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数试
章二十 数试
步绛玄没有回答闻灯这个问题。闻灯不强求, 又问这人是否知道举办秋会的崇明楼在哪。他便转身,走在前方带路。
沿主道走上片刻,崇明楼到了。
这楼不高, 却是宽广, 一楼正中便是比试台, 二楼三楼的座椅呈环形阶梯分布, 八大学院各坐一方。
闻灯依着从前在剧院看演出的习惯, 选了二楼第一排。步绛玄在他左侧。不久后, 徒无遥和于闲也过来,坐到了闻灯右边。
数试在辰时六刻开始。比试共分两轮, 第一轮里, 参赛者共计二十四人, 每个学院派出三人。他们被打乱顺序, 安排在一早设立好的桌案后,座位四周被帷帐遮挡住,以防偷看作弊,或受到旁观者影响。
台前竖着一根拳头粗的香,当它被一道飘渺的剑意点燃, 八道卷轴从楼顶垂落,现出此次比试的题目。
一共四道题,题目都长,小楷密密麻麻, 闻灯看了一眼便觉头大。
“你说哪个是老四啊?”闻灯不再看题,望向台上众桌案, 轻轻问出一句。
左侧的步绛玄不曾开口, 右侧的徒无遥摇了摇头, 道:“这很难判断, 得等第一轮出了结果才知晓。”
意料之中。
闻灯“哦”了一声,垂眼在场上扫了一圈,将草帽盖在脸上,干脆利落睡过去。
他可没心思解那几道数学题。
在楼中静坐不比在楼外走动,这楼里照不进阳光,温度比外面冷一些。闻灯睡着没一会儿,倏然冷得一哆嗦,半醒过来,却是因为困和懒,没有动弹。
他在昏昏沉沉里重新睡去。
步绛玄瞥了眼这人紧紧抓住袖口的手,取出一条绒毯、为他盖上。
——是闻灯自己的绒毯。
这人惯来不爱收拾,往往结束一天的修行后,人回去了,东西还丢在前院屋檐下或是石凳上。
他以“反正明天要继续用”为由,拒绝归纳整理。步绛玄纠正不过来这点混账习惯,又不喜杂乱,唯有帮他理一理。日复一日,闻灯那间静室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一些放不下的,便只好暂时存进步绛玄的空间法器中。
徒无遥注意到步绛玄的举动,先是一怔,旋即给了于闲一手肘,示意他也看。
于闲瞧见后,和徒无遥对视,纷纷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惊。
除此之外,还有两道视线从比试台的帷帐后投过来,意味略有些不同。步绛玄缓慢撩了下眼皮,将闻灯脸上逐渐滑落的草帽一正,把他的脸完全盖住。
台前那根香燃到一半,陆续有人上交答卷。这些交卷的人中,有的从帷帐后走出来透气,有的仍坐在里面。
闻灯还在睡。
又过不久,所有人都结束答题。崇明楼内变得吵闹,八大学院,上千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接下来会是如何的排名。
一个身穿明黄衣裙的女子掀开帷帐出来,模样秀丽,登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她抬眼看向白玉京众人所在的方向,目光触及到步绛玄,微微一笑,但看见闻灯,便轻轻眯了下眼。
她提步白玉京众人处走去。
这时,一道庄严的声音响彻楼内,从后往前公布排名,以及答卷内容。
崇明楼里静下来,但这道声音极响,闻灯被吵醒了。而那一身明黄的女子,也来到他和步绛玄面前。
黄衣女子冲着步绛玄盈盈一拜,带着满眼笑意,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食盒,递向步绛玄:
“步公子。数月前步公子在江阳城出手相助,尚未来得及答谢,这是姜国的一种独特茶点,佐青茶最佳,希望步公子能收下。”
与此同时,闻灯摘掉脸上的草帽,稍微坐直身,茫然地问:“几点了?”
