的速度就慢了很多。
江远寒觉得对方的忽冷忽热越来越严重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想到最后,归根到底,还是小师叔不喜欢自己的缘故。
但也没关系,他从来都不讨人喜欢。有关于他的传说都是恶名。
但对方越是不喜欢自己,江远寒就越是要亲近他,因为他虽然不说,但心里实在对李承霜很有好感,人生苦短,光阴一瞬,遇到这种合心意的人,凭什么不能争取呢?
就在归程过半之后,李承霜遇到了一个故人。
“实在不好意思,明明是我的任务,还要劳烦你。”穿着月白长裙的女修再次行礼道,“一别经年,玉霄神风采依旧。”
“你亦如是。”李承霜道。
江远寒闷闷不乐地听他们聊了半天,才听出这个女人是小师叔年少游历时的朋友,几乎填满了他的整个少年光阴。而游历结束之后,他们两人才发现一个是玄剑派的亲传关门弟子,一个是广寒宫的掌门首徒。
门当户对至极啊。江远寒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撑着脸颊在旁边听他俩叙旧。
“我不如你天赋高,神采英拔,亮博不群。”蒋知音笑了笑,神情柔婉,“这么久再见面,还要你帮我。”
李承霜淡淡道:“垂怜百姓,博爱众生,天下正道分内之事。”
蒋知音摇了摇头,叹气道:“只有玉霄神觉得是分内之事。”
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李承霜说,但看到旁边的江远寒,又忍住了,转而道:“我手边还有些琐事,等忙完了,我去拜访你。”
李承霜点头。
江远寒看着那个女修离去的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漂亮女道喜欢小师叔,但随后仔细想了想,小师叔这种天仙似的人,有人喜欢也正常,哪像他,顽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