在场只有步绛玄听懂了这个问题。他看向闻灯,答道:“巳正。”
闻灯没注意到有人来找步绛玄,慢吞吞道:“还挺早,我再睡会儿。”
他眼皮又耷拉下去,步绛玄面无表情:“既然如此,又何必来这里。”
“是我粗心大意,没打探清上午比赛什么就来了,数学题真的很无聊。”闻灯语气里满是懊恼。
无人理会来者。许多白玉京弟子朝她看去,并窃窃私语起什么,让她脸上的笑有一瞬僵硬。
她调整呼吸,垂眼之后又撩起,转而看向闻灯,笑道:“想必你便是今年白玉京大明楼新收的那位女弟子。”
闻灯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抬起头,礼貌地应了一句,尔后将草帽往脸上一遮,倒向椅背,打算继续睡。
听得对面的女子又道:“姑娘,大庭广众这样举动,实在是有失礼节。”
闻灯却是不知自己哪里失礼了,他一没有呼噜震天打扰周围,二没有睡得四仰八叉辣别人的眼,但还是耐着性子,揭开草帽,道:“谢谢提醒。”
说完重复起先前的动作,闭眼睡去。
直挺挺睡着并不舒服,闻灯干脆往步绛玄那歪了歪。步绛玄不曾阻止他,似乎早已习惯如此。
黄衣女子见状,红了眼睛:“修行一道上,女子本就占弱势,姑娘能以女儿之身入得大明楼,我以为,定是知书达理、勤勉上进之人,未曾想竟直言数道无聊,并且如此懒怠粗鄙、恬不知耻。你根本配不上大明楼弟子的身份!”
她的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温婉,显得格外强硬。
闻灯一下子直起身,不耐烦地拿掉草帽,正要说点什么还回去,步绛玄冷冰冰开口:“轮不到你来评判。”
黄衣女子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闻灯紧紧盯住她,思绪迅速转动。
这人不应当是为自己而来,她手里拿着食盒,似乎打算送出去。
而在这里,她最有可能送给谁呢?
闻灯觉得华点出现了。他转头看向步绛玄,脸上堆起笑容,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甜腻腻叫了声:“师兄。”
他余光在黄衣女子身上,依然是紧盯,不错放任何一个细节。果不其然,他这般做作又亲昵地靠近步绛玄,黄衣女子面上浮现出愠怒和羞愤。
闻灯唰的一下把脑袋扭回去。
“你喜欢他?”闻灯语气极肯定,继而冷笑,“你喜欢他就喜欢,他不搭理你,冲着我撒气做什么?”
黄衣女子表情彻底变了,眼睛瞪圆,看看步绛玄,又看看闻灯,嘴唇嗫嚅一阵,恨恨转身,回去比试台上。
“她是姜国小公主,名叫姜诗韵,现在是山阳学院的人,凌云榜上排名四十三。”徒无遥看着这人走远,低声对闻灯说道。
闻灯听见那排名后,眉梢一挑:“那不是比你还低一些?”
徒无遥笑了声,又看一眼步绛玄,说:“姜国,很有招步师弟做他们驸马的意思。”
姜国位于周国以南,国力虽比不上周、西幽两国强盛,但皇室掌握了一门上乘道法,拥有众多奇珍异宝,算不得弱。若是能成为这样一国的驸马,显然有利可图。
就在这时,楼中那个一直在公布数试第一轮比试结果的声音道:“本轮比试第三名,山阳学院姜诗韵。”
随即,比试台上展示出她的答卷。
闻灯扫了一眼,将头转向步绛玄。他确信这人听见了他和徒无遥的话,故意盯了许久才开口,问:“你喜不喜欢姜诗韵?”
步绛玄神情淡漠:“我为何要喜欢她?”
闻灯想了想:“她胸大。”
步绛玄:“……”
步绛玄轻飘飘瞥了闻灯一眼。
闻灯品出这眼神的含义,半眯起眼道:“你觉得我肤浅!”转念想到自己,又问:“那你喜欢胸小的吗?”
步绛玄别开目光,取出一册书,翻开看起来。
崇明楼里的声音继续宣布第二和第一分别花落谁家。这一轮比试里,拿到第二名的是白玉京弟子,第一则是上一届夺得数试魁首的程复惊。
闻灯被姜诗韵搅得没了睡意,便着重看了看程复惊的答卷——当然,并非看具体的题目和解答过程,而是看秋会对他的批阅。
他将四张答卷看完,发现这人竟是未错一处,不由惊叹。
第二轮很快开始。
排名后十二位的人黯然离场,比试台上留下前十二人的桌案,以首轮名次排开,依旧是四面挂帷帐。
但这一轮,并非集体答题,这是一场换位赛。
通常情况下,由名次较低一方向名次较高一方发起挑战。两人同解一题,先解出答案者若是名次较低那人,便是换位成功,反之则失败。一人仅一次发起挑战的资格,亦可以选择弃权。
这样的赛制,让闻灯来了兴趣。
赛制没规定谁先谁后,闻灯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竹笛,转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花,等待第一人,不料看见坐在第三张桌案后的人掀开帷帐,走出来,看着她道:“我想挑战——白玉京大明楼,闻书洛。”
她说这话,神请认真,掷地有声。
“还能这样?”闻灯下意识问步绛玄。
位于最右侧、意味着排名第一的桌案帷帐后,传出一声轻咳:“白玉京的闻姑娘并非数试参赛者,公主殿下这样做,似有不妥。”
他是程复惊,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乎着了风寒。
“程公子也说是‘似有’,而非‘的确’,不是吗?”
“我听说,闻姑娘在极年幼时,便破了天河十二图之霜天图,眼下又被大明楼收入楼中,定然有过人之处,是以想请教一二。”姜诗韵边说,边向着闻灯施了一礼,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话却是意味深长。
天河十二图是三千年前周烈帝从归渊中带出来的十二张图。烈帝以图上呈现出的玄奥之意,创建出正统的修行体系,开创了一个延续至今的辉煌时代。
这十二张图,分别被烈帝放置在大陆的十二处,每一张上,都有一座迷阵,若非机缘深重、天赋异禀、得大道眷顾者,难解之。
闻书洛六岁时,曾抬指轻点,解开霜天图上的迷阵。当年那时,举世皆惊。
这是闻书洛不愿道出的一段过往,年幼时才惊艳绝,后来却泯然众人、一无所成,委实伤矣。
好在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无人提及,现在却被姜诗韵一语说破——
“她查过我。”闻灯面无表情,跟着嗤笑一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任谁都能看出闻灯还未入清净境。
当年如此,现在如此,曾经的天才已陨,崇明楼内谈论声四起,甚至那句“不配为大明楼弟子”的话,又被提及。
徒无遥怒而起身,抽出鞭子狠狠一甩,压下嘈杂的声音。
许多白玉京弟子跟着站出来,抽刀拔剑待阵。
气氛一时沉肃,步绛玄看向闻灯。
闻灯视线停留在姜诗韵身上,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可不是闻书洛。
闻灯又将手里的竹笛转了一转,走到二楼栏杆前。
白玉京水青色的院服一角在虚空里起落,他偏着头,神情里没有羞更没有怒,轻轻笑着,居高临下问一楼的人:“你想挑战我?”
“没错。”姜诗韵傲然抬起下颌道。
“用你第三的排位,来挑战我这个没有名次的?”
“正是。”
“勇气可嘉。”
闻灯语气仍然带笑,说完不再看她,转而向着白玉京众人,拱手一礼:“师兄师姐们,你们谁还记得之前他们的比试题目是什么?”
“我我我!我抄录了,师妹请看!”
“这是程复惊的解法。”
“这是我们鹿师兄的,我觉得他的解题思路更易懂!”
眨眼的功夫,数张纸传到闻灯面前。闻灯逐一谢过,坐回椅子里,将题仔细看了一遍。
四道数学题,需要那么一点奥数思维,但也就初中小学水平,如果会列方程和解微积分,完全不在话下。
闻灯神情变得有几分复杂。
跟一个中国人比谁的数学更好?简直是自讨苦吃。要知道,中国小孩从一年级便开始学心算口算,如果学不好,回家是会被家长揍的。
更何况,他这个中国人念的大学,课程设置非常奇葩,艺术生的必修课中竟然有高数。这让他在有限的人生里,一直面对着无限的数学题,从小学数学一路学到高等数学。
“接下来的一轮,难度会加大吗?”闻灯偏头问。
徒无遥:“是,要难上一些,而且限时更短。”
“好。”
闻灯将手里的题和各种解题思路放到徒无遥手里,请她帮忙还回去,这时,身侧响起一道冷沉的声音:“我替你去。”
“这不合规定吧?”闻灯动作一顿,继而笑起,眼神里有几分戏谑,“难道说,你现在改名叫闻书洛?”
“改一改规则又何妨。”步绛玄看定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满是平静。
“酷哥,你这就不对了。”闻灯拍了下步绛玄手臂,“姜国小公主喜欢你,又因为喜欢你、而看不顺眼我,现在你帮我出头,那岂不是让小公主很丢脸?人家是公主,给点面子啦。”
话到末尾,一副打商量的语气。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都是修行者,又都注意着白玉京众人的方向,自然不会将这话漏听了去。
姜诗韵再度成为崇明楼里的焦点,心意被毫不留情剖白,站在比试台上,死死咬住嘴唇,脸颊一阵红一阵白,连手都似在颤抖。
闻灯从座椅里起身,理了理袖摆,捏住瞬移法器,一掠来到比试台上。
“既然你虚心请教,那行,我就来指教指教。”
众人目光之下,他手指一转,将竹笛递出,指向姜诗韵,弯眼说道,眉尾一抹轻红,灵动似飞花。